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校对)第1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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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4:南朝宋鲍照《梅花落》
  第二十四章
金蝉脱壳
  〖二月十三日,东海水军掠吴越之地,青壮钱粮尽归定海,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皆无幸,唯余杭、会稽得水营翼护,无所伤。
  ——《资治通鉴·雍纪四》〗
  烟雨楼上,诸世家家主皆被召来,还有嘉兴名士数人,都被雍军强行请来,原以为是雍军大将相召,孰料主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原本这些家主心中都存了轻视不忿之心,孰料这少年言辞得体,对嘉兴众人底细均了如指掌,言谈之中,更是流露出敬仰之意,不过片刻,就令众人放下敌视之心。那少年便令摆下酒宴,向众人询问嘉兴地理黎庶,众人既在篱下,焉敢不答,再说也有心一挫这少年锐气,寻机出言问难,结果烟雨楼便成了高谈清议之所。这少年虽然没有什么明见卓识,却是气度从容,侃侃而谈,极善调动气氛,竟令楼中其乐融融,直到日落黄昏,这些家主名士也是意犹未尽。那少年又令秉烛继宴,众人竟也没有十分拒绝。
  荆信虽然是嘉兴世家青年俊杰中佼佼者,原本却也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谈话,但是荆氏声言家主卧病,不便前来,奉命而来的却是荆信的三叔荆逊卿,荆逊卿本来忧虑这样一来难免会得罪雍军,但是见到荆信在此,而且霍琮对荆信似乎十分器重,荆逊卿灵机一动,假传荆长卿之命,让荆信替家主赴宴。霍琮闻后十分高兴,更是特意让荆信坐在身边。若论荆氏地位,在嘉兴虽然颇为显赫,但是可以和其相提并论的就有两家,霍琮这般对待荆信,固然是殊荣,但是荆信只觉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疑惑,众目睽睽之下,坐立难安,所以在席间也是沉默寡言。但是他越看越是惊心,霍琮虽然谦抑平和,却隐隐控制着大局,嘉兴世家已经尽入其彀中而不自知。
  夜色渐深,那些家主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一场宴会到了这个时候未免拖得太长了,可是往主位看去,那霍姓少年仍然神采奕奕,兴致正浓,这些家主开始忧虑起来,再想想四周充做侍从的雍军军士,个个都是虎视眈眈,心中不免担忧起来,他们也知道这少年将自己召来定是有所借重,可是不论是想要如何,到了这个时候也应该宣布了,怎么却拖着不肯散席。这样一来,众人不免开始胡思乱想,但是这些人又多半是老奸巨猾之人,自然不敢让气氛变得尴尬,更是费尽了心思寻出些话题来交谈,困得呵欠连天也不敢表露出来。
  直到第二日清晨,霍琮才起身笑道:“晚生和诸位贤达一夜长谈,真是受益匪浅,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长夜漫漫,终有尽时。”
  嘉兴世家中颇富盛名的君氏家主强行睁着红通通的眼睛,起身道:“能与霍参赞共饮,是我等之幸,参赞年少英杰,若有指教,尽管畅言,我等必然尽力为之。”他却也是忍不住了,与其不识抬举等到雍军翻脸,还是主动询问价码吧,在他心目中,若是送上金银钱粮,应该可免杀身之祸,雍军是不可能在嘉兴多留的。
  霍琮早已得到回报,先生已经离开嘉兴,而一夜之间,雍军已经将嘉兴世家平民全部登记在册,只待自己下令了,所以他也不虚言矫饰,肃容道:“霍某奉靖海侯之命,取吴越之民填定海,诸位皆是嘉兴贤达,尚请戮力相助。”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茫然,继而眼中露出惊骇之色,瞠目结舌地望向霍琮,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这和善平凡的少年在他们眼中顿时成了毒蛇猛兽。霍琮笑道:“诸位族人,皆已束装上道,嘉兴车马舟船已经尽被我军征用,各位一路上当不致辛苦。”
  荆信本是沉默不语,听到此处也是怒火填膺,起身扬声道:“雍军自称王者之师,如何行此不义之事,掳民入海,此是盗匪行径,扰民至此,何以对天下之人?”
