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精校)第2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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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江月走进摊位,坐在小马扎上。叶建生坐在她对面,未曾开口,又是先叹了一声,这才说道:“小韩,你是不知道,咱们新液压,垮了。”
  “垮了?什么意思?”
  “停产了,发不出工资,大家都是拿50%的工资在家里呆着。我家里负担重,你是知道的,没办法,我就只好厚着脸皮跑到金钦来摆摊子卖臭豆腐了。厂子里像我这样出来做点小生意的,也不少了。”叶建生说道。
  接下来,叶建生便把这几年厂子里发生的事情,向韩江月做了一个介绍。
  五年前,冯啸辰受孟凡泽的派遣,去新民液压工具厂协调解决液压泵漏油的问题,发现了新液压管理制度不健全的情况。在他的支持下,党委书记徐新坤扳倒了老厂长贺永新,随后启用了一批有能力、懂管理的干部,新液压的面貌出现了可喜的变化,产品质量不断改善,经济效益也不断提高。
  韩江月离开新液压的时候,厂子还处于欣欣向荣的状态。当时林北重机等几家矿山机械企业开始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新液压作为为这些企业提供液压配件的单位,也受让了一部分国外的液压部件生产技术,整体水平得到明显的提高。
  可就在这个时候,徐新坤因为年龄原因,退居二线,让出了领导岗位。上级新派来的厂长是个有学历的,但对工业生产完全不懂行,到厂里之后任用了一批擅长于吹牛拍马的干部,在生产和经营上昏招迭出,最终把新液压拖入了亏损的泥潭。
  新液压的衰败,内因是管理上的问题,外因则是全国都普遍存在的“政策性亏损”。液压件都是用在工业装备上的,装备整机企业不景气,新液压作为配件厂,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厂子的生产任务一天天减少,到最后干脆就是整月整月地开不了工。厂子没有了收入,但工人的工资还是要支付的,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只能是向银行贷款,这在国内很多地方也都是常态。
  塘阜是个小县,县里的银行信贷规模也小,根本无法填起新液压这么一个无底洞。这样耗了大半年之后,新液压再想从银行贷款就没那么容易了,还是在县经委的压力之下,银行才答应保证新液压能够按月发出50%的工资,而这样的承诺,也并非是永远的。
  “怎么会这样呢?余厂长呢,他也跟着新厂长一起胡闹吗?”韩江月怒道。
  她说的余厂长,是原来厂里的生产科副科长余淳安,也是当年与冯啸辰一道搞过全厂的全面质量管理体系的,后来当上了厂里的副厂长。韩江月对余淳安有一些好感,她总觉得,有余淳安在,厂子应当不至于沦落至此的。
  叶建生道:“老余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木木讷讷的,根本不会做人。新厂长来了以后,他就靠边站了。虽然还是副厂长,但说话没几个人听。我们新厂长最欣赏的,是那些会溜须说漂亮话的,金工车间有个青工叫吕攀的,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吃喝玩乐全内行,学技术学了好几年连给机床加油都不知道。”韩江月鄙夷地说道。
  叶建生道:“他现在是厂长助理,专门负责接待外面来的人,天天喝得烂醉。”
  “现在还有接待吗?厂里不是没钱了吗?”韩江月问道。
  叶建生道:“那是我们工人的工资发不出了,可是厂领导花钱一点也不少。人家还说了,不搞这些接待,怎么会有新业务呢?结果,吃了一顿又一顿,一桩业务也没接过来。我估摸着,最多也就是一年半载吧,咱们厂肯定是要关门的。”
  “那……”韩江月只觉得心里酸酸的,这是她工作过的第一个单位,是她挥洒过青春热情的地方。她还能记得那些与师傅们围在图纸旁边讨论工艺的日子,在那日子里,还有过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我师父呢,他还好吗?”韩江月扯回思绪,对叶建生问道。
  “何师傅不太好。”叶建生说道,他说的何师傅,是韩江月在新液压时候的师傅何桂华,是新液压坐头把交椅的装配钳工。
  “何师傅过去就有哮喘病,这两年犯得更厉害了,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厂里没钱,医药费也报不了,听说何师傅连药都舍不得吃……”
  “叶师傅,我要去塘阜看看!”
