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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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物与徐溥对视片刻,仿佛一触即发。旁边众人摇头暗叹,方应物这才消停几天,今日大概又要与徐学士对掐了。
  看热闹不怕事大,但方应物张了张口,仿佛欲言又止,最后却果断缩了。只见他先收回目光,对徐学士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班位。这让别人很稀奇,方应物面对徐溥竟然也有龟缩的时候?就连徐溥本人也意想不到。
  不过从方应物的表情变化里,明显看得出他是斟酌再三后的有意相让。大概要顾及到徐溥的次辅体面,避免破坏当前的和谐气氛。
  没人再与徐学士叫板,于是这荐举顺理成章地成功了,丘浚即将出任掌院学士。此后天子又垂询道:“何人可用为少詹事?”
  徐溥入阁后空出的是掌院学士,刘健入阁后空出的便是詹事府少詹事了。虽然在当今没有太子东宫,詹事府象征意义比较大,但毕竟还是词臣不可或缺的晋身之阶。
  而詹事府少詹事是詹事府里名义上的第二把交椅,比起左右庶子、谕德、中允这些官职,逼格上又升了一层,是带有领袖色彩的官职了。
  徐溥看了看刘棉花依旧没有动静,只当刘棉花想走韬晦之道。不过作为天子属意人选,他徐溥自然是不需要韬晦的,甚至相反,还得需要积极表现来树立威信。便又奏道:“左庶子谢迁可用。”
  徐次辅虽然私心提挈谢迁,但他推荐谢迁在门面上也是非常能过得去的。谢迁本官正五品,与少詹事只差一品,何况谢迁已经在左庶子位置上坐了六年,升迁的资历也攒够了,再进一步无可非议。
  这回又是方应物出来,针锋相对地奏道:“家父已经由陛下隆恩赦免,即将回京。臣以为,家父品行足以为少詹事。”
  众人忍不住纷纷思考起一个伦理问题,儿子推荐老子算怎么回事?想来想去,从伦常上说,这倒是没问题,因为在本质上是儿子褒扬老子,这是符合孝行的表现。但是却不能反过来,如果父亲推荐儿子,只会被认为是父亲私心过重。
  或者说,国朝之前没有发生过儿子举荐老子的事情,一切传统惯例规矩都没有,也没人无聊到去想这个问题。于是方应物推荐自家父亲的举动和结局,都将是“行业”新规矩。
  徐溥仍旧不肯放弃培养多年的谢迁,注视方应物答道:“少詹事有缺,德行符合之人数不胜数,若人人都凭借私心举荐,岂不永无宁日?方应物你当三思,切莫辜负圣恩。”
  徐溥这是暗暗警告方应物,不要总是充当搅屎棍,不然没有好下场,时间长了天子也会厌烦!不过方应物毫不示弱地回应道:“臣并非为家父,而是为陛下着想也!如果家父今日仍位居谢迁之下,何以服天下人心?”
  方应物此言霸气十足,完全不屑于任何辩论技巧,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很明确地告诉别人——谢迁已经不配在方清之上面,不解释。
第七百九十五章
话锋又不对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话听在某些人耳朵里实在气人,偏偏又冠冕堂皇样子,拉仇恨拉得十分成功。有人暗暗想道,难怪当初万安如此不惜代价,换成谁也不能忍啊。
  在御前是不可能无节制长考的,否则就是怠慢天子了,徐溥稍加思索便做出了决定——无论方应物是如何想的,眼下自己绝对不能退让。
  因为今天是入阁之后首次御前议事,方应物一而再地跳出来,公然与自己抬杠,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对自己的挑衅。虽然也在意料之中,可如果自己对一个从五品小字辈忍让了,那新鲜大学士的威信就荡然无存。
  若被视为软弱可欺,别人都效仿起来,自己今后就更束手束脚。下了决心后,徐溥便坚定地对天子进言道:“臣仍然以为,谢迁最为合适,方清之虽然于社稷有功,可另行他用。”
  殿里看热闹的人激动了,原本精神不集中的也立刻打了鸡血瞪着眼睛,这下真有好戏看了!
  前面方应物不说理由,很直白地说自己老爹比谢迁高大上;而徐溥这次回应似乎也一样,也直接明说谢迁更合适,半点理由也不讲。
  这说明什么,这就是短兵交接白热化的表现,双方都不想虚伪地迂回,直接不讲理地正面碰撞!对于庙堂中人,这才是最激烈的博弈,比血肉横飞刺激多了。
  决定最后结果的,大概就是君恩了,或者说双方直接比拼的就是君恩。不过关于这方面,众人看法比较一致,在君恩上面,徐溥是胜过方家的。
  因为方家人在天子身边时日短,没有徐溥那种十年耕耘之深厚。这是无可奈何的短板,就像是暴发户与三代贵族的区别。方应物想倚仗几件功劳苦劳硬撼徐溥,确实有点负气之举了。
  换成是别人自然只有绝望,但大家也都知道方应物的与众不同,胆大之下藏着心细,故而依然打起精神关注。虽然方应物看似盲目,说不定还有别人不知道的底牌。
  却说徐溥回应了方应物的挑衅后,忽然又往深里想了一层。这是不是首辅刘棉花故意把方应物推出来,以此试探自己的底线?毕竟人人都知道,自己和刘健在天子支持下联手入阁,非常有架空刘棉花这个首辅的嫌疑。
  想至此处,徐溥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棉花,这叫站在徐溥身边的刘棉花莫名其妙。不免再嘀咕一声,与你打擂台的是方应物,你看老夫作甚?
