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三联版)(精校)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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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来到松林,果已不见洪七公的踪影。郭靖却已回到店内。他见穆念慈忽与黄蓉携手而来,大感诧异,忙问:“穆世姊,你可见到我的师父们么?”穆念慈道:“我与尊师们一起从中都南下,回到山东,分手后就没再见过。”郭靖道:“我师父们都好罢?”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们并没给你气死。”
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几位师父定是气得厉害,登时茶饭无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却向黄蓉询问怎样遇到洪七公的事。
黄蓉一一说了。穆念慈叹道:“妹子你就这么好福气,跟他老人家聚了这么久,我想再见他一面也不可得。”黄蓉安慰她道:“他暗中护着你呢,刚才要是我真的伤你,他老人家难道会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点头称是。
郭靖奇道:“蓉儿,甚么你真的伤了穆世姊?”黄蓉忙道:“这个可不能说。”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说到这里,却也有点害羞。
黄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痒,笑道:“你敢不敢说?”穆念慈伸了伸舌头,摇头道:“我怎么敢?要不要我立个誓?”黄蓉啐了她一口,想起刚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晕红了双颊。郭靖见她两人相互间神情亲密,也感高兴。
吃过饭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闲谈,黄蓉问起穆念慈怎样得洪七公传授武艺之事。穆念慈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们住在客店里,我在店门口玩儿,看到两个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给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脏,没人肯理他们……”黄蓉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给他们治伤。”
穆念慈道:“我也不会治甚么伤,只是见着可怜,扶他们到我和爹爹的房里,给他们洗干净创口,用布包好。后来爹爹从外面回来,说我这样干很好,还叹了几口气,说他从前的妻子也是这样好心肠。爹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养伤,他们谢了去了。过了几个月,我们到了信阳州,忽然又遇到那两个乞丐,那时他们伤势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庙去,见到了洪七公老人家。他夸奖我几句,教了我那套逍遥拳法,教了三天教会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庙去,他老人家已经走啦,以后就始终没见到他过。”
黄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许我们另传别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愿学,咱们就在这里耽十天半月,我教给你几套。”她既知穆念慈决意不嫁郭靖,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落地,觉得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赠送匕首,只盼能对她有所报答。穆念慈道:“多谢妹子好意,只是现下我有一件急事要办,抽不出空,将来嘛,妹子就算不说教我,我也是会来求你的。”黄蓉本想问她有甚么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显是既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谈,当下缩口不问,心想:“她模样儿温文腼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她不愿说的事,总是问不出来的。”
午后未时前后,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黄蓉见她脸有喜色,只当不知。用过晚饭之后,二女同室而居。黄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颐,在灯下呆呆出神,似是满腹心事,于是闭上了眼,假装睡着。过了一阵,只见她从随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块东西来,轻轻在嘴边亲了亲,拿在手里怔怔的瞧着,满脸是温柔的神色。黄蓉从她背后望去,见是一块绣帕模样的缎子,上面用彩线绣着甚么花样。突然间穆念慈急速转身,挥绣帕在空中一扬,黄蓉吓得连忙闭眼,心中突突乱跳。
只听得房中微微风响,她眼睁一线,却见穆念慈在炕前回旋来去,虚拟出招,绣帕却已套在臂上,原来是半截撕下来的衣袖。她斗然而悟:“那日她与小王爷比武,这是从他锦袍上扯下的。”但见穆念慈嘴角边带着微笑,想是在回思当日的情景,时而轻轻踢出一脚,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时又眉毛上扬、衣袖轻拂,俨然是完颜康那副又轻薄又傲慢的神气。她这般陶醉了好一阵子,走向炕边。
黄蓉双目紧闭,知道她是在凝望着自己,过了一会,只听得她叹道:“你好美啊!”突然转身,开了房门,衣襟带风,已越墙而出。
黄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见她向西疾奔,当下展开轻功跟随而去。她武功远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时已然追上,相距十余丈时放慢脚步,以防被她发觉。只见她直奔市镇,入镇后跃上屋顶,四下张望,随即扑向南首一座高楼。
黄蓉日日上镇买菜,知是当地首富蒋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没银子使了,来找些零钱。”转念甫毕,两人已一前一后的来到蒋宅之旁。