  霍琮平静地道:“两国征战,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尽屠吴越之民,也可达到同样的效果,只是我大雍天子仁厚,不愿残害黎庶百姓,取吴越之民填定海,已是定局,两害相较取其轻,荆兄应当谅解才是。”他语气虽然平淡,但是目光中寒芒闪现,却似乎动了杀机,荆信一滞,荆逊卿已经轻拉他的衣袖,阻止他继续说话,荆信只得颓然坐下。
  这一次雍军侵入吴越,本已在南楚朝野预料之外,但是纵然定海被夺,吴越两郡的世家官员也并不觉得雍军会登陆作战,毕竟雍军在吴越之地全无根基,若是效仿海盗上岸劫掠,也未免有失大国风范。孰料东海水军主事之人本就做过海盗,再有一位不拘礼俗的楚郡侯为谋主,竟然定下了取吴越之民填定海的决策,用以和南楚长期对抗。若是换了大雍别的将领来主持定海,或者会换一种方式作战,但是姜海涛既对江哲信服,又秉政海盗作风,再加上他投雍之后,被雍帝赐以侯爵之位,却是承袭父荫,未立战功,这在大雍来说也是特例,所以他也很想用战绩证明自己,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采用这种可能会受人非议的战策。
  片刻之后,烟雨楼下传来嘈杂之声,荆信闻声不顾雍军军士执刃在侧,到了窗前向下望去,只见街道两旁都有雍军进入民居,按照名册将一些青壮男女用绳索缚住向外赶去,老弱妇孺跟在后面啼哭,却被雍军执利刃逼退,嘉兴城内一片混乱,荆信只觉心中茫然。这时有人高声唤他名姓,他回过头去,只见烟雨楼上已经只有那些垂头丧气的世家家主和雍军军士,那青衣少年霍琮已经影踪不见,唤他之人正是一个军士,却是催促他整装上道。
  南楚同泰十二年,大雍隆盛八年,对于吴越之地的世家百姓来说,可以说是一场浩劫,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被掳走五十万青壮,其中包括了各地世家宗族,寒门名士,各类工匠,雍军的手段可以说十分果决狠辣,五府县人口近三百万,却被雍军掳走六分之一,其中包括近五万世家族人、寒门名士,十万工匠,其余皆是青壮男女,按册索人,百不余一。待到陆灿率领九江水营经江南运河至嘉兴之时,雍军离开不到六个时辰,陆灿另遣部将前往接管余杭水营,自己率军追击雍军,无奈雍军早已计划周详,行动迅速,陆灿直追到盐官,却只能眼看着雍军从容渡海而去,只余下陆灿扼腕叹息,也不禁惊叹雍军主事之人手段狠辣高明,要知道雍军撤退可不是轻身离开的,随行的既有劫掠的钱粮也有被胁裹的民众,雍军居然能够毫不拖泥带水的撤入海中,怎不令陆灿惊佩。
  站在岸边,望着雍军扬帆远走的船只,陆灿恨声长叹,却也无可奈何,而此时,得到他谕令的余杭水营才姗姗来迟,陆灿知道余杭水营向来自成一系,而且耽于安乐,早已没有了出海作战的勇气,却也只能轻轻责备几句,事已至此,重整余杭水营还需这些将领协助。接下来的日子,陆灿只能一边整编水营,一边重整沿海寨垒,防止雍军再度登岸劫掳,吴越之地遭此重创,留下无数残破门户,失去亲人的苦痛和担忧亲人遭到报复的吴越之民,对于组建义军并不支持,若非陆灿声威赫赫,又劝服吴越幸存的世家自保,更有武林侠士振臂一呼,全力协助,只怕组建义军一事将事倍功半。就在陆灿着手吴越海防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入他耳中,令他双眉深锁,这消息便是大雍楚郡侯江哲竟然身在定海,而且曾经亲赴嘉兴祭拜亡母。
  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不胫而走,不过数日已经流传开去。江哲前往嘉兴祭灵,此事虽然隐秘,但是也并非是水过无痕,事后有见到蛛丝马迹的人一参详,便发觉了此事,更何况还有暗藏的南楚谍探,他们更是将江哲来去的行踪都掌握了,只是不敢出面阻拦暗杀罢了,毕竟雍军势大,江哲身边的侍卫又十分厉害。
