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三联版)(精校)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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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桃花岛主是何等样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
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甚么啦?”那书生道:“好,咱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说。”
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知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真经》又有甚么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经文不成而死。那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其余四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
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未出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
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
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数日在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
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传人,再加上皇爷的一阳指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迢来到大理,主旨是要将先天功传给我师,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人。只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未免对我师不敬,是以先求我师传他一阳指,再以先天功作为交换。我师明白了他这番用意之后,心下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修练先天功。重阳真人学到一阳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习,听说也没传给徒弟。后来我大理国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黄蓉心想:“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那么这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之事,人家不说,可不便相询。”斜眼见郭靖张口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忙闭住了口。
那书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师练成先天功的讯息,终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续道:“我师兄奉师命出外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伤。”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跟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许旁人擅自闯入采药。大雪山周围千里,哪能是他家的?这人自是有意向我寻衅无疑。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让,那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响头,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和他动起手来。这少年功夫了得,两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个平手。哪知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出掌就将我打成重伤。那少年命人背负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天龙寺外。”
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欧阳公子已给人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那欧阳公子,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么?”黄蓉道:“那有甚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只将他打成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前,当然是要大师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来元气耗损,就得以五年功夫来修补,那么下次华山论剑,大师当然赶不上他啦。”
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可是只猜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暗来袭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嘴问道:“一灯大师如此慈和,却难道也与欧阳锋结了仇怨么?”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可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跟阴险毒辣的恶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与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的要想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大师受了他害么?”
那书生道:“我师一见我师兄身上的伤势,便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和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不可怨怨相报,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哪知又有你俩寻上山来。我们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来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未全力阻拦,否则拚着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师终于还是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
黄蓉道:“我来相求大师治病之时,实不知大师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杂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大师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报。”
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们为甚么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先有勾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甚么玉环?”那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左桨横扫,右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眼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跟着伸过去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甚是凌厉,那渔人只觉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相交,火花四溅,随即又将铁桨递回渔人手中。渔人一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狠处,急叫:“快退。”
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疾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抑,原来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了。”
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的右胁。郭靖眼看来势,心中微惊,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虽然人最文雅,武功却胜于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将黄蓉与自己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是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四人被逼得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
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见力消力,始终稳持个不胜不负的均势。
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振动,只听得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郭靖左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是贴衣而过,刺不到他一片衣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原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弹石指点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中若干诀窍,弹指的手法虽远不及黄药师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叫道:“住手!”
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墙。那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那书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说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
郭靖忙躬身还礼,心中却是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色,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你若怀有恶意,早已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大师此时又怎是你的对手?”郭靖心想不错,连连点头。
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寺中。黄蓉道:“但不知大师的对头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甚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身来,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甚么?”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等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么?”
那樵子道:“状元公神机妙算,若是连这一点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那书生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
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沙弥走了进来,合十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
郭靖道:“大师既有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再说。”
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到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黄蓉道:“靖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门,全无回音。这门虽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感激一灯大师,胸口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蓉儿,大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再说。”黄蓉道:“此计大妙。若是大师的对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报了大师的恩德。”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见。
两人甫行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黄蓉并肩而入,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抬起头来,但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两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甚么话好。
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罢,我有话说。”
渔、樵、耕、读走进禅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
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有人由此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甚么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姑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的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着他。
一灯缓缓的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
渔、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还要好么?”
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缘乘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的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先天功的功夫。他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甚是投合,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
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第三十一回
鸳鸯锦帕
一灯大师低低叹了口气道:“其实真正的祸根,还在我自己。我大理国小君,虽不如中华天子那般后宫三千,但后妃嫔御,人数也是众多,唉,这当真作孽。想我自来好武,少近妇人,连皇后也数日难得一见,其余贵妃宫嫔,哪里还有亲近的日子?”说到此处,向四名弟子道:“这事的内里因由,你们原也不知其详,今日好教你们明白。”
黄蓉心道:“他们当真不知,总算没有骗我。”只听一灯说道:“我众妃嫔见我日常练功学武,有的瞧着好玩,缠着要学,我也就随便指点一二,好教她们练了健身延年。内中有一个姓刘的贵妃,天资特别颖悟,竟然一教便会,一点即透,难得她年纪轻轻,整日勤修苦练,武功大有进境。也是合当有事,那日她在园中练武,却给周伯通周师兄撞见了。那位周师兄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前和她过招。周师兄得自他师哥王真人的亲传,刘贵妃哪里是他对手……”
黄蓉低声道:“啊哟,他出手不知轻重,定是将刘贵妃打伤了?”
