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精校)第26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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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搞工业真是一件烧钱的事情,冯啸辰现在是深深地体会到了。
  前一世的冯啸辰不是没见过大钱,国家搞大飞机,一投就是1000多亿,搞集成电路,又是1000多亿。在那个时候,几十亿的金额对于国家来说只是一笔“小钱”,甚至有哪个城市搞个什么产业振兴计划,投入都是论百亿计算的。
  可在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就没有这么富裕了。整个国家的GDP也就是2万多亿元人民币,财政收入3500亿,要像撒胡椒面一样洒在国防、教育、卫生、支农、扶贫、治安、行政等方面,最终落到科技上的投入还不到200亿元。而这200亿,也不是能够全部拿来做实验搞研究的,而是要支付整个科研系统的人头费、行政支出,可想而知,实际用来研发某项技术的钱还能剩下多少。
  财政拿不出钱,于是只能鼓励各单位“创收”,学校开各种培训班赚钱,医院把科室承包出去赚钱,科研院所没啥赚钱的手段,就拿一幢办公楼出来租给外面的公司,收点租金改善一下职工的生活。后世有些批评家站在道德高处,指责当年的各级部门把各种民生事业都搞成了“产业化”。毫无疑问,这种指责的理由是非常高大上的,可惜缺乏了一点历史常识。1992年的中国,如果不搞产业化经营,恐怕学校里的老师、医院里的医生都已经下海谋生去了,哪还能留下什么人才。
  装备工业公司面临的情况,也是如此。作为承担重大装备研发任务的机构,装备工业公司要组织全国的企业和科研机构开展各种技术攻关,这些攻关无不需要海量的投入。而装备工业的研发,动辄就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周期才能看到成效,谁能够负担得起这样的长期投入?
  冯啸辰在装备公司里最出彩的地方,就在于他擅长赚钱。用吴仕灿他们开玩笑的话说,冯啸辰几乎是钻进钱眼里去了。以往重装办向科研单位下达研发课题,基本上是扔下钱就不管了,根本不会考虑什么成本收益之类的。自从冯啸辰倡议建立装备工业基金之后,科研在重装办以及后来的装备工业公司就成为一项需要计算利润的活动。冯啸辰要求技术处在发出每个课题的时候,都要强调课题研究必须能够转化为生产力,要形成专利技术。他还特别要求研究人员在突破一个理论难点之后,不得擅自发表学术论文,必须先将研究形成的专利提交申请之后,才能公开结论。
  早些年,中国有很多科研成果都曾经犯过这类错误,那就是研究人员缺乏经济意识,有一点新发现就赶紧写文章发表,西方企业受这些文章的启发,开发出了实用技术,并申请专利。等中国人要使用这项技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技术的所有者,不得不向国外支付高昂的专利费用。
  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不能归结于中国的科研人员智商不够,低智商的人是不可能搞出创新成果的。中国的科研人员之所以不重视科研专利,在于科研院所与企业之间没有形成经济联系。科研人员不了解企业的需求,企业也不知道科研人员在搞什么研究。好不容易有一项成果能够在企业中得到应用,相关的科研人员非但拿不到报酬,还要承担去企业指导技术应用的工作,等于凭空添了一番麻烦。
  既然如此,那么科研人员又有什么必要在乎什么专利不专利,赶紧把自己的成果发表出去,混几篇高级别的文章以便评个教授,这才是最实惠的事情。
  冯啸辰是懂得这些问题的,他从社科院毕业进入装备公司之后,便力推科研与生产的结合。他有前一世的经验,能够指出科研的方向,让相关科研人员向这些方向努力,而所有的成果,又都具有良好的应用前景,一经突破,就能很快形成生产力,转化为利润。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操作,装备工业公司这些年才能够不受资金的约束,不断推进科技创新。
  这一回,冯啸辰抓住仙户制钢所的把柄,逼迫仙户制钢所和池谷制作所向中国转让一部分核心技术,技术的受让方自然是由冯啸辰说了算的。他的考虑,就是由装备工业公司来受让这些技术,然后再二次转让给江城钢铁厂以及几家承担乙烯设备制造任务的企业,从中获得一笔利润。