  虽然南楚上下,对江哲是异口同声地指斥辱骂,但是其实暗中却有几种不同的看法,有将之视为无君无父的贰臣贼子的,也有暗中羡慕他得此富贵荣华的,但是总的来说,能够知道江哲厉害的人却不多。一来南楚上层刻意瞒去江哲之能,二来江哲虽有侯爵之位,多半人都以为是雍帝酬其夺嫡之功,或者以为是长乐公主的缘故,纵有明智之士,也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情报,不能正确评价江哲的才能。可是对于南楚军政核心人物来说,却不会轻看江哲,就是执意采用愚民之策的尚维钧,也不会轻视于他。如今江哲现身嘉兴,显然是在东海军中参赞军机,这样一来,雍军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吴越,否则江哲怎会在定海,纵然是陆灿,也不会相信江哲会为了祭拜亡母而至定海。
  当然这个消息传开之后,南楚军政各种势力并没有立刻确信,都是全力收集相关情报,江哲身份不同,他若出现在定海,将显现雍军的下一步战略,谁都能想到,江哲重入军旅,必定是雍帝之意,若非是为了南楚之战,还有什么能令这位在大雍地位超然的寒园隐士来到江南呢?陆灿首先便是令人在嘉兴寻找线索,抽丝拨茧,终于确定了江哲的确曾经出现在嘉兴。不提嘉兴荆氏族人全部消失,曾有村人看见一些黑衣雍军来去,而烟雨楼的伙计掌柜幸存下来,更是将烟雨楼中发生的事情全部相告,虽然不知那少年参赞是什么人,可是只听他所作所为,陆灿就已隐隐想到此人身份,通过情报得知这少年参赞名霍琮之后,陆灿更是心中了然,霍琮年纪尚轻,大雍又是人才济济,除非江哲亲至定海,霍琮随行,才有可能让这少年一展长才。
  另一方面,南楚从大雍内部得到的消息也确定楚郡侯江哲已经消失许久,而雍帝亲赴寒园相请之事更是沸沸扬扬,甚至有消息证实江哲的确去了东海,综合各路消息,陆灿终于确定江哲果然是随东海水军来了定海。
  等到尚维钧得到同样的情报之后,随即传来密令,暂时令宁海军山接受陆灿调遣,要求陆灿全力剿灭占据定海的雍军,当然还有一个要求,尚维钧严令陆灿铲除心腹之患——江哲。尚维钧平日虽然明里暗里指责陆灿对江哲有师徒故旧之情,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实际上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如此,陆氏数代辅佐赵氏王族,绝无背国的可能。对于江哲在大雍的地位,尚维钧也是心知肚明。尚维钧虽然争权夺势的私心,可是他毕竟不是全然无能,对于江哲的厉害之处他清楚得很,若非如此,从前也不会对嘉兴荆氏留情,如果不是如今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他也不一定会对荆氏下手。
  如今他既然认定了大雍的主攻方向乃是吴越,也就顾不上宁海的军权了,虽然只是允许陆灿调动宁海水营,而非是将军权全部交付,但是对他来说已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陆灿既不能辜负尚维钧的“好意”,而且他也有相同的看法,想到雍军在吴越劫掳的手段,不似东海水军原有的鲁莽粗率,而是精密狠辣,陆灿也相信江哲定是在定海指挥吴越水战。既然如此,就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放任雍军占据定海,若是拖个三年两载,只怕自己的精兵还未练成,雍军已经占据吴越两郡了。