  如果刘棉花知道徐溥的想法,一定会大呼冤枉。现在方家与他刘吉几乎就是平等的关系,他刘吉可没那个本事教唆方应物当炮灰。
  当然方应物有重大行动时,也会提前告知他刘吉,便于在关键节点上配合一下。但很多时候,方应物也是有所保留的,比如这次刘棉花也不大清楚方应物的全盘谋划,只能暗自猜测方应物是否打算把李孜省密疏抛出来?
  闲话不提。此时此刻方应物与徐溥先后放了大招,就是天子朱祐樘最头疼了,以至于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冷场。一边是亲随,一边是功臣,又是明显互不相让的意气相争,偏向谁都难办啊。
  实在不行,就只能照顾一下徐先生的脸面了。这时候明显是新入阁的徐溥更需要撑腰,天子心里权衡道。
  天子正要开口,忽然看见方应物又动了,上前来奏道:“臣三思之后,自觉先前冒昧了,不该为了家父搅乱朝堂,罪莫大焉。”
  天子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此时有一方相让那最好不过了,省得撕破脸难看,看来方应物心里也是明白事的。
  噫?竟然有不少人惊讶地出了声,一不留神君前失仪。别人当然极度不可思议了,这话锋明显又不对了,方应物居然又服软了!算上刚才举荐翰林院掌院学士那次,方应物今天已经是连续第二次对徐溥服软了!
  那个据理力争、誓死不退的少年人呢?那个纵横捭阖、激扬意气的少年人呢?那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少年人呢?
  有多愁善感的人心里喟然叹道,这样别具一格的风景线,大概也要渐渐泯然众人了啊。也许这就叫成熟,便如那棱角分明的石头,一旦扔到在河流里,终将会变成圆滑的鹅卵石,大多数人们也终将被生活打磨得老成世故,放下意气和尊严。
  以刘棉花之精明,能猜得出别人心里正在感慨什么,可是刘棉花对此只觉得忍俊不禁,这么简单的欲擒故纵都看不出来。不过还是赶紧出去,把自己的事做了,万一等会儿忍不住笑了场就不好办了。
  平静了一下心情,今天一直在隐形的刘首辅施施然出列,对天子奏道:“自从吏部尚书李裕辞官后,吏部正堂一直空虚,如此中外惊疑,朝政多有阻塞。斗胆奏请陛下早做圣裁。”
  眼见刘棉花突然提出这个议题,徐溥先前隐隐不安的感觉突然更加明显了,难道方应物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今天君臣面见,本来只是计划议论内廷词臣人事问题的,没有涉及外朝。再说关于吏部尚书人选问题,天子对外朝不熟,身边廷臣里也没有够资格当吏部尚书的人。如果一堆五六七品的词臣直接去当吏部尚书,简直骇人听闻,所以先前天子没有乾纲独断的心思。
  当然吏部尚书这样极品大员的选举有两种办法,钦点之外还可以廷推。故而天子打算按照廷推的路数,让外朝官员廷议之后,再推举人选奏报上来。
  不过此时天子见刘首辅提出吏部尚书的问题,便也点头道:“今日时辰尚早,诸卿于此有何谏言?”
  吏部尚书是铨政大员,号称外朝之首,至关重要,空缺确实会对朝廷政务运转产生障碍。既然刘棉花提出来了,就不妨议一议。
  而且天子还明白,如果有人已经提出来吏部尚书的问题,自己还不敢表态,仍然推给外朝廷议,那就显得太没有担当。
第七百九十六章
还是原来的配方
  天子开口征询吏部天官的人选意见,等于是将大肥肉扔到了狼群里。对殿中众人倒是意外之喜,纷纷开动脑筋,想着是不是能从中分一杯羹。
  而刘棉花只是出来打个酱油,提了议题就缩回去了,然后阖目养神一言不发,仿佛事不关己。虽然天子对众人征询天官人选意见,但刘棉花却明白,他没有资格推荐人选。
  这不是开玩笑,此时也许殿中任何人都可以发表意见,可刘棉花肯定不行。一个辅政的内阁首辅大学士,怎么能向天子推荐吏部尚书人选?难道想把持朝纲,有王莽、曹操之志吗?