  这几家企业向装备工业公司支付的技术转让费,其实也不是从它们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而是国家用于建设大型乙烯装置的投资。这些钱由国家财政拨付给装备工业公司,装备工业公司再以设备分包费的名目支付给各家企业,随后,公司又要以专利使用费的名义再收回一部分。
  这样来来回回地倒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涉及到责权利方面的关系,总得弄得清清楚楚才行。如果像以往那样,大家觉得钱是国家的,放在谁的兜里也无所谓,最终就无法调动各家企业的积极性。所谓用经济手段管理经济问题,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亲兄弟、明算账”,国家承认国有企业的自主权,允许国有企业拥有利润,但这些利润必须由它们自己去挣,别指望从国家身上白拿好处。
  这样一种管理方法,像罗翔飞这样的老人是很不能适应的,即便是吴仕灿、王根基等年龄稍轻一些的干部,也觉得有些违和。不过,经过几年的实践,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这样一种方法的确比过去用行政命令要有效得多。以往用行政命令进行管理,下属单位干好干坏一个样,作为上级部门很难厚此薄彼。有些部门没有完成任务,便会向上级强调一大堆客观理由,让你无法对它们进行惩罚。
  而改用经济手段之后,上级与下级之间是单纯的合同关系,责权利都写在纸上,到时候拿着合同说事,该如何便是如何。装备公司手里拿着国家的装备订单,各家企业要想赚钱过好日子,就得乖乖地听从装备公司的吩咐,完成他们的要求。
  罗翔飞看到了这种转变,也就不再干涉冯啸辰的各种作为了。随着年岁的增长,罗翔飞已经逐渐感觉到精力不济,尤其是涉及到与下属企业斗智斗勇的事情,他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只是全部交给冯啸辰去处理。这一次冯啸辰敲诈两家日本企业,并打算把获得的技术转化为公司的利润,再投入到研发中去,罗翔飞对此也只是问问,并没有打算投反对票。
  “60万吨乙烯,是国家八五计划的重点项目,咱们装备公司是向中央打过包票的,保证要在世纪末之前完成这个项目的建设,所有核心技术要全部实现国产化。现在咱们虽然从仙户和池谷两家公司获得了一部分技术,但消化吸收这些技术的难度还是非常大的,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向各家企业转让技术的事情,要抓紧落实,千万不要因为讨价还价而耽误了时间,明白吗?”罗翔飞向冯啸辰叮嘱道。
  冯啸辰应道:“罗主任,你就放心吧,我虽然贪财,可也知道分寸。江城钢铁厂那边,我已经和他们通过电话了,大致谈了一个合作意向。我这次从仙户制钢所拿到的技术,不光有低温钢材,还有另外几种钢材,都是目前国内无法自己冶炼,需要从国外大量进口的。江钢如果得到这些技术,就能够迅速填补空白,市场前景非常广阔,他们不会不动心的。倒是乙烯三机的技术还有点麻烦,池谷制作所转让的是部分核心技术,要转化为我们自己的设计,还要付出一些努力。这件事情,关键在石化设计院那边,只有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让他们用最快速度完成技术的吸收转化,拿出设计图,北化机、新阳二化等几家企业才能开始进行试制。”
  “你和石化设计院联系过没有?”罗翔飞问道。
  冯啸辰道:“从去年开始,咱们就已经和他们进行联系了。吴处长和他们那边的关系比较好,所以有关工作一直都是由他来负责的。我刚刚和吴处长聊了一下,了解到那边的工作进展不太乐观。虽然吴处长没有明说,但我能够感觉到,似乎对方对于咱们委托的任务不太积极。原先我们没有从国外获得乙烯三机的核心技术,石化设计院的工作拖拖后腿也就罢了。现在我们已经从池谷那里得到了技术,如果因为石化设计院配合不上来而耽误了时间,就太可惜了。”
  罗翔飞知道冯啸辰说的吴处长是指公司的技术总监吴仕灿,这是一位严谨的科学家,但在协调利益关系方面,能力实在是有些欠缺。罗翔飞道:“小冯,老吴不太擅长于搞这样的协调工作,我想,还是你抽一些时间出来,到石化设计院去走一走,摸摸情况吧。”
  “没错,我正有此意。”冯啸辰应道。
第五百一十九章