  因为江哲一人,原本可能暂时陷入僵持局面的杭州湾掀起了滔天战火,尚、陆两人再次捐弃前嫌,一心对外,余杭水营和宁海水营联手向定海发起了猛攻。
  碧海之上,刚刚结束的一场恶战留下了无数的战船残骸,海面上浮尸处处,随着海流向外海漂去,敌我双方的船队向两个方向驶去,不过旬日之间,双方已经大战连场,却是未分胜负,若论水战,能与吴越水军对战的本就只有怒海求生的东海水军。
  站在船头,感受着冰凉的海风,霍琮青衣飘飘,面色有些苍白,作战之时的颠簸疾行对他来说未免有些难耐,毕竟他不是常年在海上作战行船的东海军士。远处天际之下,海鸟掠波飞过,海浪滚滚,掩去了方才海战的痕迹,霍琮心中感慨万千,想及行踪不明的恩师,又是涌起无限烦恼。
  劫掳吴越本是一件十分成功的壮举,可是回到定海之后,霍琮便挨了当头一棒,差点被坏消息击懵了,本来早应该返回的江哲居然影踪不见,只有百余名虎贲卫垂头丧气地回到定海,姜海涛和霍琮盘问之下,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却原来江哲离开嘉兴之后,不仅没有返回定海的意思,还准备由嘉兴北上,经江南运河至震泽湖,再经运河至京口,渡江穿越南楚控制的淮东,转道徐州,奔赴襄阳战场,这如何能让虎贲卫接受,此去千里迢迢,而且一路上多半都是南楚的势力范围,若是江哲的身份被南楚发觉,只怕性命不保。呼延寿出面谏止,却是无济于事。江哲说得很明白,若是呼延寿想要强行阻拦,他就要让邪影李顺带着他独自上路。争论纠缠了半天,最后呼延寿知道阻止不了,只得退让一步要求随行保护,恳求了半天,江哲才答应带上五个虎贲卫士,呼延寿只得选了四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和自己一同随行,而其他的虎贲卫士则被迫返回定海掩护江哲的行踪。
  得知详情之后,姜海涛和霍琮差点气晕,尤其是姜海涛,当初江哲要先随水军南下,雍帝已经是颇为担心,临行之前曾有书信给姜海涛,让他保护江哲的安全,想不到初到吴越,就被江哲摆了一道,若是江哲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如何向李贽、李显和长乐公主交待。霍琮也是头痛万分,但是他毕竟是江哲最得意的弟子,倒是觉得江哲不是轻身赴险之人,这样决定必有缘故,所以反而劝姜海涛不要担忧。
  那些虎贲卫奉命暂时留在霍琮身边,并带了江哲书信回来,江哲信上嘱咐二人,将他身在定海的消息传出来,不要让南楚军发觉他不在定海,而且说明消息传出之后,南楚军将对定海发起猛攻,让姜海涛小心。二人思索再三,只得遵行,为了作出江哲仍在定海的假相,甚至霍琮曾经染了鬓角,扮作江哲模样在船上出现。
  而南楚军的猛攻也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幸而宝剑越磨越是锋利,几次海战,南楚军都没有占到身边便宜,毕竟南楚水军多半都在内陆江河作战,对于海战,还是不如东海水军。双方便这样僵持住了,幸而定海已经在普陀建立了补给根基,又夺取了吴越钱粮,虽然宁海军山阻断北上归途,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虽然陆灿也曾有意取普陀,夺回吴越之民,但是一来普陀难攻,二来东海水军屡次在其攻击时从后袭击,三来就是攻下普陀,想要将五十万吴越之民运回陆上,在东海水军窥伺下也殊不可能,所以最终陆灿放弃了这样的做法,只能以海战为要,茫茫碧海,化作血火战场,东南局势,俱被东海水军牵制住了,陆灿虽然善战,也无法分心襄樊战事,只能全部托付容渊负责。
  第二十五章
却泛扁舟
