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三联版)(精校)第76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76/138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要想辩解几句,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过来,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乱给他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放他上去,越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话,但见她指手划脚,指着头顶,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箭,向上飞起。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直冲下来,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时挥出绳圈,套住了他腰,向着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已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袋离地约有三尺。这一下实是险到极处,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绳圈出手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俘虏被放人鸢,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撞死,就是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俯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一般的送了性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两。众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人鸢”之时,使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天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得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音叫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忽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了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忽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露出獠牙向他咬来。游坦之拚命挣扎,偏就丝毫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的咬他,手上、腿上、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被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一般的痛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只跨出一步,便向前跌了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分别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了一间大屋。游坦之心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但觉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几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去。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正是阿紫。她赤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钉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两个契丹兵放开了他。游坦之摇晃了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阿紫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的花瓣。
阿紫眼中瞧出来,却是个满身血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她登时想起了一头受伤的饿狼。在星宿海时,她和两个师兄出去打猎,她一箭射中了一头饿狼,但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这般,那狼只想扑上来咬死自己,虽然纵跃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呜呜怒嗥。阿紫喜欢看这野性的眼色,爱听那狼凶暴而无可奈何的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软弱,一点也不反抗,实在太不够味。昨天他向萧峰投掷石灰包,不肯跪拜,说话倔强得很,不肯要萧峰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刺得他遍体鳞伤,要他身上每受一处伤,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当然,这一口决不能让他咬中了。但将他擒了来放“人鸢”,这头野兽竟没反抗,死样活气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皱眉头,寻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的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了起来。两名契丹兵和阿紫身旁服侍的四个婢女齐声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手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一交坐在地毯上。两名契丹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个打他右脸。游坦之伤口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紧紧抱着阿紫小腿,不住吻着她的脚。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间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着她的脚趾,阿紫虽然不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契丹兵若再使力殴打,他便不顾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契丹兵无法可施,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那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只想突然拔刀出鞘,一刀从他后颈劈下,割下他的脑袋,只是他抱着阿紫的小腿,这一刀劈下,只怕伤着了阿紫,迟疑不发。
阿紫又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但牙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抽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垫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才这一场惊险,觉得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在锦垫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盘算:“想些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
阿紫一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生得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上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年轻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学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跟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她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么直言称赞,显是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定生气。瞒得过他今日,须瞒不过明日。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姊夫忽然进来,瞧见了他,那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她不出。我将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他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来面目,岂不是无用?”
她一双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么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了一阵。两个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个狠心的美丽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笑眯眯的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几块面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天晚上,忽然走了三名契丹人进来。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然不怀好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好事,挣扎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上来将他按住,翻过他身子,使他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们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脸上。游坦之只觉得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他们封住我七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便可呼吸,眼睛却睁不开来,只觉脸上湿腻腻地,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黏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这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
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一个湿面粉印成的脸孔模型,正在离开自己的脸。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又骂:“臭辽狗,叫你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湿面,径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溃烂,脱去皮肉,变成个鬼怪……”他越想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砰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溃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狱卒送来的食物。
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之中登时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到她秀丽的容颜,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个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见熊熊火炭照着石屋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执他双手,另一人揪住了他后心。那铁匠侧过头来,瞧瞧他脸,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正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将头往后一仰,但后脑立即被人推住,无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具正是给我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挣扎退缩。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了下来,点了点头,脸上神色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脸具,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锥,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干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这么凶残恶辣,老天爷降下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铁匠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视,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游坦之只吓得尖声大叫。
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待修得合式了,那铁匠将面具和那半圆铁罩都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了几句。三个契丹人将游坦之抬起,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外。又有两个契丹人过来相助,用力拉着他头发,使他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掀脚,游坦之哪里还能动得半分?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了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五名契丹人将他身子翻转,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个半圆形的铁罩镶成了一个铁球,罩在他头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铁工巧手,铁罩的两个半球合在一起,镶得丝丝入扣。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但觉得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也不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于抬起手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冷坚硬,证实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套在头上,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死,过得几天,伤口慢慢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抵不住引诱,拿来便吃。这时他已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了下来,心下琢磨:“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一只铁罩子,究竟有什么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于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脸孔,正是要瞒过萧峰。
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查问,游坦之戴上面具后动静如何,初时担心他因此死了,未免兴味索然,后来知道他已不会死,心下甚喜。这一日得知萧峰要往南郊阅兵,使命室里将游坦之召到“端福宫”来。耶律洪基为了使萧峰喜欢,已封阿紫为“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是赐给她居住的。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的模样,忍不住一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来,心想:“我这法儿管用。这小子带上了这么一个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对面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室里道:“是!多谢郡主!”