一灯大师道:“人倒没有打伤,他是三招两式,就以点穴法将刘贵妃点倒,随即问她服是不服。刘贵妃自然钦服。周师兄解开她的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谈阔论,说起点穴功夫的秘奥来。刘贵妃本来就在求我传她点穴功夫,可是你们想,这门高深武功,我如何能传给后宫妃嫔?她听周师兄这么说,正是投其所好,当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请教。”
黄蓉道:“咳,那老顽童可得意啦。”一灯道:“你识得周师兄?”黄蓉笑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岛上住了十多年没离开一步。”一灯道:“他这样的性儿,怎能耽得住?”黄蓉笑道:“是给我爹爹关着的,最近才放了他。”一灯点头道:“这就是了。周师兄身子好罢?”黄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疯,不成样儿。”指着郭靖,抿嘴笑道:“老顽童跟他拜了把子,结成了义兄义弟。”
一灯大师忍不住莞尔微笑,接着说道:“这点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妇,向来是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的……”黄蓉道:“为甚么?”一灯道:“男女授受不亲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点到,这门功夫焉能授受?”黄蓉道:“那你不是点了我周身穴道么?”那渔人与农夫怪她老是打岔,说些不打紧的闲话,齐向她横了一眼。黄蓉也向两人白了一眼,道:“怎么?我问不得么?”一灯微笑道:“问得问得。你是小女孩儿,又是救命要紧,那自作别论。”黄蓉道:“好罢,就算如此。后来怎样?”
一灯道:“后来一个教一个学,周师兄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日久生情,终于闹到了难以收拾的田地……”黄蓉欲待询问,口唇一动,终于忍住,只听一灯接着道:“有人前来对我禀告,我心中虽气,碍于王真人面子,只是装作不晓,哪知后来却给王真人知觉了,想是周师兄性子爽直,不善隐瞒……”黄蓉再也忍不住,问道:“甚么事啊?甚么事闹到难以收拾?”一灯一时不易措辞,微一踌躇才道:“他们并非夫妇,却有了夫妇之事。”
黄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顽童和刘贵妃生了个儿子。”一灯道:“唉,那倒不是。他们相识才十来天,怎能生儿育女?王真人发觉之后,将周师兄捆缚了,带到我跟前来让我处置。我们学武之人义气为重,女色为轻,岂能为一个女子伤了朋友交情?我当即解开他的捆缚,并把刘贵妃叫来,命他们结成夫妇。哪知周师兄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他头也决计不干,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当时王真人叹道:若不是早知他傻里傻气,不分好歹,做出这等大坏门规之事来,早已一剑将他斩了。”
黄蓉伸了伸舌头,笑道:“老顽童好险!”
一灯接着道:“这一来我可气了,说道:‘周师兄,我确是甘愿割爱相赠,岂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区区一个女子,又当得甚么大事?’”
黄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这几句话简直胡说八道。”那农夫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你别打岔,成不成?”黄蓉道:“他说话不对,我定然要驳。”在渔、樵、耕、读四人,一灯大师既是君,又是师,对他说出来的话,别说口中决不会辩驳半句,连心中也是奉若神圣,这时听得黄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惊又怒。
一灯大师却并不在意,继续讲述:“周师兄听了这话,只是摇头。我心中更怒,说道:‘你若爱她,何以坚执不要?倘若并不爱她,又何以做出这等事来?我大理国虽是小邦,难道容得你如此上门欺辱?’周师兄呆了半晌不语,突然双膝跪地,向着我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段皇爷,是我的不是,你要杀我,也是该的,我不敢还手。’我万料不到他竟会如此,一时无言可对,只道:‘我怎会杀你?’他道:‘那么我走啦!’从怀中抽出一块锦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惨然一笑,却不接过。周师兄松了手,那锦帕就落在我的足边。周师兄更不打话,扬长出宫,一别十余年,此后就没再听到他的音讯。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着也走了,听说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游。王真人英风仁侠,并世无出其右,唉……”
黄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许比你高些,但说到英风仁侠,我看也就未必胜得过伯伯。他收的七个弟子就都平平无奇,差劲得很。那块锦帕后来怎样?”
