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三联版)(精校)第1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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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有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惊:“莫非我猜错了?”当下提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一挡,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无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是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俟敌之隙。但鸠摩智招数奇幻,的是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声,越喘越快,慕容复精神一振,心道:“这和尚内息已乱,快透不过气来了。我只须努力支持,不给他击倒,时刻一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大喝一声,慕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一痛,已被点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你偏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答应她不去做甚么西夏驸马,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后,还有甚么兴复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灵州,不再和吐蕃王子争做驸马,苦在难以发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蕃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且容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几块大石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蕃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了枯井,四下一望,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了祸胎,再练《易筋经》,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须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俟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途中和吐蕃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吐蕃国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灵州求亲,应聘驸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带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名马宝刀进呈西夏皇帝;珍异玩物送给公主;金银珠宝用以贿赂西夏国的后妃太监、大小臣工。
鸠摩智是吐蕃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然身上有病,但求亲成败有关吐蕃国运,当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后,吐蕃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临敌之际,互相决不援手,自是敌不过吐蕃国众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到了灵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到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
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蕃武士。鸠摩智心想慕容复容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少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将他打发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蕃武士埋伏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复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内息从三个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经》,本末倒置,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为,尤其于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当下神智却不错乱,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甚么不一起都练?为甚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一见如故,却又如何有这般大的交情?”
鸠摩智这时身遭危难,猛然间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他原是疑窦丛生,猜想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秘诀,每一门绝技都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详试秘笈,纸页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恶毒:“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暗中定然曾听到寺僧谈起少林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他对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要我试上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后患;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蕃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至于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笈,他另行录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想到他父亲相赠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是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是奔腾鼓荡,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急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经》。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易筋经》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易筋经》中钻研不可。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当下更不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用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哪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不用说了。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吐蕃武士将一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数千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毕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家观此身犹似臭皮囊,色无常,无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辩,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槃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经》。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甚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生就有这么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嫣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也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甚么?不,不!我……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我真是胡涂透顶,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情深意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变化,当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段誉,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欢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段誉颈边。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搂着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段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道:“你……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王姑娘……啊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王语嫣微笑不语,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直到此刻,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王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甚么话?我可没有听见。”王语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却原来也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段誉急道:“我……我确没听见,若叫我听见了,老天爷罚我……”他正想罚个重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王语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她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甚么誓?”段誉大喜,自从识得她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么好过,便道:“那么你在上面究竟说的是什么话?”王语嫣道:“我说……”突觉一阵腼腆,微笑道:“以后慢慢再说,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入段誉的耳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没这么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起么?”
王语嫣伸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王语嫣道:“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是谁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段誉颤声道:“你是说我?”
王语嫣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做大燕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帝,别的甚么事都搁在一旁了。”
段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辩之意,心中又焦急起来,道:“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
王语嫣叹道:“段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有亏名节?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段誉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拍的一响,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王语嫣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甚么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栏边一靠,砰的一声响,有人落入井中。
段誉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正是慕容复。
原来段誉醒转之后,便得王语嫣柔声相向,两人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也是置若罔闻,鸠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是充耳不闻。蓦地里慕容复摔入井来,二人都吃了一惊,都道他是前来干预。
王语嫣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甚么?我此身已属段公子,你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也杀了。”
段誉大喜,他倒也不担心慕容复来加害自己,只怕王语嫣见了表哥之后,旧情复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么说,登时放心,又觉王语嫣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加信心百倍,说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我决计不再劝阻。你的表妹,却是我的了,你再也夺不去了。语嫣,你说是不是?”
王语嫣道:“不错,段郎,不论是生是死,我都跟随着你。”
慕容复被鸠摩智点中了穴道,能听能言,便是不能动弹,听他二人这么说,寻思:“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于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后,咱们已成了一家人,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
段誉宅心忠厚,王语嫣天真烂漫,一般的不通世务,两人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一个道:“多谢慕容兄。”一个道:“多谢表哥!”
慕容复道:“段兄弟,咱们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驸马,你便不再从中作梗了?”