  韩江月眼里涌出了大颗的眼泪。
第四百四十五章
暮气沉沉
  “新液压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在韩江月的家里,李惠东听完女儿介绍的有关新液压的情况,沉默了片刻,心情沉重地说道:
  “他们那个新厂长叫焦荣林,是通过岗位竞聘的方式上任的。那时候,省里提倡干部队伍年轻化、知识化,新液压当时是由书记徐新坤代理厂长,他年龄偏大,而且没有学历,不符合年轻化的要求,因此机械厅安排他退居二线,然后通过竞聘的方式,选拔一位年轻并且有学历的同志担任新液压的厂长。”
  “我知道那种竞聘。”韩江月撇着嘴说道,“我在乐城经委的时候,他们也搞过竞聘,就是找一帮人去讲自己的施政纲领,谁说得好,就让谁当厂长,而且还可以自己任命中层干部,叫做组阁。”
  “唉,都是跟国外学的嘛。”李惠东不无自嘲地说道。他那时候就是机械厅的厅长,这件事他算是主要负责人。想到那会大家都心血来潮地要照抄国外竞选和组阁的方式,最终是画虎不成反类其犬,他实在也有些惭愧。
  “然后呢?”
  “然后,这个焦荣林通过他的演讲,击败了其他竞聘者,被任命为新液压的厂长。他上台后,搞了一系列的改革,任用了一批和他一样能说会道的中层干部。厂子里几乎是每天都有新的改革措施,却是越改越乱。本来新液压的产品已经有了一些基础,国内市场销售情况还比较乐观。让焦荣林折腾了两年,产品质量也不行了,售后服务更是差劲,经营越来越差,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弄成这样,难道就没人负责吗?”韩江月恼道。
  李惠东道:“谁负责?我这个原机械厅厅长来负责吗?”
  “你也有责任。”韩江月道,“不过,这个焦荣林肯定是首当其冲。”
  李惠东叹道:“他也是为了改革,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塘阜县经委去调查过,焦荣林并没有什么经济上的问题,新液压所以严重亏损,一是因为他在经营上犯了一些错误,第二就是国家政策的影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么,新液压就这样垮下去了?你们也不想想办法把它重新振作起来?”韩江月问道。
  李惠东道:“怎么不想?但光想有什么用?要改变新液压的状况,需要有得力的干部,还要有资金投入。新液压现在欠了银行上百万元,要想让新液压重新恢复生产,首先要把这些欠款还清,否则银行根本不愿意提供新的贷款,没有资金,凭空怎么能够做起来?”
  “省里不能提供一些资金吗?”
  “可省里并不只有一个新液压啊。”李惠东道,“比新液压更重要的企业还有一大批,资金,合适的领导干部,都是问题。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就算有资金投入,最终也是打了水漂,像这样的教训,咱们省里已经有过十几个了。”
  “可是,听说厂子里现在情况特别糟糕。还有我师傅,岁数这么大了,得了哮喘病,听说连药都买不起,我听了心里真的很不好受。”韩江月红着眼圈说道。她毕竟曾在乐城经委工作过一段时间,对于体制内的情况也是比较了解的。李惠东讲的道理,她也能听懂,而且知道李惠东是对的。她唯一过不去的坎,就是觉得新液压是自己的娘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无法接受。
  “唉,这就是改革的代价啊。”李惠东说着不着调的话。其实,他又何尝不为类似于新液压这样的企业揪心呢?韩江月的难受,更多的还只是从感情上出发的,李惠东则是站在一个省经委主任的高度来思考这件事的。这些企业都是省里的资源,看着一家家企业陷入亏损,而且找不出让它们起死回生的手段,李惠东能不忧心吗?