  〖雍军退,哲嘉兴祭母事泄,世人皆知,人皆言哲献策掠吴越,皆责其戕害乡梓。然雍军虽劫掳,不曾虐杀黎庶,或言乃哲之功也。嘉兴父老畏雍军再往,翼骨肉重返,不敢取荆氏寸土。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就在南楚水军和大雍水军在海上对峙之时,我已经在震泽湖上饱览无限风光,作为激化吴越局势的罪魁祸首,我可是没有一丝悔意,战争已经是必不可免的结局,吴越战局越激烈便越能转移南楚朝野的视线,也便于蜀中、襄阳战役的进行,至于我临阵脱逃么,咳咳,东海现在不是也用不到我么。
  轻摇折扇,坐在画舫前舱之内,卷起珠帘,绶带锦袍,品着香茗,惬意地眯着眼睛享受春日的阳光,我摆足了南楚贵公子的派头,若非舟中没有歌女舞姬,倒是像极了游春的世家子弟,我又特意将灰发染成黑色,容貌也略加修饰,避免因为华发朱颜被人识破身份。吴郡虽然已经陷入了战乱,可是尚未波及到震泽湖周边的州府,吴郡人的和顺性情也让此地仍然处于平和安乐之中。毕竟陆大将军已经来了吴越,那么他们自然就不必担心了。我在湖上住了三日,八百里震泽,三万六千顷湖面,湖中有湖,山外有山,春光明媚,游人如织,丝毫看不出战乱近在咫尺的迹象。
  珠帘轻动,呼延寿走了进来,他面上的神色十分不好,走到我面前躬身一揖道:“公子,险地不可多留,还请公子示下,我们何时动身?”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中生出笑意,他相貌朴实敦厚,虽然多年位高权重,却没有染上颐指气使的脾性,只不过将近八尺的身高已经俊挺的身姿实在是很扎眼,再加上双目神光奕奕,双手虬筋纠结,怎么看都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可是却被我迫着穿上家仆服饰,还真是有些古怪啊。这也难怪,呼延寿可是虎贲卫的副统领,堂堂的一品将军,怎也不像一个平常的仆役。就是他带来的五个侍卫,我也看不出哪里像家仆。不过只要他们几个人别站在一起,倒也不是过分显眼,北地口音虽然重些,平日不说话也就成了,总有办法混过去的。不过,要不是呼延寿一口一个皇命,我又不想让李贽因此对他生出不满,才不会将他留在身边呢。至于他催促我赶路,也没有什么奇怪,要知道我在南楚境内待得越久,他的责任也就越重。更何况我们此次来震泽湖,路上可是和陆灿擦肩而过的,当九江水营急急南下的时候,我正在支流上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南楚水军的艨艟呢,我倒是没有什么,不过呼延寿可是一脸的铁青,唯恐被雍军发觉我的存在。只可惜他虽然是一片好意,我却不能成全他,留在震泽湖可并非是无事生非,我可是有为而来。
  微笑着喝了一口香茗,我懒洋洋地道:“呼延,别那么着急么,难得来到震泽湖,不欣赏一下东山、西山的美景,岂不是太可惜了,何况现在南楚军正在从长江向余杭调动,与其现在上路,冒着遇到南楚军的危险,还不如等过几日,水道上比较平静之后再赶路不迟。”
  呼延寿愣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可是留在楚境过久也是不妥,想到这次未能阻止江哲行动,回去之后已经难免被问罪,若是江哲再出些意外,自己怕是没有颜面回到长安了,想到此处正欲再劝,湖面上传来一阵琵琶之声,清越缠绵,应和湖波,声声入耳。
