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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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对!余司务又发现了奇怪地方,如果是有权势的人,即便做错了事情也不会认罚银,那样被视为无能的表现,传出去很丢面子,所以他们更习惯于利用权势来解决问题。而眼前这位年轻人怎么如此痛快地交出了银子,全然不以被罚钱为耻?
  仿佛感受到对面年轻人眼中那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鄙视目光,余司务略感失神,老江湖也有失手啊。几十年的惯性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老衙门余司务恍惚间下意识又道:“你的事情等本官研究一下,你今天先回去!”
  这就是余司务的第二板斧,多少前来急着办事的民工一听这话,当场就要跪了。研究多久?再来几次?这都是深不可测的奥义。当然,换成有权有势而且目高于顶的人,被敷衍后往往当场就要发飙。
  “啊?好!”方应物痛快地答应了,转身就要走。
  余司务突然醒悟过来,今天情况不同,对方并不求着自己!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急忙叫了一声:“慢着!”
第七百四十章
三板斧(下)
  方应物回过头来,满脸的轻慢不耐烦神色,口中带着几丝讽刺道:“余老爷还有什么话啰唆?在下洗耳恭听。”
  不知怎的,余司务又是一股气冲到脑门,随即还是冷静下来了。今天目的是激怒对方,却屡屡被对方气到,这实在不应该。
  前两板斧没起到用处,还有第三板斧,余司务板起脸,厉声喝道:“你懂不懂规矩?无论你过往是什么身份,此时就是归街道厅管辖的差役!差役就要有差役的样子,难道还要本官教导你么!”
  “在下还真不知道有什么规矩?”
  余司务立刻祭起吹毛求疵大法,继续喝道:“你还问规矩在哪里?就说你身上所穿,绫罗绸缎也是你的身份所该穿的么?这样的袍袖下襟,也像是差役所该有的么?”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余大人的意思,是在下回去换了衣服?”
  “不必了!”余司务站了起来,“汛期紧急,本官这就要去宣武门外西河督工。行水岔道淤积严重,疏通人手短缺,你跟着本官一同走罢!”
  方应物愕然,几乎不敢相信。原本以为对他这样的体面人,当差也有优待,大抵是安排为书吏之类角色。却没想到,这余司务竟然直接让他去当苦力。让一个曾经中过会元,进过翰林,混过科道的清流人物去当苦力?这简直挑战大明朝的传统三观。
  余司务走了几步,却见方应物一动不动,便吼道:“你耳朵聋了?进了这个门,规矩就是我说了算!不要拿你过往的资历来显摆,你以为你天生优越,人人都该让你三分么?”
  话说出来很解气,余司务忍不住又多说几句:“不要以为这世道就是众星捧月都围绕着你。照应你是情义,不照应你是本分!本官又不是你那不懂事的父母,没有纵容你的义务!”
  听到父母二字,方应物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劈手揪住余司务,二话不受挥拳就打。
  看着高高举起、在眼中越来越大的拳头,余司务毫无反抗的动作。反而毅然用脸去迎接。他心中只泛起一个念头,五十两或者更多的银子到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片刻方应物便将“毫无反抗之力”的余司务放翻在地上,继续拳打脚踢。此时街道厅衙门里没有别人拦着,叫方应物打得煞是痛快。
  八十两了,再坚持坚持是不是可以一百两?余司务心里还在纠结着,正当此时听到大门口传来一声暴喝:“住手!”
  方应物停住手望去,却见到个劲装大汉不知何时站在门洞里,身后还有五六个随从。便皱眉问道:“你是何人,敢管闲事?”
  那大汉答道:“吾乃西城兵马司捕头,带领甲夫巡街路过此处,便看你殴打官吏!”随即也不等方应物再说什么,这捕头挥手下令:“现行殴打官吏。先将这行凶人犯拿下!”
  方应物大怒,稍有智商和情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捕头绝对不是恰好路过。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再说在京师地面当捕头,哪有不问是非来头,就敢捉拿人犯的?一个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衙门里动手殴打官员的人,用脑子想想就知道肯定不是平常人,正常情况下,一个捕头敢于连来历都不问,便当场捉拿?
  所以方应物百分之一百确定,今天绝对是有人设圈套,故意引诱自己入瓮。前面有余司务故意寻衅,后面有兵马司捕头瓮中捉鳖。
  而且方应物还能料想到,对方肯定不止设下一种圈套,自己躲开这个就有另一个,假如自己不吃挑衅,老老实实跟着去工地,那也有别的圈套等着自己。
  方应物便上前道:“在下方……”那捕头摆摆手打断了方应物道:“在京师捉人,没有不想方设法套关系的。我只问你,你可有官身?还是内监?”
