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时代(精校)第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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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这本子里的几号人物:一刀刘、二脖子、马大三、四表姐夫、五舅老爷、六旺、疯七爷、八婶子……
  这一连串搞笑似的名字排列,就像钉在图腾柱上的红布,千百年前的祖宗鞭挞着千百年后的子孙,却把射了精之后的那点烂事儿遮得死死的。
  然后,姜文就这么一扯,才他妈发现,坚挺的性器下面,永远是颗软趴趴的蛋。
  神秘人“我”,拿枪逼着马大三看管俩俘虏——花屋小三郎和董汉臣,马大三也不含糊,把整个挂甲台都拖下了水。他们一个个得心应手地打着太极,揣着小心思,整部戏里,几乎所有人都如同那软趴趴的蛋。
  除了瘫在炕上的疯七爷……
  他腿坏了之后就没摸过那把挂在大梁上的猎枪,整天窝在炕上,看着守寡的儿媳妇见天夜里往马大三屋里跑,但他杀过生,见过血,就算碰上只老虎也敢斗一斗。
  蛋虽脆弱,里面却是生命,石头虽硬,里面却是死的。但是,有些时候,不需要你去珍惜那个脆弱的生命,而是需要如石头般,原始,粗莽,毫无畏惧的,“咣咣”撞在比自己更坚硬的山壁上,哪怕粉身碎骨。
  所以,在挂甲台这个如坟头一样的村里,也只有疯七爷敢不心虚地骂上一句:
  “你个王八操的!”
  ……
  在一部姜文导演的戏里,特别是他同时还作为一名演员出现,他就能把别人全都灭了,包括把自己也都灭了,最后只剩下那个姜文。
  总体上,《鬼子来了》从造型到对白,再到灯光摄影,无不透着一股子诡异。顾长卫掌控的镜头里,不似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似一个个活生生的鬼。大量的底光晃着每个角色的脸,像涂了层灰油油的假面,不分好人与坏人,都一样的狰狞无比。
  “就这么的!就这么的!”
  姜文演的马大三,拿把笤帚疙瘩捅在六旺的脑门上,把他逼到墙角。转过身,挥舞着笤帚疙瘩,用一种看见神怪般的表情,道:“噌噌噌!跳墙就撩了!”
  五舅老爷吧嗒吧嗒烟袋锅子,露出一口碎牙,道:“那么的,他叫个啥?”
  “没说,他就说个‘我’。”
  “那么的,他长的啥样?”
  镜头从他的嘴移到脸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看着马大三。
  马大三发蒙道:“没看着,糊着眼呢。”
  一直蹲在地上的二脖子,也就是褚青,忽地偏头问:“多少人呢?”
  马大三急道:“我不说糊着眼呢,没敢看!”
  “他到底咋说的?”
  “他就说,这俩人先搁你们村,等三十午夜黑,再回来取人。”
  穿着碎花小袄的姜鸿波,靠在柜子上,脸色不豫,似乎还带着正啪啪啪很欢快的时候,猛地被那个“我”打断的不爽,开口道:“嗯,那伙子人话说得挺厉害。”
  “我崩了你这个王八操的!”
  炕上的疯七爷听见儿媳妇搭话,撑起半拉身子,如噬人的老豹子,说完就想去摸梁上的猎枪。
  姜鸿波赶紧上炕,把那猎枪挪远了点。
  五舅老爷敲了敲烟袋锅子,道:“你们家的事,往后再说,你儿媳妇跟大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睡觉!”
  二脖子一拍大腿,忽然站了起来,表情特荣幸,道:“哎?送炮楼子上去,我跟先生有面儿。”
  “说啥呢?”
  他一脸你丫没文化的鄙视,伸出大拇指比了比,道:“交给日本子,让他找日本子要人去,他能把日本子咋着?”
  马大三更鄙视,道:“哎呀!日本子都让他们绑着塞麻袋里了,你说他能咋着?”
  六旺加了句:“你这不汉奸么你!”
  炕上的疯七爷又抽动起来,伸出两只黑尖尖的爪子,嘶哑地吼道:“我一手一个掐巴死俩,刨坑埋了!刨坑埋了!”
  褚青说完台词,刚重新蹲下,接着做表演状态。结果老头这话一出口,就像股凉风直接闷在心口上,身子猛地抖了一个激灵,汗毛孔飕飕地往里灌风,激得他差点又站了起来。
  他看完整个剧本,最特么爱的就是七爷这句话!