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儿家就只留意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却听师父说道:“我见刘贵妃失魂落魄般的呆着,心中好生气恼,拾起锦帕,只见帕上织着一幅鸳鸯戏水之图,咳,这自是刘贵妃送给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声,却见一对鸳鸯之旁,还绣着一首小词……”黄蓉心中一凛,忙问:“可是‘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那农夫厉声喝道:“连我们也不知,你怎么又知道了?老是瞎说八道的打岔!”哪知一灯大师却叹道:“正是这首词,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顾骇然。
郭靖跳了起来,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岛上,周大哥给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里便反来覆去的念这首词。正是,正是……四张机,鸳鸯织就……又有甚么甚么头先白。蓉儿,还有甚么?我记不得了。”黄蓉低声念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点儿也不错。周大哥曾说美貌女子见不得,一见就会得罪好朋友,惹师哥生气,又说决不能让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则要倒大霉。蓉儿,他还劝我别跟你好呢。”黄蓉嗔道:“呸,老顽童,下次见了,瞧我拧不拧他耳朵!”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天在临安府,我随口开了个玩笑,说他娶不成老婆,老顽童忽然发了半天脾气,颠倒为了这个。”郭靖道:“我听瑛姑念这首词,总好像是听见过的,可是始终想不起来。咦,蓉儿,瑛姑怎么也知道?”黄蓉叹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刘贵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书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余三人都极是惊异,一齐望着师父。
一灯低声道:“姑娘聪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药兄之女。刘贵妃小名一个‘瑛’字。那日我将锦帕掷了给她,此后不再召见。我郁郁不乐,国务也不理会,整日以练功自遣……”
黄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爱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爱,就不会老是不开心啦。”四大弟子恼她出言无状,齐声叫道:“姑娘!”黄蓉道:“怎么?我说错了?伯伯,你说我错了么?”
一灯黯然道:“此后大半年中,我没召见刘贵妃,但睡梦之中却常和她相会。一天晚上半夜梦回,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让宫女太监知晓,悄悄去她寝宫,想瞧瞧她在干些甚么。刚到她寝宫屋顶,便听得里面传出一阵儿啼之声。咳,屋面上霜浓风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来,就此得了一场大病。”
黄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宫里飞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实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却想起师父这场病不但势头凶猛,而且缠绵甚久,以他这身武功,早就风寒不侵,纵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时方知当年是心中伤痛,自暴自弃,才不以内功抵御病魔。
黄蓉又问:“刘贵妃给你生了个儿子,岂不甚好?伯伯你干么要不开心?”一灯道:“傻孩子,这孩子是周师兄生的。”黄蓉道:“周师兄早就走啦,难道他又偷偷回来跟她相会?”一灯道:“不是的。你没听见过‘十月怀胎’这句话吗?”