对历史负责的精神
  京城,石化设计院。
  “小冯,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设计院的康院长,是咱们国家第一代搞乙烯装置的专家,学术权威。可以这样说吧,现在国内搞乙烯装置研究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康院长的学生,甚至是学生的学生。康院长,这位是我们装备工业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冯啸辰同志,他是社科院沈荣儒教授的学生,经济学家。”
  在设计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吴仕灿热情地在给冯啸辰与一位50来岁、学者模样的人做着相互介绍。这位学者名叫康海东,是石化设计院的副院长,老牌乙烯专家。吴仕灿很多年前就已经认识康海东了,不过打交道比较频繁还是最近这一年多的事情。对于康海东的学术地位,吴仕灿是非常尊重的,但对他的合作态度,吴仕灿就颇有一些腹诽了。
  两年前,国家启动了60万吨乙烯装置国产化的项目,提出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建设一座60万吨乙烯装置,形成大型乙烯的建设能力,再在此基础上推进更多的乙烯建设项目。按照此前已经形成的模式,国家财政把资金直接拨付给装备工业公司,委托装备工业公司作为项目的总承包,对最终的结果负责。装备工业公司则要把项目拆分成若干个子项目,在国内寻找分包企业委托建造。
  吴仕灿原来就是做化工出身的,听说这项工作后,他主动请缨要求负责组织乙烯装置的设计任务。说是负责,并非指由他带领一干技术员亲自去画图计算,而是由他去联系国内设计机构完成装置的设计工作。
  国内乙烯装置设计能力最强的机构,就是这家京城石化设计院。他们曾在60年代设计过中国的第一套乙烯装置,虽然只是年产5000吨级的小型装置,但形成的技术积累是非常可观的。70年代,顺应全球乙烯装置大型化的发展趋势,由国家计委牵头,组织了年产11万吨乙烯装置的技术攻关,其中装置设计方面的任务,也是由石化设计院承担的。
  那一次的技术攻关,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果。中国在化工设备方面的技术积累,主要来自于50年代苏联援助的156项重点工程,经过20年时间,这些技术已经显得陈旧。而因为历史的原因,国内科研机构与国外的技术交流严重不足,技术人员们的工作几乎就是闭门造车,最终铩羽而归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
  这十几年,国家执行改革开放的方针,一方面从国外大量引进先进技术,另一方面则派出人员前往国外学习取经,各研究机构的技术水平已经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对于装备工业公司委托的大型乙烯装置设计任务,石化设计院还是有足够的底气来承接的。
  吴仕灿这些年一直在搞科研管理工作,对于国内各机构的技术水平都有所了解,他选定石化设计院来负责乙烯装置设计工作,也是看中了石化设计院的能力。在他最初与康海东联系的时候,康海东以一种胸有成竹的态度,扬言半年完成理论设计,一年拿出设计图纸,让吴仕灿大为感慨这位老朋友的气魄。
  按照双方签订的合同,装备工业公司向设计院支付了第一期的设计费1000万元,设计院马上组织起了研究团队,开始了设计工作。
  设计的第一步是理论研究,主要是确定乙烯生产的工艺技术流程。吴仕灿应邀参加了几次讨论会,一开始,他被与会者嘴里的各种概念、理论等等唬了个够呛,好生惭愧自己知识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并对这次设计工作充满了希望。可再往后,他就觉得有些不妙了。理论研讨会开了好几次,大家依然停留在概念探讨上,讨论的话题越来越偏,有时候为一项并不重要的工艺都能够辩上一两个小时,而总体设计思路却迟迟未能确定下来,这可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针对这种情况,吴仕灿不止一次向康海东提醒道:“康院长,咱们的理论研究做得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该开始总体设计了?”
