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2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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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门位于午门之内,奉天殿之前,是天子上常朝的地方。如同宫中其他一些大门一样,奉天门平时并不打开正门,但也如同其他一些大门一样,开了东西两个小门,称为东西角门。
  天子在私下里召大臣问话,地点一般就在奉天门的东西角门。当然,生性内向、不爱见外人的某宅男天子不会露面的,都是让亲信太监代为问话,这次也不例外。
  尚铭抵达奉天门这里时,另一个主角方应物还没有来。这也正常,方应物路程远得多,要围着皇城绕一个大圈子,当然来得要迟一些。
  在等待的时候,尚公公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是方应物因为帮太后找到了弟弟,还解决了报国寺的问题,所以攀上了周家大腿,从这里下手把自己坑了?
  但尚公公仔细想了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自己前段时间已经去找周家灭火了,贪财的周家收了自己重礼,没必要也没动机出尔反尔帮着方应物对付自己。
  更何况就算周太后出手收拾自己,那也要有个延迟时间,在这空当里自己总能听到点风声。处置起来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干脆利落,叫自己连反应时间都没有便被停职了。
  深知宫中情况的尚铭知道,这必然是什么地方惹得天子极为不快了,九天雷霆直接劈到凡间,才能出现效率如此之高的处置。
  不知等了多久,尚铭看到方应物那修长的身形出现在午门中,然后晃晃悠悠的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
  “原来尚公先到了,好久不见,失敬失敬!”方应物装模作样的仿佛刚看到尚铭,抱拳行了个礼道。
  尚铭按住怒气,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方大人好手段,叫我东厂提督和你这小小知县一起叩阙接受问话,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啊?”
  “呵呵呵呵。”方应物笑了,“尚公你说什么,在下听不懂。不过在下听过一件事,在当初有些宫中秘闻被散布了出去,然后尚公追查之后说是西厂汪太监泄漏出去的,惹得天子对汪太监极为不满——不知有过此事么?”
  这也是个宫廷斗争的经典招数,所谓“泄漏禁中语”很容易挑起天子火气,是栽赃打击政敌的绝好战术。
  对此事尚铭不想承认,但也懒得否认,心里盘算着方应物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莫非方应物依葫芦画瓢也学了一次?
  但不是他尚铭小瞧方应物,姓方的有这个本事么?方应物区区一介菜鸟外臣,能知道什么宫中秘闻并散布出去?就算方应物把宫中秘闻散布出去,并栽赃是他尚铭做的,那无凭无据的鬼才相信,更别说英明神武的天子了!
  见两人都到齐了,值门的太监迅速向宫里通传。又不知等了多久,天子左右亲信、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出现了,并对着先到的尚铭和方应物点头示意,今天就是由他来代替天子向两只斗鸡问话。
  覃昌咳嗽一声,方应物和尚铭齐齐跪倒并聆听圣训。覃昌先问道:“尚铭!陛下要问你,为何东厂番子柴东平白无故的要构陷方应物?这是你指使的么?”
  尚铭很清楚,今天这番对答极为重要,每个问题都要仔细斟酌。对这第一个问题,按照下意识的习惯当然是矢口否认与他有关。
  但尚公公又一想,眼下不是公开审案,仅仅是私底下的问答而已。自己还要抵赖不认,未免有着把天子当傻逼的嫌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柴东的行为是自己指使的,在此否认没有任何意义,只显得自己故意欺君似的。
  而且在天子眼里,东厂构陷不构陷大臣只怕也不是什么大罪,所以自己还是坦诚一点比较好,起码能让天子感到自己的诚实。
  是以尚铭叩首答道:“确为奴婢所授意。”
  覃昌又问道:“你为何要设局构陷方应物?”
  当然因为方应物是汪直的智囊和主事人……尚铭心理如此想着,但却没说出来。
  一旦牵扯到汪直,事情就复杂化了,谁知道天子心思又要怎么变?尚铭斟酌再三,便照搬外界的主流观点,答道:“因为翰林院编修方清之上疏弹劾奴婢,奴婢便衔恨在心,有意报复。”
  方清之曾受方应物指示,弹劾尚铭与佞幸方士李孜省结党为祸,所以尚铭有此回答。覃昌继续问道:“那你是否真的交通李孜省?”