黄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儿一定生得很像老顽童,两耳招风,鼻子翘起,否则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一灯大师道:“那又何必见到方知?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刘贵妃亲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黄蓉似懂非懂,但知再问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问。
只听一灯道:“我这场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后,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这回事。过了两年有余,一日夜晚,我正在卧室里打坐,忽然门帷掀起,刘贵妃冲了进来。门外的太监和两名侍卫急忙阻拦,但哪里拦得住,都被她挥掌打了开去。我抬起头来,只见她臂弯里抱着孩子,脸上神色惊恐异常,跪在地下放声大哭,只是磕头,叫道:‘求皇爷开恩,大慈大悲,饶了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见那孩子满脸通红、气喘甚急,抱起来细细查察,他背后肋骨已折断了五根。刘贵妃哭道:‘皇爷,贱妾罪该万死,但求皇爷赦了孩子的小命。’我听她说得奇怪,问道:‘孩子怎么啦?’她只是磕头哀求。我问:‘是谁打伤他的?’刘贵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爷开恩饶了他。’我摸不着头脑。她又道:‘皇爷赐我的死,我决无半句怨言,这孩子,这孩子……’我道:‘谁又来赐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伤的?’刘贵妃抬起头来,颤声道:‘难道不是皇爷派侍卫来打死这孩子么?’我知事出蹊跷,忙问:‘是侍卫打伤的?哪个奴才这么大胆?’刘贵妃叫道:‘啊,不是皇爷的圣旨,那么孩子有救啦!’说了这句话,就昏倒在地下。
“我将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边。过了半晌,她才醒了转来,拉住我手哭诉。原来她正拍着孩子睡觉,窗中突然跃进一个蒙了面的御前侍卫,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刘贵妃急忙上前阻拦,那侍卫一把将她推开,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卫武功极高,她又认定是我派去杀她儿子,当下不敢追赶,径行来我寝宫哀求。
“我越听越是惊奇,再细查孩子的伤势,却瞧不出是被甚么功夫所伤,只是带脉已被震断,那刺客实非庸手。可是他又显然手下留情,婴儿如此幼弱,居然身受两掌尚有气息。当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和窗槛上果然留着极淡的足印。我对刘贵妃道:‘这刺客本领甚高,尤其轻功非同小可。大理国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有此功力。’刘贵妃忽然惊呼:‘难道是他?他干么要杀死自己儿子?’她此言一出,脸色登时有如死灰。”
黄蓉也是低低惊呼一声,道:“老顽童不会这么坏罢?”一灯大师道:“当时我却以为定是周师兄所为。除他之外,当世高手之中,又有谁会无缘无故的来加害一个婴儿?料得他是不愿留下孽种,贻羞武林。刘贵妃说出此言,又羞又急,又惊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决不是他!那笑声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惊惶之中,怎认得明白?’她道:‘这笑声我永远记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决不是他!’”
众人听到这里,身上都骤感一阵寒意。郭靖与黄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语容貌,想像当日她说那几句话时咬牙切齿的神情,不禁凛然畏怖。
一灯大师接着道:“当时我见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谁。我也曾想,难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之中的一个?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誉,竟尔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灭口……”
郭靖口唇动了一下,要待说话,只是不敢打断一灯大师的话头。一灯见了,道:“你想说甚么,但说不妨。”郭靖道:“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是侠义英雄,决不会做这等事。”一灯道:“王处一我曾在华山见过,人品确是很不错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过若是他们,轻轻一掌就打死了婴儿,却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抬头望着窗子,脸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这个疑团,始终没能在心中解开,禅院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一灯道:“好,我再说下去……”
黄蓉忽然大声说道:“确然无疑,定是欧阳锋。”一灯道:“后来我也猜想到他。但欧阳锋是西域人,身材极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据刘贵妃说,那凶手却又较常人矮小。”黄蓉道:“这就奇了。”
一灯道:“我当时推究不出,刘贵妃抱着孩子只是哭泣。这孩子的伤势虽没黄姑娘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纪幼小,抵挡不起,若要医愈,也要我大耗元气。我踌躇良久,见刘贵妃哭得可怜,好几次想开口说要给他医治,但每次总想到只要这一出手,日后华山二次论剑,再也无望独魁群雄,《九阴真经》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说此经是武林的一大祸端,伤害人命,戕贼人心,实是半点不假。为了此经,我仁爱之心竟然全丧,一直沉吟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决定为他医治。唉,在这大半个时辰之中,我实是个禽兽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后来我决定出手治伤,也并非改过迁善,只是抵挡不住刘贵妃的苦苦哀求。”
黄蓉道:“伯伯,我说你心中十分爱她,一点儿也没讲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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