  组里有三个老辈演员,演五舅老爷的丛志军,演疯七爷的陈述,以及演一刀刘的陈强,他有个很有名的儿子,叫陈佩斯。这三个老家伙就像三个镇宅的老宝贝,那些年轻后生见了就觉着心里踏实。
  他们不虚,戏实诚,人也实诚,就算对那些个日本演员,也都有种浓重的革命阶级之间的真诚感情。而那几个日本人,话不通,特有礼数,每天早上一见面,离得老远,啪先一个鞠躬,这帮子国人看了挺不适应。
  还有褚青,组里年纪最小的,有礼貌,戏足,热心,什么都好,就是平时不太爱说话。一下了戏,就大衣裹着棉袄,蹲在墙垛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拗造型。
  姜文老觉着这人有心事,因为他抽烟太猛,一天两包打不住。二十出头一小伙子,有这么大烟瘾,不是有病,就是有心事。
  这个年轻人,俗,但不装,较真儿,畅快。人无癖不可与之交,爱较真儿的,总比面面俱到的有安全感。
  “来,舍一根儿!”
  褚青把整包烟都扔了过去。
  “哟,三块钱!”姜文瞅了瞅烟盒,乐了。
  “抽过?”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抽。”
  这种装作不经意的跟你炫耀资历神马的,最讨厌了!
  褚青手掩着火机帮他点上,一偏头,道:“哎导演,那个姓香的,你咋老不跟他说戏?丫这几天快疯了都。”
  姜文也看了眼坐在远处休息的香川照之,道:“他那劲儿还不够,哪天攒足了再说。”
  这货一直不告诉香川到底演啥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把一斯文有礼的日本人整得跟切了爪的活章鱼似的,不停在抽腾。
  姜文要的就是他这股抽腾劲儿,放到戏里才能放出光来。
  褚青笑了笑,吐出一条笔直的烟线,又恢复到很落寞的样子。
  姜文可不像他,没兴趣当那劳什子知心大姐,苦口婆心不是他风格,提一句就得,听就听,改就改,你若是不听不改,当我没说。
  “儿女情长,但英雄气不短,气短了那就不叫英雄。”他拍了拍褚青的肩膀,道:“小子,得像个爷们!”
  “啥叫爷们?”褚青觉着这个话题很好笑,不禁问道。
  “啥叫爷们?”姜文反问。
  褚青又点上颗烟,笑道:“我看就七爷是个爷们。”
  姜文摇头道:“不对,七爷是个疯子,他不光敢杀鬼子,他谁都敢杀,算不得爷们。”
  他夹着烟,用小拇指挠了挠头,道:“那马大三?”
  “对头,这才是个爷们。”
  “可他脑袋都掉了。”
  “我操!脑袋掉了他也是个爷们!”姜文掐掉一截烟,舔了舔,又重新点上,呸呸地吐了几下烟草沫子,道:“人活着,就得干点事儿,骨头缝里这东西……”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这东西,人死了它都不能死,得怦怦地跳!”
  “……”
  褚青头回见着说话还带这样的,就像个大火炉在你边上嗞嗞啦啦的烧,烧得你的血都热了起来。
  他笑道:“那您活着想干点啥事儿?”
  姜文偏头看着村口那半截土堡,嘴里的烟头快燃到嘴唇了,才道:“我有一哥们叫王朔,这孙子平时都不讲理,但说过一句特有理的话,他说本大国电影都是行活儿(古玩行用语,指没有收藏价值,没有艺术性的伪艺术品)。”
  “呸!”
  他把烟头吐到黑泞泞的小道上,道:“我就是想从这帮子行活儿里头,杀出一条路来。”
  “本大国?行活儿?”
  褚青抽了抽嘴角,你那哥们混哪儿的,说得怎么都是黑话?不禁道:“您这话深了去了,我听不了这个。”
  “听不了,成!我不说,你说,你想干点啥儿?”
  “我……”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也成!摸摸你自个那东西,看看死没死?”姜文瞪大了眼睛道。
  褚青感觉他这表情,特像个卖保健品的。
  妈了个蛋的,自己也不是小年轻了,丫顶着一脸胡子茬,一顿忽悠,自己还真他娘的就沸腾起来了!
  他不自禁地把右手伸进棉袄里,冰凉的手贴到温热的胸口,好像滋滋的在冒白烟,手心处,捂着的就是自己的那颗心脏。
  恰好是手掌大的那一块皮,比周身的血脉还要更加的炽热,褚青很清楚地感受着那股有节奏的韵律:
  “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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