大明官(精校)第1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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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加此次雅集的二十来名士子各自作了诗词,围聚在忠烈庙前,互相品评诗文。他们大都是来自各县的精英人物,虽然口上谦让,但心里皆有比较的想法。
  雅集主事人周一元捧着一张,高声称赞道:“邵贤弟的这一句好!山川不改生前烈,浩气能存死后忠,气透纸背,简直扑面而来!”
  当即有数人接口称赞,邵琛面显赧然之色,对着众人连连谦逊,“偶得之,偶得之。”
  方应物站在较外围的地方,侧头对引荐人傅继儒问道:“邵朋友什么出身?家中以何为业?”
  傅继儒顿了一顿,过了片刻才勉强答道:“他家中是富商……”随后又补充道:“但祖上也是读书人。”
  方应物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其他并没有说什么。
  傅继儒听在耳中,脸有点红,他明白以方应物的精明肯定看出什么来了。邵琛的父亲是西湖诗社的大金主,本次雅集由他全额赞助的,召集了各地如此多士子也是为了捧邵琛造势,但这根本不足与外人道也。
  诗文品评还在继续,但大都是应景之作,无外乎褒扬岳飞忠义,痛惜风波亭冤杀,怒骂秦桧卖国无耻。不知道是谁,拿起来方应物的诗文,扫了几眼后脸色一变,忍不住朗声读出来了。
  这正是一首《满江红》词牌:“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依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听完之后,人群立刻再次鸦雀无声,心灵都很震撼——这方应物好大的气魄!上阕还算合规合距,格调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到了下阕却陡然笔锋一转,矛头竟然直指当时天子。
  刚才在船上时候,他们还为方应物直言不讳地批判当朝宰相而震动,结果转眼之间,方应物又批起皇帝来了,真是好胆量!
  虽然这个皇帝不是本朝的皇帝,但好歹也占了三纲中的君字。大明官方不禁止议论历朝帝王,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比如禁止出书评论历朝帝王。
  按照千古以来为尊者讳的惯例,一般发议论批评前朝帝王,多半都是用昏庸无道之类的修辞笼统去说,很少做剖心之论。而且大多情况下也是对事不对人,点评某件事得失比较多。
  但方应物这首词中,有“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一句,在场的人谁听不明白?
  暗示的就是前朝宋高宗陛下心里根本就不期待北伐成功,不期待迎回二帝,所以将积极北伐的岳飞杀掉,至于秦桧只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根子还在皇帝身上。
  这分析简直诛心啊,赤裸裸地将帝王心术呈现出来。但又是何等的犀利,何等的尖刻,偏偏仔细想过,说的还是很有道理,叫人不好辩驳。
  众人不由得赞同了项成贤的评价,方应物果然是才气凌厉,绝非常人也,但也有人暗暗恼火。
  在方应物想来,超前半步被人当成天才,比如王阳明,超前一步就会被人当成疯子,比如李贽。而自己今天的行为,应该只能算是超前半步罢……至于那些把恼火写在脸上的人,方应物直接无视了。
  眼见众人都在议论方应物的《满江红》,主事人周一元便知道,谒武穆祠这项活动又没收到效果。下面他就没心思继续了,挥了挥手,让仆役收拾东西,招呼众人出祠向西湖边行去。
  傅继儒这时候才正视起方应物,他本是西湖诗社的人,也是几个组织者之一,不想周一元和邵琛两人太没面子,便对方应物提醒道:“方朋友才高八斗,在下佩服,只怕今日要让别人都黯然失色了。”
  不是傅继儒多事,从名义上方应物是由他引荐进来参加雅集的,如果闹得周一元和邵琛下不了台,他难免要被同社人埋怨。
  方应物闻言话里有话地答道:“在下素来喜好史书掌故,方才难免技痒一时卖弄。但风花雪月并非所长,到了湖上画舫,只怕要泯然众人矣,傅朋友但请放心。”
  方应物说的倒是实话,今天这种雅集本来是风花雪月的时候,而他两辈子都不是文青,身上实用主义色彩浓厚,对风花雪月这类东西并不十分擅长。
  可是某些人为了建立威信,非要扯进政治大义作为虎皮,这就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怪得谁来?