黄蓉见那宅第门口好生明亮,大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大金国钦使”五个扁扁的金字,灯笼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门口。她曾多次经过这所宅第,却从未见过这般情状,心想:“她要盗大金国钦使的金银,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来跟着顺手发财。”当下跟着穆念慈绕到后院,一齐静候片刻,又跟着她跃进墙去,里面是座花园,见她在花木假山之间躲躲闪闪的向前寻路,便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只见东边厢房中透出烛光,纸窗上映出一个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来踱去。
穆念慈缓缓走近,双目盯住这个黑影,凝立不动。过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来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着黑影出神。
黄蓉可不耐烦了,暗道:“穆姊姊做事这般不爽快,闯进去点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干么?”当下绕到厢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给她代劳罢,将这人点倒之后自己躲了起来,叫她大吃一惊。”正待揭窗而入,忽听得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人走进房去,说道:“禀报大人,刚才驿马送来禀帖,南朝迎接钦使的段指挥使明后天就到。”里面那人点点头,“嗯”了一声,禀告的人又出去了。
黄蓉心道:“原来房里这人便是金国钦使,那么穆姊姊必是另有图谋,倒不是为了盗银劫物,我可不能鲁莽了。”用手指甲沾了点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纸上沾湿一痕,刺破一条细缝,凑右眼往内一张,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来里面那男子锦袍金冠,正是小王爷完颜康。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条黑黝黝之物,不住抚摸,来回走动,眼望屋顶,似是满腹心事,等他走近烛火时,黄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截铁枪的枪头,枪尖已起铁锈,枪头下连着尺来长的折断枪杆。
黄蓉不知这断枪头是他生父杨铁心的遗物,只道与穆念慈有关,暗暗好笑:“你两人一个挥舞衣袖出神,一个抚摸枪头相思,难道咫尺之间,竟是相隔犹如天涯么?”不由得咯的一声,笑了出来。
完颜康立时惊觉,手一挥,搧灭了烛光,喝问:“是谁?”
这时黄蓉已抢到穆念慈身后,双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带,虽然使力甚轻,但双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时使她动弹不得,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御,已自不及。黄蓉笑道:“姊姊别慌,我送你见心上人去。”
完颜康打开房门,正要抢出,只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是你心上人来啦,快接着。”完颜康问道:“甚么?”一个温香柔软的身体已抱在手里,刚呆一呆,头先说话的那女子已跃上墙头,笑道:“姊姊,你怎么谢我?”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怀中的女子也已挣扎下地。
完颜康大惑不解,只怕她伤害自己,急退几步,问道:“是谁?”穆念慈低声道:“你还记得我么?”完颜康依稀认得她声音,惊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错,是我。”完颜康道:“还有谁跟你同来?”穆念慈道:“刚才是我那个淘气的朋友,我也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来。”
完颜康走进房中,点亮了烛火,道:“请进来。”穆念慈低头进房,挨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垂头不语,心中突突乱跳。
完颜康在烛光下见到她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脸上白里泛红,少女羞态十分可爱,不禁怦然心动,柔声道:“你深夜来找我有甚么事?”穆念慈低头不答。完颜康想起亲生父母的惨死,对她油然而生怜惜之念,轻声道:“你爹爹已亡故了,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罢,我会当你亲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着头道:“我是爹爹的义女,不是他亲生的……”
完颜康恍然而悟:“她是对我说,我们两人之间并无血统渊源。”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满脸通红,轻轻一挣没挣脱,也就任他握着,头却垂得更低了。完颜康心中一荡,伸出左臂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场中,第二次刚才在房门外头。只有现今这一次,才只咱俩在一起,没第三个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声,心里感到甜美舒畅,实是生平第一遭经历。
完颜康闻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气,又感到她身子微颤,也不觉心魂俱醉,过了一会,低声道:“你怎会找到我的?”穆念慈道:“我从京里一直跟你到这里,晚晚都望着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
完颜康听她深情如斯,大为感动,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触之处,犹如火烫,登时情热如沸,紧紧搂住了她,深深长吻,过了良久,方才放开。
穆念慈低声道:“我没爹没娘,你别……别抛弃我。”完颜康将她搂在怀里,缓缓抚摸着她的秀发,说道:“你放心!我永远是你的人,你永远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满心欢悦,抬起头来,仰望着完颜康的双目,点了点头。
完颜康见她双颊晕红,眼波流动,哪里还把持得住,吐一口气,吹灭了烛火,抱起她走向床边,横放在床,左手搂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带。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这时他火热的手抚摸到自己肌肤,蓦地惊觉,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滚到里床,低声道:“不,不能这样。”完颜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会娶你,将来如我负心,教我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别立誓,我信得你。”完颜康紧紧搂住了她。颤声道:“那么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别……别……”完颜康情热如火,强去解她衣带。