游坦之从面具的两个眼孔中望出来,见到阿紫喜容满脸,娇憨无限,又听到她清脆悦耳的话声,不禁呆呆的瞧着她。
阿紫见他脸上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的情状,仍然看得出来,便问:“傻小子,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上开的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喝汤吃饭,若要吃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脚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具,便永远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说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呸!你这个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会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我……我决计不会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岂不是跟害我一样?那有什么分别?”游坦之听了这句话,胸口陡地一酸,无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阿紫道:“你如果宁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的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转头向站在身边伺候的室里道:“室里,你拉他出去,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的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一头叩了下去,铁罩撞上青砖,发出当的一声响。阿紫格格娇笑,说道:“磕头的声音这么好听,我可从来没听见过,你再多磕几个听听。”
游坦之是聚贤庄的小庄主,虽然学文不就,学武不成,庄上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没出息的少年,但游骥有子早丧,游驹也只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少庄主一呼百诺,从小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到极厉害的创伤,满腔少年人的豪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头,当当直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我给你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你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我杀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装放你,又叫人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了可惜,因此瞒着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还有命么?连我也担代了好大的干系。”
游坦之恍然大悟,说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是为我好,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见到萧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倘若认出是你,哼,哼!这么一拉,将你的左臂拉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的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他身上洗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里答应,带着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着游坦之进来,已给他换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讨阿紫欢喜,故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不男不女,像个小丑模样。
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以后我叫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忙应道:“是!”
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来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叫驯狮人带狮子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
十六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指而向外,保卫着她。不多时听得殿外几声狮吼,八名壮汉抬着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只雄狮盘旋走动,黄毛长鬃,爪牙锐利,神情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阿紫见这头雄狮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你嘴里虽说得好听,也不知是真是假。现下我要试你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的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到狮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说,更是心中怦怦乱跳。阿紫道:“不知道你头上的铁套子坚不坚固,你把头伸到铁笼中,让狮子咬几口,瞧它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
游坦之大吃一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脑袋……”阿紫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烂,这畜生把铁罩咬扁了,我的头……”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的头也不过是扁了。你这小子真麻烦,你本来的长相也没什么美,脑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瞧你不见,还管他什么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好,现下试了出来啦,你存心骗我,将你整个人塞进笼去,喂狮子吃了罢!”用契丹话吩咐室里,室里应道:“是!”便来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的话,将铁脑袋去试试运气罢!”便叫道:“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
阿紫笑道:“这才乖呢!我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
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刷的一声,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之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阿紫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这么大叫,是不喜欢我打你吗?”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罢!”室里刷刷刷连抽十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着铁罩,鞭子避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鞭,总还可以忍耐。
阿紫听他无声抵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诌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痛快?”游坦之给她折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记了,只得说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
阿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
拍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一鞭打得好!”转瞬间抽了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已超过三十鞭了。阿紫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就这么算了。你将脑袋探到笼子里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着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铁栅间探了进去。
那雄狮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朝着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又退后两步,口中荷荷的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得到号令,一扑上前,张开大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听得滋滋声响,狮牙摩擦铁罩。游坦之闭上了双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脑袋已在狮口之中,跟着后脑和前额一阵剧痛。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罩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所有的创口一齐破裂。
雄狮用力咬了几下,咬不进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部剧痛,“啊”的一声大叫起来。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出巨响,吃了一惊,张口放开了他脑袋,退在铁笼一角。
那驯狮人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后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脑袋也塞入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
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谁也别理会,让他们两人拚个你死我活。”
众契丹兵本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
驯狮人用力挣扎。游坦之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有求助于雄狮,大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催促之声,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去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命士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赏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
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有什么好?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萧大王来看我时,乘机下手害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你不想报仇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来报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76/13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