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三联版)(精校)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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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么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情义深重,自己负他良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他的义举,便道:“乔帮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然见到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准?是拙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将玉钗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加焦虑记挂,忙问:“乔峰,唉!是他,那就麻烦了,我……我内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谭公性子沉稳,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
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不敢损她一根毫发。阁下倘若不说,只好将她处死,将她的尸体,和赵钱孙的尸首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后一句,哪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拍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将下来,搁在谭公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绝,几欲折断,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说什么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噗的跪下。那实是身不由主,膝头关节既是软的,这般沉重的力道压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是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口。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
乔峰道:“自然是我!”
谭公怒道:“你……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后,要将她尸首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和谁在一起说情话,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哪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甚么?”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着,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计不能泄露他的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若不说,你自己性命就先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当谭某是何等样人?我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
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天下’八个字?”
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
霎时之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识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身形一晃,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罢!”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公怒不可遏,发掌猛力向赵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那里还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一齐死于非命,也是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了二人的穴道,怎么两个高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渍;拉着他胸口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口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于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口伤痕,便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决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口鲜血向乔峰狂喷过来。乔峰急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猛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颈一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底。但想:“我掩藏了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什么足迹线索,却全无踪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口张望,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果,低声问道:“怎么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言,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么。”
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口气,道:“不是你杀的就好。我本来想,谭公、谭婆并没怎么得罪你,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屈指数了数,说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径。智光和尚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望,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避。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路,阿朱虽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来,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是谁,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心中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始终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机智谋略更是远胜,何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对手。只是敌人愈强,他气慨愈豪,却也丝毫无惧怕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么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越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着?”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侄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对方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了多少功德,怎么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口,竟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大爷、单五爷在河南给一个叫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口称“大恶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头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来,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还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口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罢!”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后来智光大发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瘴气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分。但那‘带头大哥’既连汪帮主这等人也甘愿追随其后,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难道有这么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不知道?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大恶人’,便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有些发颤。
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震在乔峰的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单正又和他交好,这人居然能对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么如此厉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乔峰望着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似乎也不弱于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这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边。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于心计。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说姓关,便问:“你干么叫我乔大爷?”那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十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哪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后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七呢。”
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对他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罢。”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笔勾销。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着朴者和尚出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和尚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于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座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说着走到门口,合十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说道:“打扰大师清修,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当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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