  自古以来,就有宫中府中、内廷外朝的区别,大明体制最重制衡,同样也不例外。内阁与外朝从理论上讲是两套互不统属的体系,为的就是互相制衡。
  内阁阁臣体位尊贵,而外朝之首就是吏部天官,而阁臣与天官之间时常分庭抗礼。从一点就可以看出来,阁臣与吏部尚书都是天子可以不必经过任何廷议程序,直接钦点的大臣。
  当然在现实中,内阁确实也越来越强势,首辅越来越像宰相,到了万历张居正时达到巅峰,甚至还有首辅兼任管部吏部尚书的奇葩例子。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绝非制度设计之初本意。
  不管以后怎样,至少在眼下这时候,内阁大学士即便想插手吏部天官人选,也只能在暗地里运作,不可能公开发声。不要脸如万安者,当年想插手吏部尚书人选时,也没敢亲自站出来,派出的代理人又成了猪队友,被方应物弄得灰头土脸,最后还是不能得手。
  对此刘棉花无所谓。当前阶段他以自保为主,稳住首辅位置即可,其他方面“无欲无求”,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徐溥在这个问题上就苦逼了,他在外朝可不像刘棉花那样有根基,正是锐意进取、积极布局的时候。今天抛出吏部天官的议题,对他而言就是突然袭击,完全猝不及防。
  吏部天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实权不亚于大学士,甚至比普通阁臣还要强半筹!所以徐溥不可能半点念想都没有,谁不想把吏部天官位置抓在自己人手里?
  可是刘棉花不能发言表态,他徐溥同样也不能发言表态啊!连预先准备都没有,临时又能找谁去当台前代言人?
  一是刚才他徐溥已经连续举荐成功两人次,如果这次还要出面推举,那只怕就要惹起非议了。一而再,再而三,真当大明朝廷是徐家开的不成?
  二是与刘棉花一样,内阁大学士推荐吏部尚书人选,本身就是一件招惹嫌疑的事情。徐溥真要这么干了,只怕立刻就有如雨的奏章弹劾他。
  脑中千回百转,只是无计可施,徐溥只觉这一步重如千钧,始终迈不出去。他苦恼地抬起头,却发现站在对面的方应物正盯着他看,两眼炯炯有神,嘴角边都是笑意。
  这时候若徐大学士还不明白,那就真是傻子了。这方应物前面两次故意示弱,原来在这等着自己!翰林院掌院和詹事府少詹事,怎么比得上吏部尚书实惠!
  首辅刘吉可以不说话,还有方应物出面,身份顾忌反而更小;可他徐溥若不说话,从哪去找一个能比得过方应物的人?
  以前徐溥还有得力搭档刘健,可是如今刘健也入阁了,同样也身为大学士,此时同样只能万分悲凉地充当哑巴……
  想至此处,徐溥突然惊起一头冷汗,方应物不会连这都算计在内罢?他算定了自己与刘健双双入阁,然后刻意营造出这样的场景,逼得自己和刘健都只能当看客?
  活活闷煞人也!徐大学士头一次感到,即便得到天子默许和撑腰,想架空刘棉花仿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今天方应物上蹿下跳的不是给刘棉花当炮灰,而是刘棉花拉下脸自降身段给方应物当炮灰,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话语权,与他徐溥和刘健兑子!这样的首辅才叫可怕!
  恍恍惚惚里,徐溥看见方应物再次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对天子说着什么,然后又有几个人出来发言。
  又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听天子道:“王恕大名,朕亦耳闻。昔年先皇尚在时,吏部尹旻罢官,朝廷曾公推王恕继任。只是顾及先皇好恶,故而作罢,才另推李裕掌吏部。今朝中多事,吏部亟需重臣坐镇,王恕可用。”
  殿中众人看着方应物,无语凝噎。兜兜转转千回百折之后,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只是徐溥肯定亏本了,两个清流虚职换一个吏部尚书,怎么看也是亏。
  而徐溥只能无奈叹口气,吏部天官主掌官位,本来就需要资历老、威信高的人坐镇,不然根本不能服人,通俗地说就是镇不住场子。
  那王恕已经纵横官场几十年,在南京历任两次尚书、一次巡抚,资格老得不能再老。名声更不用说,被天下视为公正无私的典范,自己确实也找不到比王恕更合适的人选。
  但是,那王恕终究是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徐学士突然充满了挫败感,不免意兴阑珊,只等着天子宣布散伙,然后各回各家。
  不过徐溥再一抬头,却发现在自己眼里只能算拎包小弟的李东阳悄然飘了出去,显然是“臣有本奏”的做派……
  又听李东阳一本正经地说:“先前陛下钦定编修大行皇帝实录,亦圈定纂修官人选,只是因廷臣来去不定,所以尚未敲定总裁、副总裁等主官人选。今内廷已靖,宜就此任命主官,也好早日编修。臣斗胆奏请陛下圣裁。”
  非常言之有理,编实录这种工作是重点工程,理论上比吏部尚书人选还重要,不能轻忽了。按照惯例,总裁官不用想,肯定是内阁大学士兼任,于是首辅刘吉、次辅徐溥、刘健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修纂实录总裁官,毫无争议。
  然后就须要议定副总裁人选了,虽然副总裁人选不像总裁官人选那样传统惯例鲜明,但也是有一些规矩的。比如翰苑掌院学士、礼部尚书侍郎这样的官员,一般都要兼个副总裁,另外就要靠举荐了。
  徐溥突然想起了方清之,隐隐感到要发生什么,心情又不好了。比亏本更难受的是,赔到血本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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