  众人说说笑笑走到湖堤上,远远望见岸边已经停了一栋画舫,目测有十来丈长,容纳二三十人吃喝毫无问题,堪称世间少有的巨制。画舫旁边还有两艘船只,大概是装载杂物和充当厨房的。
  更令人心热的是,还有十几个美人齐齐聚在岸边等候。一眼看去,红红绿绿莺莺燕燕。
  主事者周一元瞥了一眼方应物,又高声笑道:“今年的花魁凤萧姑娘也来了,前夜比试过诗词,邵贤弟力压群雄独占花魁,今天游湖可要享尽艳福了。”
  周边轰然响起几声捧场的大笑,邵琛继续赧然羞涩。
  到了岸边,周一元对美人群里的袁凤萧招呼道:“花魁娘子!邵贤弟今天还打发给你了!”
  士子与美人接上了头,正当要纷纷扰扰地上船时,美人群中却另有一女子排众而出。
  她美色不亚于袁花魁,走到方应物面前盈盈一拜,娇声软语地启齿道:“当面的可是方应物相公么?奴家期盼多时了。”
  “你是……”方应物摸不到头脑,他应该没在杭州城留下过什么风流痕迹罢?
  那女子掩口一笑,“两年前在苏州见过的,方相公贵人多忘事了,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么?”
  这么说来,方应物倒有几分印象了,是很面熟呐。再仔细一想,他拍了拍额头,真记起来了,不由得问道:“你怎的也到了杭州?”
  两年前他在苏州唐伯虎家的望远楼上,力压苏州年青一代的最强三人组时,这个女子是在旁边侍候的,仿佛听别人喊她沈娘子。
  方应物正与沈娘子说话间,忽然花魁袁凤萧也出现在身前,美目中好奇而又带着期待,对方应物道:“有听姐妹说起,先生就是曾经二残句力压姑苏全城的方大才子?”
  那时也算一个人生小巅峰,方应物带点虚荣地点点头道,“正是。”
  两个一等一的美人前后脚主动找上方应物攀谈,貌似还准备倒贴,立刻又将其他人震撼到了,心中齐齐感叹“能者无所不能”——这等出类拔萃的人,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是鹤立鸡群。不要炒作,不需要别人吹捧,便可令人不得不深深为之折服。
  傅继儒方才一直和方应物说话,彼此之间距离很近,此刻看得最是真切,又想起方应物貌似淳朴地自称不擅风月,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骗子,骗子。”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是意气
  在场的大多数人只是对方应物艳羡不已,但有几个聪敏人已经觉察到不同寻常之处了。尤其是主事者周一元,眉头紧紧皱起,他非常疑惑,这方应物是什么人?
  他很了解,今年这个花魁娘子袁凤萧是一个极其功利现实的女人,现在她突然对方应物殷勤起来,那必然是有什么情况了。
  不然以袁花魁的势利秉性,决不至于是这态度。所以,这方应物绝对是个扮猪吃虎的人物!
  本以为今次雅集一切尽在掌握,没想到出现了大变数,周一元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走上前去,对方应物道:“方朋友到底是何来历?还打算瞒着我等么?”
  方应物笑了笑,“来自淳安的山野之人,何须挂齿。”周一元对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继续追问道:“事到如今,阁下藏头露尾,绝非君子所为。”
  方应物摇摇手中扇,再次笑了笑,口占一首道:“我本越儒生,书艺两不成。心常营四海,身当上青云。曾献太平策,欲为定远人。袖中两龙剑,北屈万人军!”
  “狂妄,梦呓,大言不惭。”有人冷冷地点评道。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邵琛,本该是今天主角的邵公子。
  参加雅集的人中,谁看不出西湖诗社要捧新人邵朋友的意思?只不过西湖诗社占了东道主便利,大家也就认了。如今这个方小哥儿异军突起,惹得邵小公子不快,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毕竟读书人的意气之争多了,见怪不怪。
  不过邵公子的评论虽然尖酸,但也不能说一点道理也没有。
  一个刚从山区小县里出来的少年秀才,年纪不超过二十,只怕也就才将四书五经看熟练,“心常营四海”这句也就罢了,谁都有少年立志的梦想,对前途和将来充满期待。
  但“身当上青云”、“曾献太平策”、“北屈万人军”这些,用的是肯定性的或者过去式的语气,确实就像是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呓语,难怪要招来讥讽。
  方应物瞥了邵琛几眼,不屑置辩,洒脱地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是不是梦呓,项兄知道。在下今日兴尽,便不与诸君游湖了,惟愿后会有期,告辞!”