穆念慈双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颜康哪料到她会在这当儿使起武功来,双手登时被她格开。穆念慈跃下地来,抢过桌上的铁枪枪头,对准了自己胸膛,垂泪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颜康满腔情欲立时化为冰冷,说道:“有话好好的说,何必这样?”
穆念慈道:“我虽是个飘泊江湖的贫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爱之人。你如真心爱我,须当敬我重我。我此生决无别念,就是钢刀架颈,也决意跟定了你。将来……将来如有洞房花烛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想轻贱于我,有死而已。”这几句话虽说得极低,但斩钉截铁,没丝毫犹疑。
完颜康暗暗起敬,说道:“妹子你别生气,是我的不是。”当即下床,点亮了烛火。
穆念慈听他认错,心肠当即软了,说道:“我在临安府牛家村我义父的故居等你,随你甚么时候……央媒前来。”顿了一顿,低声道:“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辈子罢啦。”这时完颜康对她又敬又爱,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结之后,自当尽快前来亲迎。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穆念慈嫣然一笑,转身出门。完颜康叫道:“妹子别走,咱们再说一会话儿。”穆念慈回头挥了挥手,足不停步的走了。
完颜康目送她越墙而出,怔怔出神,但见风拂树梢,数星在天,回进房来,铁枪上泪水未干,枕衾间温香犹在,回想适才之事,真似一梦。只见被上遗有几茎秀发,是她先前挣扎时落下来的,完颜康捡了起来,放入了荷包。他初时与她比武,原系一时轻薄好事,绝无缔姻之念,哪知她竟从京里一路跟随自己,每晚在窗外瞧着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时微笑,一时叹息,在灯下反复思念,颠倒不已。
第十三回
五湖废人
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对郭靖说了。郭靖本为这事出过许多力气,当日和完颜康打得头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亲,这时听得他二人两情和谐,心下也甚高兴,更高兴的是,丘处机与江南六怪从今而后,再也无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为妻了。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过中饭,穆念慈仍未回来。黄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去罢。”回房换了男装。
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健驴代步,绕到那蒋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启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这一日来到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之间掩映着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
更向东行,不久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苍翠,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驴马寄放在渔家,借了一条小船,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阔,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黄蓉的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听。”黄蓉于是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郭靖问道:“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黄蓉道:“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想得出这么好的道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不变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的。”郭靖叹道:“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读些书,知道圣人说过的道理,一定就会明白啦。”
黄蓉道:“那也不尽然。我爹爹常说,大圣人的话,有许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见爹爹读书之时,常说:‘不对,不对,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有时说:‘大圣人,放狗屁!’”郭靖听得笑了起来。黄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时候去读书,这当儿却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玩意儿,要是一直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甚么梅超风、梁老怪呢?不过也不要紧,靖哥哥,你学会了七公的‘降龙十八缺三掌’之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摇头道:“我自己想想,多半还是不成。”黄蓉笑道:“可惜七公说走便走,否则的话,我把他的打狗棒儿偷偷藏了起来,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儿还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学得这十五掌,早已心满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这般胡闹?”