  方应物摇摇头,他确实不是官身也不是太监。那捕头便道:“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跟我们走一遭!除非兵马司管不到你的身份,只要你是民籍,就得服管!”
  方应物冷笑道:“阁下不必对在下身份装糊涂,当真不肯通融一二?”那捕头很正直地答道:“若随便一人都要通融,那还怎么办案!”
  几个甲夫拥上来按住方应物,方应物猛然一甩手,那捕头叫道:“你还想反抗官差么!”方应物咬牙切齿道:“很好,我跟着你们走就是!”
  那捕头松了一口气,目标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看来这事也不算太难办……
  此后方应物因为殴打他人,被兵马司捕头捉拿入狱,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方应物蹲监狱也不是第一回了,但这次和以前下诏狱可不一样。蹲诏狱是荣耀,是士人的勋章,可是因为行凶伤人被抓进普通监牢候审,这算什么?
  有巡城御史碍于交情快马加鞭前往营救时,却被兵马司告知,已经将方应物转移到顺天府大狱里了。
  消息再传出来,顿时让人感到方应物凶多吉少。因为在京城司法权的衙门不外乎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顺天府、锦衣卫镇抚司这几处,而其中的顺天府据说是首辅万安一系的地盘。
  所以方应物进了顺天府大牢,怎么可能讨得了好?更别说方应物是在行凶现场被当场捉拿,又不再具备“刑不上大夫”的资格,如果严格遵照“殴打官吏”的律例处置,肯定是审问判刑了,和其他没有背景的平民百姓一样。
  上次方应物打了人,搬出“议功”这条来救命,这次难道还想故伎重施?但问题是,议功的前提是你要有“大夫”身份,而且功绩还要被官方(也就是天子)所承认,而现如今的方应物显然不太具备条件。
  说到底方应物如今就是个平民身份,名声再大也要看别人买不买账,别人买账,方应物自然可以享受士人待遇。但遇到不买账的,硬是把他当百姓对待,这名声毫无作用。
第七百四十一章
真死定了
  对方应物的行径,即便是熟知甚深的亲友们也纷纷表示看不懂。以前方应物虽然时时有难以理解之举,但亲友们大都可以猜测出他的目的,明白他大致上想达到什么结果。
  但在今次,连方应物的目的都看不出来了,没人能知道方应物把自己栽进大牢里图的是什么的,到底有什么目的。无论怎么看,这样自虐仿佛没有任何好处。
  就算是精明如刘棉花,这时候也糊涂了,完全摸不到头脑。不过刘棉花很淡定,也没有任何出手相救的迹象,他并不担心方应物的下场,因为他知道方应物还有东厂这张底牌。有这张底牌在,顺天府大牢怎么可能为难得住方应物?
  刘棉花是淡定了,但刘老夫人却急了眼。距离成亲日子还有不到两个月,已经圈定数年的女婿却进了大牢,这实在有点难以接受。
  故而刘老夫人把刘棉花狠狠数落了一顿,“人人都知道他是你女婿,如今却被捉进牢狱,你也能忍得住?你这当朝次辅大学士不觉得丢脸么?”
  “这有什么不能忍的?”隐忍功夫天下前三的刘棉花表示不能理解,脸面又不能当饭吃,还是有朝一日当上首辅之后再考虑脸面问题罢……
  架不住老夫人啰唆,同时刘棉花也想弄明白自家女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派出了亲信前往顺天府大牢探监。
  不过才去了不到一个时辰,这亲信便回禀道:“那方小哥儿在牢里发了话,绝对不见任何外人,包括亲朋好友。是以在下没有见到他,只能回转。”
  于是刘棉花更一头雾水了……就在这时,忽然又听门子禀报说,方姑爷身边随从娄天化到府拜访,说是急着求见老爷。
  方应物到底搞什么鬼!刘棉花忍不住暗骂了几句,不过还是将娄天化传了进来。
  却听娄天化跪地恳求道:“阁老!我家老爷请了别人写奏疏,再求阁老办一件事,引导天子将奏疏下发部院议论!”
  刘棉花闻言道:“贤婿忒见外了,这奏疏老夫就能写,又何必假手于他人?”