  “你实在心里不好受,就给你师傅寄点钱吧,帮他解决一点实际困难。”李惠东给女儿出着主意。他知道女儿现在工资高,拿出一两百块钱去帮助一下往日的师傅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情,而一两百块钱对于一家亏损企业里的困难职工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了。
  韩江月点点头,道:“我是这样打算的。不过,我得先去塘阜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徐书记现在是退居二线,应当还能发挥点作用的,为什么厂子到这样一个地步,他就不出来说句话。”
  李惠东道:“他也有他的难处吧,焦荣林组阁是塘阜县经委批准的,徐新坤也不能怎么说。不过,你也没必要专门跑趟塘阜吧,这都快过年了,你难得回明州来一趟,新液压的事情也不是你能够改变的,你还是给你师傅寄点钱就好了。”
  韩江月却是坚决地摇着头说:“不,爸,我必须要去看看。新液压是我技校毕业以后工作的第一个地方,我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啦。”
  李惠东妥协了,说道:“也好吧,去看看也行,省得你回了深圳还惦记着。我给你安排个车,你快去快回。”
  第二天,李惠东找了一家下属企业,要了辆吉普车,送韩江月去塘阜县。省城到县城当然也有长途车,但一来坐长途车太过辛苦,二来韩江月随身带了一些准备送给师傅何桂华的钱,坐长途车就不太安全了。时下虽然经过了两轮“严打”,但社会治安仍然有点乱,车匪路霸并不是随便说说的,一个女孩子带着数量不菲的钱坐长途汽车是有危险的。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惠东的确有这样的特权,如果没有能够随时从下属企业借到车的特权,上述所有的困难都不成其为困难。
  “小王,你去县城找个地方吃点饭吧,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在这里等我就行。”
  吉普车开进新液压的厂区,韩江月在办公楼前下了车,对司机小王吩咐道。
  “好的,韩科长,我去吃点东西就回来,你啥时候办完事了,咱们就啥时候走。”小王乖巧地答应着。今天出车的时候,他的领导只告诉他说坐车的是乐城经委的一位科长,至于还有什么背景,就不是他这个小司机该关心的了。他只知道自己的领导对于这位韩科长也是颇为恭敬的,所以他也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打发走了司机和吉普车,韩江月这才有暇认真观察一下阔别几年的新液压。几年不见,新液压的确发生了不少变化,办公楼前面建了停自行车的棚子,围墙边上的公共厕所也翻建过,显得高档了一些,但所有这些变化都没有能够掩盖住一个词,那就是“衰败”。
  韩江月当年在新液压的时候,厂子里的建筑物虽然不怎么豪华雄伟,但起码是整洁、完好的。道路两边的树木每到秋季就会刷上齐腰高的白灰,煞是好看。地面每天都有清洁工负责打扫,每周还有全厂性的大扫除,基本上没有什么卫生“死角”。所有这些细节,都会让人感觉到厂子是生机勃勃的,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同样积极向上。
  而现在,韩江月感觉到的是一种沉沉的暮气,放眼看去,到处是枯枝败叶,建筑物的窗台上落着厚厚的尘土,有些窗户的玻璃破了,也只是拿木板或者厚纸板挡一下而已,让人觉得在里面办公的工作人员根本就没打算长期地呆下去。至于走在路上的工人和干部,就更没法看了,明明是过几天就要过年,可没有几个人是穿着新衣裳的,脸上那灰扑扑的神情,透着几分凋零,几分无奈。
  “咦,是小韩吗?”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韩江月这个不速之客,也许是因为她的衣服显得过于光鲜,在这个破败的厂区里有些格格不入,从而吸引了大家的眼球。
  韩江月循声看去,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那也是她在装配车间的老同事,叫邹苏林。韩江月几步走上前去,向邹苏林微微鞠了躬,说道:“邹师傅,我提前给你拜年了。”
  “哎哎,新年好,新年好。”邹苏林连声地应着,脸上的笑容很是真诚。韩江月在新液压的老工人中间形象很不错,大家都觉得这个女孩子踏实、肯干,技术也过硬,属于“比较争气”的那类年轻人。