段誉道:“这个自然。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更无第二个心愿,便是做神仙,做罗汉,我也不愿。”王语嫣轻轻倚在他身旁,喜乐无限。
慕容复暗自运气,要冲开被鸠摩智点中的穴道,一时无法办到,却又不愿求段誉相助,心下暗自恚怒:“人道女子水性杨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日,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起身,这时却睬也不睬。”
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语嫣听得慕容复躺在泥中,却并不站起。她只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复身畔,扶他起来,但她既恐慕容复另有计谋加害段誉,又怕段誉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没跨将出去。
慕容复心神一乱,穴道更加不易解开,好容易定下心来,运气解开被封的穴道,手扶井栏站起身来,拍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部《易筋经》,黑暗中也不知是甚么东西,慕容复自然而然的向旁一让。幸好这么一让,鸠摩智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鸠摩智拾起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振得段誉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鸠摩智笑声竟无法止歇,内息鼓荡,神智昏乱,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有时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全无气力。
王语嫣甚是害怕,紧紧靠在段誉身畔,低声道:“他疯了,他疯了!”段誉道:“他当真疯了!”慕容复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井圈向上爬起。
鸠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脚却越打越快。
王语嫣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好好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鸠摩智笑骂:“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语嫣肩头。王语嫣一声惊呼,急速避开。
段誉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后面。”便在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紧。段誉顿觉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王语嫣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这时鸠摩智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王语嫣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分毫。王语嫣惊惶之极,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复心想:“段誉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令我从此在江湖上声威扫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同归于尽。我此刻插手,殊为不智。”当下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默不作声。王语嫣叫得声嘶力竭,慕容复只作没有听见。
王语嫣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使力扼紧段誉的咽喉。
四十六
酒罢问君三语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见了段誉,到王语嫣房门口叫了几声,不闻答应,见房门虚掩,敲了几下,便即推开,房中空空无人。巴朱二人连声叫苦。朱丹臣道:“咱们这位小王子便和王爷一模一样,到处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点头道:“小王子风流潇洒,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他钟情于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驸马……唉,这位小王子不大听话,当年皇上和王爷要他练武,他说甚么也不练,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们只有分头去追,苦苦相劝。”巴天石双手一摊,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子……”说到这里,放低声音道:“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两个人竟半夜里偷偷溜将出去,总算小弟运气不错,早就守在前面道上,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说道:“唉,朱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曾有此经历,怎地又来重蹈覆辙?咱哥儿俩该当轮班守夜,紧紧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叹了口气,说道:“我只道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气的份上,总不会撇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这“重色轻友”四个字的评语,一来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却也不忍出口。
两人无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各人分头出去找寻,整整找了一天,半点头绪也无。
傍晚时分,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之中纷纷议论。正发愁间,西夏国礼部一位主事来到宾馆,会见巴天石,说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华宫设宴,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客,请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巴天石有苦难言,只得唯唯称是。
那主事受过巴天石的贿赂,神态间十分亲热,告辞之时,巴天石送到门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说道:“巴司空,我透个消息给你。明儿晚皇上赐宴,席上便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止,宴会之后,说不定还有甚么射箭比武之类的玩意儿,让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谁做驸马,得配我们的公主娘娘,这是一个大关键。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称谢,从袖中又取出一大锭黄金,塞在他手里。
巴天石回入宾馆,将情由向众人说了,叹道:“镇南王千叮万嘱,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俩有亏职守,实在是无面目去见王爷了。”
竹剑突然抿嘴一笑,说道:“巴老爷,小婢子说一句话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请说。”竹剑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西夏、大理成为婚姻之国,互相有个照应,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错。”菊剑道:“至于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胜无盐,这位做公公的段王爷,却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么?”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没有沉鱼落雁之容,中人之姿总是有的。”梅剑道:“我们姊妹倒有一个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时找到段公子,倒也无关大局。”兰剑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过得一年半载,两年三年,终究会回大理去,那时再和公主洞房花烛,也自不迟。”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惊又喜,齐声道:“小王子不在,怎么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计,愿闻其详。”
梅剑道:“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装,扮成一位俊书生,岂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请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个有她这般英俊潇洒?”兰剑道:“木姑娘是段公子的亲妹子,代哥哥去娶了个嫂子,替国家立下大功,讨得爹爹的欢心,岂不是一举数得?”竹剑道:“木姑娘挑上了驸马,拜堂成亲总还有若干时日,那时想来该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剑道:“就算那时段公子仍不现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却又如何?”说着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齐吃吃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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