  也许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一个权势赫赫的东厂提督去交结一名弄臣方士实在不可思议,双方地位貌似差得太远,但知道内情的人对此并不奇怪。
  大臣也好,太监也好,都是天子的手下,而李孜省此人虽然被舆论嘲讽为装神弄鬼之人,但他却像是天子的铁哥们,是为数不多的能与天子谈得来的人,与天子真有一些友情因素存在的。
  年初时候,天子曾不惜与全体朝臣作对,也硬要提拔李孜省当右通政,大概就是出于哥们义气。有这样的因素存在,所以尚铭这个东厂提督对李孜省也要客气几分。
  尚铭也继续依照“诚实”的原则答道:“此乃不实之言,实属别有用心之徒造谣污蔑!”
  覃昌转向方应物:“你父亲方清之弹劾尚铭交通李孜省,又是如何得知?”
  方应物不假思索地答道:“是从东厂传出的消息,几经转折恰好被家父听到……”
  尚铭愤怒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话,“满口胡言!怎么可能会从东厂传出这样消息!”
  方应物见覃昌没有拦着,又继续答道:“小臣猜测,大概当时尚公公确实很不安全,所以要放出这个风声壮胆。”
  尚铭斥责道:“天使面前,你也敢凭空捏造,可有实据?”
  方应物反唇相讥道:“天使面前,你尚铭敢说与李孜省清清白白、毫无往来?”
  尚铭犹豫片刻,“有过几次人情往来而已,怎么能称得上交结为党?”
  覃昌怜悯的看了尚铭一眼,此人已经输了……道理很简单,一个本该是行动派的东厂提督,被逼到了与文官当庭斗嘴辩论的地步,那肯定就是输了。
  不过覃太监犯不着对尚铭操心,喝道:“尔等继续在此候着,吾去复奏皇爷!”
  随后覃太监转身向内宫行去。方应物还好,尚铭依旧莫名其妙……浑然不知自己答的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
  又等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已经日头偏西,方应物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等下去。到了日落时,宫门就要落锁,自己这外臣是不许在奉天门这里过夜的。
  正当不耐烦时,覃昌再次出现,而且肯定带来了最新旨意。方应物和尚铭齐齐屏住了呼吸,等候着命运的宣判。
  覃太监神色肃然,缓缓宣旨道:“上谕!尚铭罢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差事,发南京神宫充为净军!”
  当即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押住了尚铭,迅速扯下他的大红蟒袍。而尚公公登时面如死灰,身子抖如筛糠,脑中一片空白,不但之前的担忧全部落实了,而且还是最坏的结果,坏得不能再坏的结果!
  今天午前,他还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东厂提督,几个时辰之后却成了囚犯一般!常言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竟然反了过来!
  尚公公茫然四顾,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有一张胜利者的笑脸映入眼帘……世间万物,最可恨者莫过于这张笑脸了。
  “好小贼子!”尚铭大喝一声,势如疯虎的甩开左右太监,朝着方应物扑了过去。
  方应物正在暗自得意,一时没有提防,被尚铭扑了一跤。他连滚带爬的起来,乌纱帽也掉在手里,一时间狼狈不堪。
  覃昌皱眉大喝道:“成何体统!速速拿下!”
  尚铭便又被重新按住,但仍不甘心的对方应物叫道:“小贼!你究竟耍弄了什么诡计,敢不敢亮出来给爷爷我瞅瞅,也好当个明白鬼!”
  方应物一脸的迷茫,万分疑惑地答道:“尚公你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尚铭被气得破口大骂,眼看着又要发起狂。覃昌摇摇头,对方应物道:“时辰不早了,请方大人出宫!”
第四百三十四章
莫须有
  听到覃昌请他出宫,方应物叹口气便走了,这次出招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在先前,方应物根本就没敢想过效果居然如此之好。
  眼见方应物的身形渐渐消失在午门里,站在奉天门这边已经看不到了。没了方应物,尚公公也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便咬牙切齿的对覃太监问道:“覃昌!你我认识已有二十年了罢?我不求你搭救,只问今日之事究竟有什么内情,可否相告一二?”