  娄天化答道:“我家老爷发过话,阁老务必不要参与过深,只居中引导一下即可,不然以后恐怕要被人误会串通一气。”
  第二日朝廷中便有人上奏疏,将方应物之事陈情,并奏请下发部院议论如何处置。刘棉花在内阁中收了这封奏疏,又迅速盖上自家次辅专有印记,以密奏形式转呈给天子。
  天子看到刘棉花转呈来的奏疏,只以为刘棉花是救女婿心切。因为方应物清流声望很高,若下发部院议论,正常情况下帮着求情说好话的人必然很多,有利于从轻处置。
  刘棉花的心思乃是人之常情,天子也懒得直接操心方应物的事情,便御批下发议论,将处置权推给了朝臣们。有了这道旨意,顺天府就进入了观望状态,暂时没有提审行凶人犯方应物。
  话说在当前,本来方应物就是负面流言满天飞的情况,偏生又出了行凶伤人的事故,这可不是流言,而是确实发生的事情。
  在天子下发部院议论后,围绕此事,关于方应物的负面议论又出现了新高潮,有在议论中大加鞭笞的,有写奏疏抨击的。无非是指责方应物骄横跋扈,暴虐凶恶,乃至屡屡伤人;或者是秉性邪狭,心思狡险,行事肆无忌惮,必为京师祸患。
  很多有心人越发看出来了,其中必定有人推波助澜。即便有些人想为方应物辩解,也淹没在口水中了,面对这种风潮几乎没有扭转之力,当然最关键是方应物本人不给力,掉了链子。
  只怕天子本人也没有想到,朝臣议论居然给了他一个意外结果,否定方应物的风潮居然压过了力挺方应物的势力。实在让宅在宫中自得其乐,不大关心外面世界的陛下有点看不懂了。
  转眼到了朝会之日,有顺天府官员出列奏道:“方应物如今羁押于牢中,不知如何处置,臣奏请圣裁。”
  首辅万安便也出列奏道:“臣以为,此事由顺天府秉公审理即可,不劳陛下多虑。”次辅刘棉花奏道:“方应物毕竟有功之人,刑加于身有失体统。”
  万安回头对刘棉花质问道:“尔有私心耶?”刘棉花不咸不淡地答复道:“公义私心皆有,不敢因私废公。”
  在朝会班位中,天子两侧是司礼监太监,斜前方两侧是中书舍人,阶下两边是大学士和锦衣卫。除此之外,距离天子宝座最近的就是翰林、詹事这些词臣了。
  见两位大学士针锋相对,有人奏道:“方应物出身翰苑充过坊局,与词林关系密切,何不垂询词臣?”
  天子便传话让词臣发表意见,片刻后,少詹事刘健出列道:“方应物不宜用刑,但确实又有罪过,流言纷纷中品性也存疑。为避免搅乱京师,陛下将其逐出京师,不再叙用即可。”
  刘健此言一出,惹得附近大臣顾不得朝仪,互相交头接耳,因为刘健这个提议很出人意料。看似没让方应物被用刑,其实却是很“绝”,要直接掐断方应物的政治生命,这是多大的仇?
  按道理说,刘健与方应物无冤无仇,甚至还有清流一脉的渊源,根据不成文潜规则应该帮方应物开脱才是。
  刘棉花仿佛很吃惊,但他没有看刘健,却又将目光投向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开口问道:“徐大人以为如何?”
  众所周知,徐溥才是翰苑词臣的领袖人物,说话分量自然不一般。徐溥也出列奏道:“刘詹事所言即是,无论如何方应物罪过在身,不是无辜之人。”
  众人更加吃惊,因为徐学士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与各方相处都很不错,称得上德高望重,不然也不会成为公认的翰苑领袖和内阁接班人。可是徐学士居然也发声赶绝方应物这清流后起之秀,这与徐学士广结善缘、提挈后辈的往昔形象完全不同。
  清流本该是方应物的基本盘,往常方应物还可以立足并依赖基本盘与对手搏斗。却不料如今两大词臣领袖都公开否定方应物,这下方应物可真死定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接近的真相
  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和詹事府少詹事刘健两个清流顶尖人物发言之后,便冷场片刻。连首辅万安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对本该算同道的方应物落井下石,心里惊疑不定,只觉得其中又有阴谋。
  最接近真相的人有几个,其中一个就是次辅刘棉花。他的目光来回转了几转,突然非常诚恳地对身边万安低声道:“万兄啊,先前我误会你了,抱歉抱歉。”
  刘棉花一直以为是万安抹黑方应物,现在却冒出了意料不到的嫌疑人。回过头细细想来,万首辅确实没有必要采取制造流言蜚语来抹黑方应物的手段,这对万首辅而言属于费力大、收益小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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