两人谈谈说说,不再划桨,任由小舟随风飘行,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船尾有个小童。黄蓉指着那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问道:“甚么叫水墨山水?”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就只没有黑墨般的颜色,摇了摇头,茫然不解其所指。
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话,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头,钓竿钓丝都是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
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头,黄蓉随手荡桨,唱起歌来:“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唱到后来,声音渐转凄切,这是一首《水龙吟》词,抒写水上泛舟的情怀。她唱了上半阕,歇得一歇。
郭靖见她眼中隐隐似有泪光,正要她解说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飘来一阵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远远望去,唱歌的正是那个垂钓的渔父。歌声激昂排宕,甚有气概。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么,只觉倒也都很好听。黄蓉听着歌声,却呆呆出神。郭靖问道:“怎么?”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咱们瞧瞧去。”两人划桨过去,只见那渔人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
两船相距数丈时,那渔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是暗暗称奇,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畅人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
黄蓉与郭靖将小船系在渔舟船尾,然后跨上渔舟船头,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坐着还礼,说道:“请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两位恕罪。”郭靖与黄蓉齐道:“不必客气。”两人在渔舟中坐下,打量那渔翁时,见他约莫四十左右年纪,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个头。船尾一个小童在煽炉煮酒。
黄蓉说道:“这位哥哥姓郭。晚辈姓黄,一时兴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扰长者雅兴了。”那渔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间尘俗顿消。在下姓陆。两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来太湖游览吗?”郭靖道:“正是。”那渔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豪门巨室之物。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实是绝妙好词。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说话老气横秋,微微一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张于湖的《六洲歌头》中言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个意思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连斟三杯酒,杯杯饮干。
两人谈起诗词,甚是投机。其实黄蓉小小年纪,又有甚么家国之悲?至于词中深意,更是难以体会,只不过从前听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来,言语中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赏。郭靖在一旁听着,全然不知所云。见那渔人佩服黄蓉,心下自是喜欢。又谈了一会,眼见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
那渔人道:“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昧,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怎样?”郭靖还未回答,那渔人道:“寒舍附近颇有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郭靖见他说得诚恳,便道:“蓉儿,那么咱们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们先去还了船,还有两匹坐骑寄在那边。”那渔人微笑道:“这里一带朋友都识得在下,这些事让他去办就是。”说着向那僮儿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自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驾。”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失在垂柳深处。
那僮儿跟着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行了里许,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牵了驴马入船,请郭、黄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壮健船夫一齐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上得岸来,只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
两人未到门口,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过来相迎,身后跟着五六名从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郭、黄二人拱手谦谢,见他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郭靖道:“请教陆兄大号。”那后生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哪里敢当?”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
郭靖与黄蓉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路看着庄中的道路布置,脸上微现诧异。
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
黄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词黄蓉曾由父亲教过,知道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
陆庄主见黄蓉细观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妨。”黄蓉道:“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的心情。只不过岳武穆雄心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与金人议和,岳飞力持不可,只可惜无人听他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露,像是要与大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听人说,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
黄蓉见他神情有异,心想:“我这番话可说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这首《小重山》和书画之道时,确是这般解说的。”便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尚请庄主恕罪。”
陆庄主一怔,随即脸露喜色,欢然道:“黄老弟说哪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于笔墨过于剑拔弩张,更是我改不过来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头对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出房去了。
陆庄主道:“老弟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甚么,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名。”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罢?”
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告辞。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她心下一惊,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后,说道:“二位爷台要甚么,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甚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怪。你瞧这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是个退隐的大官罢?”黄蓉摇头道:“这人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甚么?”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会在这里见到。”
郭靖道:“这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劈空掌么?”黄蓉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闹着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处。”
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郭靖和黄蓉都惊醒了,侧耳听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远,显然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瞧瞧去。”郭靖道:“别出去惹事罢。”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
两人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庭院中许多人打着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去去,不知忙些甚么。黄蓉抬起头来,只见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阵,只见众人都向庄外走去,黄蓉好奇心起,拉着郭靖绕到西窗边,见窗外无人,便轻轻跃出,屋顶之人并未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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