  琵琶之声一起,我心中便是一动,闭目细听,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乐声几乎近在耳畔,诉不尽离情别怨,道不尽百转愁肠,一曲琵琶奏来动人心魄,好一曲昭君怨。听到一半,我睁开双目,轻轻一叹,昭君怨虽然是离别宫怨之词,却暗藏着“思汉”之意,缠绵悱恻中,乃是去国怀乡之沉痛,繁华退尽之喟叹。弹奏此曲之人,虽然弹出了绕指柔的意境,但是隐隐有落拓大方的气度,想必是忧心国事的才子。南楚繁华,江南烟水之间,不知有多少俊杰,只是南楚朝廷以诗词歌赋考较才能,纵然是皓首穷经,也难免黯然落第,而且就算是进了仕途,若无世家看重,也是没有一展长才的可能。就是陆灿,素以招纳贤才为名,也不能摆脱这种影响,他军中将领参赞,多半都和陆氏有着斩不断的渊源。想要凭借一己才能,在南楚立足并不容易,这弹奏琵琶的圣手想必也是报国无门之人,所以才会在曲中蕴藏这许多悲愤。
  无意中一瞥,却见呼延寿也站在那里听得入神,心中不由奇怪,他什么时候也欣赏起琵琶了,倒是难得,心思一转,我几乎失笑起来,澄侯苏青精擅琵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呼延寿既是她的夫婿,想必耳濡目染之下,也能领略一二。
  这时,琵琶声一变,却是变得激昂壮烈,宛若铁骑突出,银瓶乍破,琵琶声中,我只觉得心跳加速,气血翻涌,面上顿时没了血色,珠帘飞起,原本在后舱入定的小顺子突然现身,飞身掠到我身后,一掌按在我背心,一缕真气渡入,片刻,我才长出一口气,平静了下来。呼延寿则是面色一寒,向外走去,显然是查探敌踪去了。
  小顺子目中寒光四射,望向琵琶传来的方向,周身透出隐隐的杀气,这时,湖上传来一个男子引吭高歌的声音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微微一愣,这原本是我在江夏见陆信练兵所作之词,后来为德亲王所获,他十分喜爱,每于军中吟唱,我的词风并不以豪迈为主,这一首却是苍劲雄浑,只是自从德亲王殁后,我又投了大雍,虽然我的诗词仍然在南楚流传,但是这一首却很少有人传唱,或者是觉得我不配写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样的句子吧,尤其是现在,我已经公然领军攻吴越,还有人敢高声吟唱这首词,倒也难得。想到此处,方才险些被琴音所乘的恼意渐渐散去。
  一曲未终,呼延寿已经回舱禀报道:“公子,三里之外有一艘游船,乐声是从那里传出的。”
  我闻言透过珠帘向外望去,以我的目力,一眼便看到一艘没有船篷的小舟正在湖上随波起伏,舟上只有两人,一个是布衣儒服的男子,一个是黄冠的道士,那道士手中拿着撑船的竹竿,在船尾临风而立,双臂较为颀长,那男子却是高据船头,手执琵琶,背上背着长剑,正仰头向那道士说着什么,从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二人侧面,但是也可看出二人气度便觉不凡,吴越乃是江南繁盛之地,地灵人杰,英才辈出,只是不能尽为南楚所用罢了。而且这两人能以琴歌震人魂魄,若非有小顺子相护,我恐怕已经受伤了。
  想到此处,我兴奋地道:“这样文武双全的人物,可不能不见。”话音刚落,还不等呼延寿出言反对,身后已经传来一声冷哼,我身子一抖,回头对小顺子笑道:“下不为例,仅此一次。”眼巴巴地望着他,只怕他出言反对,这次出走可是我费了许多力气才说服小顺子的,各种理由摆了半天,才让小顺子勉强点头,但是一路上也是闷闷不乐,我在画舫小住,他始终在后舱入定,就是和我斗气呢,否则他历来都是在我身边伺候的。
  小顺子心中本来是很不高兴的,本不愿江哲再惹是非,但是见到公子神采焕然,举止间更是多了放纵逍遥之意,再想到公子身在雍都,纵然是繁华深处,天伦之乐,却也掩不住淡淡的倦意,只有在暂时摆脱红尘琐事之后才能如此开怀,心中生出不忍,叹气道:“见就见吧。”
  我闻言心中一喜,令呼延寿出去吩咐一声,将画舫靠近游船,挑帘走出船舱,扬声道:“这位仁兄弹得好琵琶,道长一曲高歌也是惊破世间闲鸥鹭,在下嘉兴云无踪,相请两位过来喝杯清茶,不知道两位可肯赏光么?”