  “老吴,别急嘛,总体设计也要理论先行,如果理论研究还没有完成,总体设计是没法做的。你也是老化工了,这个道理应当明白的啊。”康海东每次都是这样敷衍道。
  吴仕灿当然知道要理论先行,把理论确定下来,才能开始做总体设计。可理论研究搞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一个结果,吴仕灿能不着急吗?国家给整个项目的时间是十年,听起来很长,但要做的事情也很多。理论设计完了,是总体设计,然后要出图纸、出工艺要求。这些工艺要求到了制造企业,还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实际困难,解决这些困难也是需要时间的。等到所有的设备制造完成,还要安装、测试、试生产等等,十年时间可真是一点都不富裕。
  照吴仕灿与冯啸辰事先商量的方案,第一套国产60万吨乙烯设备,没必要在理论上做太多的创新,使用一些国外已经成熟的工艺方案就可以。要在半年之内消化这些已有的工艺方案,其实压力也是很大的,所以装备公司不惜重金,就是希望石化设计院能够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推进这个项目。
  吴仕灿最早与康海东接触的时候,已经表达过这个意思,而且根据石化设计院的现有研究力量,大致估算了一下进度,这才提出了半年完成理论设计,一年拿出图纸的目标。可谁曾想,半年时间早就过去了,石化院的这些专家们还在争论一些理论细节,距离形成共识还差得很远,这让吴仕灿如何能够接受。
  无奈何,吴仕灿只好怯怯地向康海东做着暗示,指出如果石化院不能如期完成设计,装备公司就要拿着合同说事了,届时是有可能要求石化院支付违约赔款的。对于吴仕灿这种略带威胁的暗示,康海东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他哼哼哈哈地向吴仕灿强调着各种困难,潜台词就是一句:有能耐你就罚呀。
  吴仕灿还真不敢罚石化院的钱。如果石化院是一家企业,照着冯啸辰过去干过的事情,装备公司肯定是要拿着合同去索赔的。但问题在于,石化院是一家事业单位,本身并没有利润,所有的经费都来自于国家拨款。装备公司如果要向石化院索赔,石化院要么是让国家财政出这笔钱,要么就是断了全院几千人的工资去赔钱,前者肯定是办不到的,后者就算康海东敢做,吴仕灿也不敢接受,这可是会闹出大乱子来的。
  就这样,事情一拖再拖,就拖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吴仕灿再也扛不下去了,只得向罗翔飞求助,而罗翔飞的办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派出冯啸辰去解决。正好冯啸辰从池谷制作所那里得到了对方转让的部分乙烯核心技术,他也需要去和设计院的专家们探讨一下消化吸收这部分技术的问题。
  “康院长,我和吴处长这次来,是想落实一下乙烯装置设计进度的问题。根据我们双方签订的合同,石化设计院应当在半年前就已经完成所有的设计,可以把图纸和工艺要求移交给我们了。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收到这些材料,不知道问题是出在哪个环节了。”
  宾主寒暄过后,冯啸辰在沙发上坐下,直接就抛出了自己的来意。
  “冯助理,说起这件事情,我们还真是挺不好意思的。”
  康海东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的大转椅上,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他嘴里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丝毫也看不出什么歉疚之色,在他看来,国家把任务交给了他们,他们什么时候完成,是轮不到冯啸辰这些人来说长道短的。他见过的世面多了,哪会把什么装备工业公司放在眼里。
  “我们低估了这项任务的难度,当然了,这其中也有双方沟通上的一些问题。吴处长最早和我们联系的时候,并没有特别说明这个项目要达到什么样的技术要求。从我们设计院的角度来说,我们设计一套大型乙烯装置,是要带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的,所以对每一个细节都要精益求精。这样一来,进度方面,当然不可避免地就要受到一些影响了。”康海东咬文嚼字地向冯啸辰说道。
  “对历史负责,这一点我不太懂,康院长能解释一下吗?”冯啸辰很低调地说道。
  康海东道:“对历史负责,简单地说,就是说我们所设计出来的装置,应当有我们的独到之处,不能处处模仿国外的成熟技术,要体现出咱们国家的工程技术人员对人类的贡献。如果我们仅仅是把国外的技术拿过来抄一遍,那还需要我们这些科研人员干什么,找几个绘图员不就行了?”