  覃昌看了看四周,挥挥手让小太监退出十丈外,低声对尚铭道:“昨日右都御史戴缙上了密疏,是为的弹劾方应物。”
  尚铭倒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过也不奇怪。御史都有上密奏的权力,更何况右都御史,而且这种密奏只能君前开拆,他尚铭不知道很正常。
  又听覃昌道:“密疏里说,这方应物当初不过士林小字辈,自从陛下一时不察,误令其下天牢后,此人便洋洋得意的借此沽名钓誉、哗众取宠!观其时常以名节自诩,动辄用诏狱吹嘘,平素言行浮夸,善捏造攻讦,陛下绝不可信用也!”
  “说得好!说得妙!”尚铭听到称心之处,忍不住喝彩。戴缙这封密疏,当真是一针见血,点破了方应物那虚伪的本质!
  覃昌看向尚铭的眼神很奇怪,这叫尚公公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忽然之间,尚公公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戴缙是怎么知道陛下误抓了方应物?
  当初天子摆了一个非常丢人的大乌龙,把根本没有上疏进谏的方应物当成直言进谏的典型,以“诽谤圣君”的罪名关进了天牢。
  可是问题在于,这件事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为了保全天子脸面,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外传,连当事人方应物也没有辩白过。所以,戴缙是怎么知道天子那次摆了乌龙的?
  尚铭又想起另一件事,当初廷审方应物草草结束,方应物在多方逼问下表示很有苦衷,并密奏说,天子如果想要知道内情,就请询问东厂尚铭。
  而在次日,天子也确实召见了自己,并从自己嘴中知道了他闹出笑话误捉方应物的事情。
  想至此处,尚铭突然不寒而栗,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都知道戴缙与自己勾搭上了……
  却说在当初,知道天子摆乌龙的人大概只有方应物本人、锦衣卫的万通、西厂汪直和东厂尚铭,但大家都是精明人,谁也不愿意去点破此事。方应物当初只让天子去问尚铭,尚铭迫于无奈才交待了真相。
  如今天子猛然在戴缙的密疏中看到旧事重提,这说明有人把自己这件丑事传出去了!
  对于生性内向而且要脸面的天子而言,这是非常令他恼羞成怒的!一是恼怒有人揭他的丑,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二是恼怒竟然有人随便泄漏自己的秘事,自己还有没有秘密了?!
  在天子心目中,未必知道万通、汪直等人清不清楚自己摆乌龙的事情,但肯定知道尚铭是清楚的。
  而且天子很明白,戴缙与尚铭走得很近,那么戴缙还能从哪里知道当初自己摆了乌龙,并导致方应物借势自抬身价?
  总不能是方应物自己蠢到对别人说,在当初其实他并没有干过进谏的事情,下诏狱只是一场误会罢?真要说破了,那方应物还要不要名声了?
  不过所幸只是一封密疏,还没有扩散开来……天子还有机会保住自己的颜面。
  想通了前因后果,尚铭忍不住又要狂暴起来,万万没想到自己牢固的基业却栽倒在这么一件小事上!陛下以为他尚铭嘴巴不牢靠,随便传闲话!
  方应物当初叫天子来问自己天子摆乌龙的事情,还以为只是方应物逃避责任的随口一提。却没想到潜伏了这么久之后,在这里形成了陷阱把自己坑害了!
  难怪方应物一来就莫名其妙地说起“泄露禁中语”故事,原来是这个含意!哪个天子会喜欢自己的乌龙事被到处传?
  尚铭打起精神,对覃昌辩解道:“我是冤枉的。”
  覃昌叹口气道:“你就算是被人陷害了,就算是无辜之人,但这时候又有什么用?”
  尚铭无言,没错,这个时候又有什么用?对已经先入为主的陛下还能怎么辩解?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若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开后,陛下只会更加恼怒!
  覃昌再次评论道:“近来弹劾你的奏疏那么多,皇爷本来就有些厌烦你不务正业、无事生非,不过并没有换掉你的念头。但又看到戴中丞的密疏,让皇爷彻底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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