  那黄冠道士偏过脸来望了我一眼,冷笑道:“我们是贫寒之人,不配作世家子弟的嘉宾,阁下既是祖籍嘉兴,当知日前嘉兴遭劫之事,可是贫道不见阁下有悲愤难言之态,却在这仲春时分,嬉游湖上,当真是没有心肝之人,这等薄情寡义,怎配和我们说话。”
  呼延寿闻言大怒,双目炯炯望着那道士,双手紧握,指节发出轻响,似猛虎将欲择人而噬。那道士冷冷一笑,一双利眼毫不示弱地迎上呼延寿的目光,周身透出沉凝的杀气。
  那布衣儒士略一皱眉,放下琵琶,也向画舫望来,他身上一缕剑气冲天而起,却不是和那道士的杀气汇合,而是将两人暗斗阻断,虽然如此,呼延寿也是面色苍白,似乎受到重击,不过他心志坚毅,又是常常面对宗师级高手的气势凌逼(小顺子的特训),眉宇间丝毫没有示弱,反而更是露出敌意。那道士被同伴剑气阻挠,他对这同伴素来尊重,却没有生出恼意,但是见到呼延寿竟也能不减威势,倒是心中佩服,眉宇间缓和了许多。
  那布衣儒士温和地道:“阁下请勿见怪,敝友性直,多有冒犯,不过我等江湖野人,不便和世家豪门相交,还请阁下见谅。”言辞和缓,虽然暗藏疏远拒绝之意,听起来却不那么刺耳了。
  说话之时,那布衣儒士也是目光炯炯地望着对面画舫上面的锦衣公子,心中暗暗探究这人来历。这艘画舫乃是吴州最大的绣庄“撷绣坊”所有,“撷绣坊”几乎垄断了江南五成的苏绣,南楚名绣顾绣娘七大弟子,“撷绣坊”便请到了四名,“撷绣坊”东主姓氏不详,乃是近十余年才兴起的,据说坊主只是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眼前这锦衣公子莫非就是撷绣坊主么?可是这人相貌清雅,举止洒脱飞扬,虽然自己的同伴恶言相向,那人却是没有一丝怒容,神色上反而透出宽容谅解之意,从容恬淡之处,不像是斤斤计较的商贾气相,更没有撷绣坊东主鲸吞蚕食的枭雄气度。
  这时,那锦衣公子微微一笑,目光从黄冠道士身上移开,转向那布衣儒士望来,这儒士心中一震,这锦衣人双眸有些黯淡,显然神气不足,只是平常人模样,但是凝神看去,却觉得他双眸渊深似海,沉静幽冷,更透着看破世情的恬淡神采。目光流转,这人的面容顿觉生动起来,配合他清秀白皙的容貌,令人生出难辨他真实年纪的感觉。
  这布衣儒士本是南楚武林出类拔萃的人物,剑法出众,又是满腹经纶,足智多谋,在南楚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不过是数人罢了。他的见识深远更非是常人能比,四目对视,只是一瞥之间已经觉出这锦衣人的不凡之处,眼睛余光望去,自己的同伴似是没有察觉,面上都是不耐之情。布衣儒士心中越发震骇,自己的同伴比自己年长许多,更是饱历世情,竟未看去这人真正的神采,若非是这人隐晦光芒,只是在和自己对视之时才流露出来,就是这人的气宇风标,若非智慧阅历到了一定的层次,根本无法领略。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生出歉意,觉得自己断然拒绝,未免有些失礼。
  正在他目中闪过犹豫挣扎之色时,那黄冠道士已经不耐烦地道:“话也说过了,可以走了吧,真是可惜,好好的兴致,都被这些纨绔子弟打扰了。”
  布衣儒士眉头一皱,正欲出言阻止同伴恶语,那画舫之上的锦衣公子突然扬声笑道:“等一等!”
  那黄冠道士一挑眉,正欲说话,却已经被布衣儒士阻住,他对着画舫一揖道:“同伴鲁莽,多有失礼,尚请海涵。”这一次他眉宇间一片诚心诚意,全然没有方才淡漠疏离的意味。
  此时两人相貌皆已落入我眼中,那道士大概三十六、七岁,相貌清奇,但是眉宇间似有深愁,那布衣儒士年过三旬,剑眉星目,英俊儒雅,气度风流,这两人都是气度不凡,这样的人物,纵然是无礼些,我也舍不得不告而杀。方才那声“等一等”非是阻止这两人离去,而是阻止我身后舱中的小顺子出手,小顺子素来对我敬爱,见那道士屡次拂逆,早已生出杀意,只是他早已可以将杀意收敛自如,泄漏的一丝杀意若有若无,除了我这极为熟悉他的人之外,别人多半难以察觉。
  向前行了一步,我淡然自若地道:“却是在下失礼了,贸然相邀,既无名贴,也无引见之人,只是在下生平最爱豪迈风流之士,阁下琵琶之声尽述忧国忧民之意,这位道长所唱更是故德亲王最爱的词章,国难思良将,可知道长胸怀。在下虽是庸碌之人,却也感佩两位拳拳之心,故而前来相邀,只是想不到两位如此峻拒,听道长语气,似是不满世家子弟崖岸自高,但是如今看来,想来我们三人之中,崖岸自高的是两位忧心国事的义士,而非是我这只爱安乐的俗人。”
  那两人默默听完,那道士面上满是尴尬惊怒,继而又变得有些灰心丧气,反而那布衣儒士目放奇光,面上露出倾慕之色,抱拳一揖道:“阁下说得是,是我们太拘泥了。不过敝友也是情有可原,近日陆大将军欲在吴越练义军,巩固海防,缺少军资,在下和这位兄弟有意说服吴越世家捐助义军,昨日方从无锡返回,却是人人推辞,个个退后,费尽心力,也只募得三成之数。所以我这位兄弟心中烦恼,看到阁下画舫锦衣,便有迁怒之意。”
  我闻言略略一惊,想不到这两人竟是陆灿的助力,与他们盘桓会否泄漏身份呢?心思一转,我笑道:“原来如此,两位果然是侠士之风,为国为民。看样子两位想必是准备去吴州募款吧,在下与吴州首富‘撷绣坊’周东主乃是故交,在下之言,他总能听从,若是他肯带头捐资,想必对两位会有所帮助。这样一来,两位总不至于还要拒绝我的好意吧?”