  冯啸辰点点头,道:“康院长说得有理,咱们必须有自己的创新。不过,我想了解一下,咱们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能够完成这样的创新呢?”
第五百二十章
照合同办事
  “这个嘛,还真不太好估计。”
  康海东做出一个深思的样子,想了一会,然后缓缓地说道:“冯助理,自然科学的研究,是来不得半点浮夸的,它有自己的规律,我们不能拔苗助长。理论上的突破,有可能会突然发生,让你措手不及,也有可能会拖很长时间。所以,你让我说一个确切的时间,我还真有点说不上来……”
  闻听此言,冯啸辰和吴仕灿的脸都沉下去了,我们只是让你们设计一套乙烯装置,你他妈跟我谈什么自然科学的规律,欺负我们没做过科研吗?
  要说起来,康海东还真不是故意要耍赖,他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会腆着老脸在冯啸辰这样一个小年轻面前说这种不着调的话,想把对方暂时糊弄过去,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一点时间。不过,他心里又明白,就算对方现在不逼他,给他再宽限三五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他也没办法完成装备公司交付的研究任务。用句俗话来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头没有能用的人,让他怎么完成这样一个大型设计任务。
  石化设计院的实力是没说的,过去也的确曾经完成过5000吨乙烯装置的设计工作,但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时过境迁,今天的石化设计院,情况与过去已经大为不同了。
  30年前石化院设计乙烯装置,有苏联提供的图纸作为参照,有一批海外归来的精英作为骨干,即便是刚刚大学毕业的那些小年轻,一个个也是意气风发,画图纸画上三天三夜也没一个人会叫苦。有这样的条件,石化院才能够只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5000吨乙烯装置的设计工作,并获得了国家的表彰。
  而现如今,苏联的那些技术已经过时,近年来从西方国家引进的许多技术大家都还没有完全吃透,60万吨乙烯的技术要求与5000吨装置相比,差出去不是一星半点,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仅仅是技术上的困难,也就罢了,毕竟搞工业哪有不困难的时候?关键的问题在于,今天设计院里那些工程师的精神面貌,与30年前几乎是天壤之别,一支没有了精气神的队伍,还能指望他们打硬仗吗?
  康海东刚刚从吴仕灿手里把60万吨乙烯装置的设计任务拿回来时,院里也曾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第一期1000万的设计费到账,让饱受经费拮据之苦的院领导们长舒了一口气,一个个都精神抖擞起来,围绕着这些经费,众人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大家好久没有见过奖金了,该不该给大家发一点,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
  职工的医药费很多个月没有报销了,总不能一直欠着吧?
  好几个设计室的实验设备都已经陈旧不堪了,该不该花点钱添置一些?
  许多办公室的墙皮都掉了,要不要粉刷一下,顺便把老式的木窗户换成那种时尚的铁艺窗户?
  别的单位都买了轿车,去部里开会的时候,就数石化院的车子最旧,严重影响了单位的形象,配辆新车也是工作需要吧?