  随后不等众人出言挽留,方大秀才果断抬步沿着湖岸离开,向东边城中行去。距离产生美呐,一开始混得太熟,形象就不高大了,此时抽身走人才是恰到好处。
  临走之前,方应物还对项成贤眨了眨眼,使了个眼色。不愧是老友,项公子立刻就懂了方应物的意思,所以并没有随着方应物离开。
  不得不说,对方应物的心思项成贤十分明白,也十分有默契。他知道,若方应物在场,自己也不好当着面替他大吹大擂,而方应物也少不得要谦虚几句。如今方应物人不在此了,自己便可以没底线地毫无顾忌地吹捧他……
  望着方应物的伟岸背影,项成贤对身边的傅继儒叹道:“你们可知道,方贤弟是我县的一代奇才,好像在西北边陲立过大功,记录在大内文渊阁诰敕房功绩簿里。”
  项成贤又转向邵公子,很诚恳地解释道:“在淳安时,我也亲眼见到过朝廷下诏向他问策。所以曾献太平策、北屈万人军这些句子不是梦呓,也不是大言不惭,只是他生平写照而已。”
  周围众人闻言陡然变色,朝廷人才济济,居然也要找他问策,这是何等荣光!难怪此人如此不同凡响,确实有不同凡响的本钱!他们这些只有十年寒窗的,还差得远。
  不知不觉众人渐渐围着项成贤,形成一个圈子,听着项成贤继续吹捧。雅集主事人周一元冷哼一声,“有才归有才,但未免清高了些,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么?还有什么值得我等热议的?”
  项成贤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对众人道:“方应物的父亲也同样鼎鼎大名,乃是上一科乡试的方解元,现在好像是入翰林了,你们想必也都听说过的。”
  又是一阵哗然,解元的身份那就更不用说了,翰林的地位是个读书人也都明白,又想起方应物老师的身份……
  当即有人赞叹道:“方朋友不以家世自傲,不以父辈骄人,真乃纯粹君子也!”
  又有人赞道:“肯与吾辈折节下交,只以诗文会友,以才华显身,我等如沐春风,深深叹服。”
  看到众人的态度,项成贤不禁记起方应物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位富家子弟冒充穷人,托媒人说亲,找了一个不嫌贫爱富的女子,成亲后这女子发现夫家很富,便很感动。同时还有一位穷人家,冒充富人托媒人说亲,等女子过门后发现夫家其实很贫穷,便大骂丈夫是骗子。
  他发现,眼前这一幕,简直和那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雅集结束后,项成贤当晚却没有回自己住处,却跑到方应物那里,神态乐不可支。“在画舫上也时不时的谈论起你,虽然你人不在,但却是话题人物。
  那邵琛虽然勉力作了几首诗,仍是黯淡无光,因为我又将你在淳安的作品亮出几首……你没见到,周公子的脸色有多么无奈,事情办成这样,大概是不好向金主交待了。”
  “没那么好笑罢?”
  “好笑不见得好笑,但出了一口气,谁叫他们先想利用我们。”项成贤又道:“不过你今天的表现是不是过火了点?出气归出气,但意气之争没什么实际用处哪。”
  “乡试有多少士子入场?”方应物反问道。
  “根据往年人数推断,怎么也有三五千人罢?”
  “录取多少个?”
  “九十五个。”项成贤忽然懂了。
  乡试是科举中最苛刻的一道关口,而本次乡试王恕是监临官,如果方应物真中举了,可能会有些流言蜚语,比如倚仗权势营私舞弊之类的。这种流言未见得有杀伤力,每次科举结束后都会出现这种流言,但对于爱惜羽毛的人而言,还是能免则免。
  但如果方应物提前刷出了巨大的才名,无人不认为方应物不该中举,人人都认为方应物应该中举,那么自然就不会出现流言了。
  名气这东西看似很虚,但对于读书人不仅仅是意气,很多时候就等同于最实际的利益。
  当然方大秀才不仅仅是爱惜羽毛,他真打算舞弊的,所以心虚啊,最听不得这种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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