  “小韩,你怎么到塘阜来了?我听说,你不是在深圳那边的港资企业里工作吗,收入挺不错的吧?”邹苏林如一切熟人见面时候一样地打听着韩江月的近况。
  “收入还好吧。”韩江月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带的旅行袋里拿出两包早已准备好的大前门香烟,塞到邹苏林的手里,说道:“邹师傅,我来得匆忙,也不方便带啥东西,这两包烟,就算是我孝敬你的。”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邹苏林半推半就地接过了烟,然后说道:“小韩,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到家里去随便吃点吧?不过,我可得提前说好……唉,厂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到我家里去,可真没啥好菜……”
第四百四十六章
师傅家的窘况
  韩江月当然不会去邹苏林家吃饭,她在邹苏林的陪同下,向何桂华的家里走去。一路上,邹苏林跟她讲起了厂子这两年的情况,与叶建生介绍的大致相仿。说起现任厂长焦荣林,邹苏林咬牙切齿,只差骂他的八代祖宗了。
  “咱们厂子多好的基础,当年在液压件方面也算是国内有点名气的。结果这个姓焦的一来,瞎指挥一气,先是搞什么汽车上的全液压转向器,说这个东西能赚大钱,结果花钱不少,啥也没搞出来。后来又说要搞电液伺服阀,买了一大堆设备和材料回来,最后还是没弄成,倒是欠了银行几十万。”
  “他这样折腾,怎么就没人阻止呢?”韩江月问道。
  “怎么没有?”邹苏林道,“听说余厂长就跟他吵过很多回。他搞那个电液伺服阀的时候,余厂长说这个东西太复杂,涉及到电子材料,还什么磁铁之类的,咱们厂根本没有这个技术实力。可架不住焦荣林旁边有一堆吹牛拍马的人啊。尤其是那个吕攀,你还记得吧?”
  这已经是韩江月第二次听到吕攀这个名字了,看起来新液压的工人们对于这位不懂技术的厂长助理颇有一些怨念。
  “吕攀怎么啦?”韩江月问道。
  邹苏林道:“吕攀说了,他有个什么堂哥还是表哥啥的,是什么什么大学里的电子教授,有技术有水平,能够帮我们厂解决技术难题。”
  “这不是挺好吗?”韩江月道。
  邹苏林呸了一口,道:“那都是吕攀胡说八道。一开始厂里的人还真的信了,后来是吕攀的老娘说漏了嘴,说他家那个亲戚是在大学里当电工的,连技校都没上过,还什么教授呢。可吕攀就因为这个,在厂里报销了好几万的出差费,说是去京城找他堂哥请教,又买了一堆什么仪器回来,也花了不知道多少万。大家都说,这里面没准让他贪掉了多少呢。”
  “真是个败类!”韩江月也怒了,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这些事情,但凭着想象也能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做事的。
  二人说着,已经来到了何桂华的家门前。韩江月过去在新液压的时候,也是经常到何桂华家来串门的,对何桂华一家都挺熟悉。她走上前,敲了敲门,喊道:“师傅,何师傅,我是小韩,我来看你了。”
  门开了,是何桂华的夫人何师母。见到韩江月,何师母满脸喜色,忙不迭地把韩江月让进屋子,又招呼邹苏林也进门来。听到外面的动静,里间屋里传来有人下地穿鞋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何桂华披着一件厚棉袄走出来了,他微微地佝偻着身子,艰难地呼吸着,几乎是一步一喘。韩江月连忙上前搀住他,还没等说啥,眼泪已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
  在韩江月的记忆中,何桂华是何其健旺的一个老师傅啊,做产品装配的时候,生龙活虎一般,寻常的小伙子在他面前都自叹不如。可现如今,他形容枯槁,眼里没有了神彩,站在那里摇摇晃晃,不扶着一点东西似乎都会摔倒。
  “师傅,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韩江月扶着何桂华走到一把藤椅前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边的小马扎上,伤心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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