  ……
  大家的说法都有道理,所里也必须予以考虑。其实所有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大项的花费,即便是一辆过得去的桑塔纳轿车,也就是十万块钱的事情,相当于1000万经费中的零头。这笔经费最大的一个用项,是石化院决定新建两幢住宅楼,解决困扰全院许多年的职工住房紧张问题。关于建楼的决策,是石化院全体领导一致同意的,但有关新住房分配的问题,却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80至90年代,住房一直是各国营单位里最为敏感的问题。大家的生活改善了,家里有了各种各样的家用电器,还有“48条腿”的各式家具,都是需要空间来摆放的。许多职工家里的孩子已经长大,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原来一家人挤20平米的居住条件显然是无法满足需要的。至于那些新分配到单位来的年轻人就更惨了,能够分到筒子楼里的一个床铺都算是不错,住在办公楼的储藏室、楼梯间里也都算不上是新闻了。
  单位没房可分的时候,职工们虽然有怨言,也只是在茶余饭后嘟囔几句,因为知道再怎么闹也没用,领导也不可能变出房子来。但听说设计院有了钱,打算盖新住宅楼,所有的职工眼睛里都闪出了绿光,像是草原上饿急了的狼一般,围绕着新住宅楼,展开了强大的舆论攻势:
  年纪大的职工,声称自己为单位贡献了一辈子,理应享有分房的优先权;年纪轻的职工,说自己到单位来什么福利都没有享受过,分房这种事情岂能不考虑自己?
  有科研成果的,拿着自己发表的论文、获奖证书之类到院领导那里去摆功劳,说自己为院长流过汗、出过血;没有科研成果的,就说世上没有高低贵贱,只有革命分工不同,凭什么那些学术牛人就该什么好处都占,他妈地以后还要不要老子替他们洗试管了。
  家里孩子多的,强调自己的困难;家里孩子少的,说你们这些人不遵守计划生育的国策,现在孩子没地方住也是活该……
  大家都在忙着争好处,哪里还有心思干活。对于装备公司交付的任务,在理论分析阶段,大家凭着过去的一些积累,开会的时候还能够说出个子丑寅卯,倒是把吴仕灿给忽悠住了。可到需要落到实处的时候,原来那些积累就不够用了,需要全身心地钻进去,要查资料、画图、做实验,这可不是卖弄一下口舌就能够做到的。
  设计院的专家,当然还是有点本事的,如果能够组织好,再借鉴一下国外的技术,搞出一套设计图纸也是能够做到的。但现在老专家们干不动,年轻技术人员因为待遇不能落实,正在闹情绪,根本不想干活。康海东把任务布置下去就成了石沉大海,好几个月都没一点反应,康海东又有什么办法?
  院领导们也知道这样拖下去不行,毕竟拿了装备公司的钱,甚至已经花掉了一大半,不能拿出成果来是说不过去的。康海东亲自主持召开过好几次动员会,也说了一些狠话,但一点效果也没有。有几位年轻研究员直接在会上就向康海东开炮,说分房轮不到自己,凭什么干活的时候就要找自己。想让自己干活也容易,拿个分房指标来,自己这条命就卖给院里了。
  康海东没有权力决定给谁分房,分房这种事情十分敏感,别说康海东只是一个副院长,就算是正院长,也不敢独断,只能让行政处拿一套非常复杂的算法去计算每个职工的分数,再按分数进行排队以决定住房的分配。在这套算法中,对设计院的贡献大小也占着一定的权重,但贡献这个东西又要用一系列指标来衡量。研究人员们都是精于计算的理科生,他们认真地算了半天,发现自己画一张图纸的贡献还不如勤杂工烧一天锅炉的贡献,于是就开始消极怠工了。
  所有这些,都是康海东心里的苦,但他又能向谁说呢?吴仕灿和冯啸辰都是他的客户,人家眼睛里只有图纸,哪里管得着设计院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康海东于是就只能拖一天算一天了,至于拖延的理由,自然也就变得越来越奇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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