  那两人温言目中都是闪过喜色,那道士更是面红耳赤地作揖道:“若是如此,贫道向公子致歉,公子有为国之心,贫道代大将军多谢阁下慨然解囊。”
  我笑道:“谢不谢的就算了,两位若是看得起在下,还请过来一叙。”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拒绝,也不需跳板,都是轻身纵上画舫,自有船夫去将小舟系在画舫之后,我伸手肃客,将两人请入前舱,自己随后跟入,给呼延寿一个眼色,让他回到后面去,免得他露出破绽。
  第二十六章
茶香留客饮
  走入舱内,目光闪过,我便是一愣,那站在舱中一角的青衣小厮看身形分明是小顺子,可是容貌却变了许多,虽然只是眉梢眼角的轻微改变,但是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气质也变得平庸,宛若明月被乌云遮掩,旁人绝对看不出他是当世先天高手之一。我知道小顺子是用内力改变面上的肌肉,变了容颜,虽然变化不多,甚至不会让外面的船夫发觉,但是若是认识他的人见了,绝不会认出他是邪影李顺。他为什么这么做呢?转念一想,心中豁然,这小子在江湖上面的名气不小,说不准有谁认得他,不改容貌太危险了,他的心思总是比我细密许多。
  目光从小顺子身上一扫而过,只当没有看见他一般,我坐在桌旁,笑着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如何称呼?”
  那布衣儒士歉然道:“在下东阳丁铭,这是敝友苦竹子道长。”
  闻言我眼睛一亮,这两人我都知道,苦竹子么,曾听小顺子提过,这人本是南楚秘谍,当年小顺子千里追杀毒手邪心,曾放过他一马,后来他无颜再留在大雍,回到南楚之后便销声匿迹,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见到,怪不得小顺子要这么急着改变容貌,这些年来小顺子容貌没有什么大的改变,恐怕此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至于这个丁铭么,我也是知道的。江南武林之中有四个第一,江南第一杀手无情公子,天下第一神秘人天机阁主,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申如晦,最后一个就是吴越第一剑丁铭。曾有人言他的剑法足以称得上江南第一,只是他却谦逊不肯承认。
  想来想去,这四个第一,倒有两人和我有关,无情公子是已经离开秘营的逾轮,不知道他现在还能否保有第一杀手的实力,天机阁主不就是我自己么,至于这吴越第一剑丁铭,曾经屡次阻挠过大雍秘谍意图控制江南武林的举动,已经是司闻曹登录在册的人物。凤仪门虽然迁至江南,但是由于过去和江南武林的纠葛,失去了梵惠瑶、闻紫烟这样的高手,且名声尽毁,在江南武林立足十分困难,最后是凭着武力女色掌控了一批黑道高手,才勉强恢复了部分实力,更别想像在大雍一般领袖武林,江南白道上,只有这人才称得上领袖人物。
  真是太巧了,居然让这么两个人物上了我的船,我露出热诚的神色,拱手道:“相逢也是有缘,两位都是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李二,去取周东主刚送来的那坛惠山泉,再取那包新茶过来,我这位家人的茶道可是极为出色,又是新采的吓煞人香,才敢请两位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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