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三联版)(精校)第9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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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道:“你为了练辟邪剑法,自……自……自己搅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冲哥,你记得东方不败么?他们都是疯子,你别当他们是常人。”她只盼令狐冲赶快逃走,明知这么说,岳不群定然放不过自己,却也顾不得了。
岳不群冷冷的道:“你这些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盈盈道:“是林平之亲口说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剑谱,你当他不知道么?你将那件袈裟投入峡谷,那时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捡了去,因此他……他也练成了辟邪剑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杀得了木高峰和余沧海?他自己怎样练成辟邪剑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样练成的。冲哥,你听这岳不群说话的声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东方不败一样,早已失却常性了。”她曾听到林平之和岳灵珊在大车中的说话,令狐冲却没听到。她知令狐冲始终敬爱师父,不愿更增他心中难过,这番话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数月来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机紧迫,只好抖露出来,要令狐冲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甚么武林中的宗师掌门,不过是个失却常性的怪人,与疯子岂可讲甚么恩义交情?
岳不群目光中杀气大盛,恶狠狠的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但你说话如此胡闹,却容你不得了。这是你自取其死,可别怪我。”
盈盈叫道:“冲哥,快走,快走!”
令狐冲知道师父出手快极,长剑一颤之下,盈盈便没了性命,眼见岳不群长剑提起,作势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杀人,便来杀我,休得伤她。”
岳不群转过头来,冷笑道:“你学得一点三脚猫的剑法,便以为能横行江湖么?拾起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万万不敢……不敢与师……与你动手?”岳不群大声道:“到得今日,你还装腔作势干甚么?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你勾结一般旁门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已决意杀你,隐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碍着我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儿命丧于你这淫贼之手。”令狐冲急得只叫:“我没有……我没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剑来!你只要能胜得我手中长剑,便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决不饶你。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废了她!”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
令狐冲左手一直拿着一块石头,本意是要用来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时无暇多想,立时掷出石头,往岳不群胸口投去。岳不群侧身避开。令狐冲着地一滚,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长剑,挺剑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戳,并不招架,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惊怒之下,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冲不能不救。岳不群挡了三剑,退开两步,心下暗暗惊异,适才挡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隐隐发麻。当日师徒二人虽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冲剑上始终没真正催动内力,此刻事急,这三剑却没再容让。
令狐冲将岳不群一逼开,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别管我,小心!”白光一闪,岳不群长剑已然刺到。令狐冲见过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对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无伦,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自身早已中剑,当下长剑反挑,疾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双足一弹,向后反跃,骂道:“好狠的小贼!”其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竟不明白他的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适才这一剑直刺到底,已然取了令狐冲的性命。令狐冲使的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实则他决不会真的一剑刺入师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跃开,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
岳不群数招不胜,出剑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旋。初时他尚想倘若败在师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为他所杀,而且盈盈出言伤他,死前定遭惨酷折磨,是以奋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为了回护盈盈。拆到数十招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独孤九剑,敌强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论他剑招如何腾挪变化,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之中,定有相应的招式随机衍生,或守或攻,与之针锋相对。此时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内力比之当日湖底比剑又已大进。岳不群所学的辟邪剑法剑招虽然怪异,毕竟修习的时日甚浅,远不及令狐冲研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之所学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斗到一百五十六招后,令狐冲出剑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全无思索之余地。林家辟邪剑法虽然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衍,变化繁复之极。倘若换作旁人,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筒一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数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应接。敌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敌招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
然在岳不群眼中看来,对方剑法之繁,更远胜于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来,想到此处,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今日若不杀得此二人,此事传入江湖,我焉有脸面再为五岳派的掌门?已往种种筹谋,尽数付于流水了。但林平之这小贼既对任家妖女说了,又怎不对别人说,这……这可……”心下焦急,剑招更加狠了。他虑意既生,剑招更略有窒碍。辟邪剑法原是以快取胜,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剑法上的锐气已不免顿挫,再加心神微分,剑上威力更即大减。
令狐冲心念一动,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破绽的所在。
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看出敌手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拳脚刀剑,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绽,由此乘虚而入,一击取胜。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比,虽然身法与招数之中仍有破绽,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破绽已然不知去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令狐冲此后见到岳不群与左冷禅在封禅台上相斗,林平之与木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子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总是有一不可解的难题,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破绽一现即逝,难加攻击。
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只见他一剑挥来,右腋下露出了破绽。岳不群这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本来以他剑招变化之复杂,在二百招内不该重复,但毕竟重复了一次,数招之后,岳不群长剑横削,左腰间露出破绽,这一招又是重复使出。
陡然之间,令狐冲心中灵光连闪:“他这辟邪剑法于极快之际,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然而剑招中虽无破绽,剑法中的破绽却终于给我找到了。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
天下任何剑法,不论如何繁复多变,终究有使完之时,倘若仍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过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每路数十招,招招有变,极少有使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的。岳不群所会的剑法虽众,但知令狐冲的剑法实在太强,又熟知华山派的剑法,除了辟邪剑法,决无别的剑法能胜得了他。他数招重复,令狐冲便已想到了取胜之机,心下暗喜。
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忽露微笑,暗暗吃惊:“这小贼为甚么要笑?难道他已有胜我的法子?”当下潜运内力,忽进忽退,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剑招如狂风骤雨一般,越来越快。
盈盈躺在地下,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头晕眼花,胸口烦恶,只欲作呕。
又斗得三十余招后,只见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缩,令狐冲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时久斗之下,令狐冲新伤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势凶险无比,在岳不群这如雷震、如电闪的快招攻击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立即长剑一送,看准了对方右腋,斜斜刺去,剑尖所指,正是这一招破绽所在。那正是料敌机先、制敌之虚。
岳不群这一招虽快,但令狐冲一剑抢了在头里,辟邪剑法尚未变招,对方剑招已刺到腋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岳不群一声尖叫,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又是绝望之意。
令狐冲剑尖刺到对方腋下,猛然间听到他这一下尖锐的叫喊,立时惊觉:“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当即凝剑不发,说道:“胜败已分,咱们快救了师娘,这就……这就分手了罢!”
岳不群脸如死灰,缓缓点头,说道:“好!我认输了。”
令狐冲抛下长剑,回头去看盈盈。突然之间,岳不群一声大喝,长剑电闪而前,直刺令狐冲左腰。令狐冲大骇之下,忙伸手去拾长剑,哪里还来得及,噗的一声,剑尖已刺中他后腰。幸好令狐冲内力深厚,剑尖及体时肌肉自然而然的一弹,将剑尖滑得偏了,剑锋斜入,没伤到要害。
岳不群大喜,拔出剑来,跟着又是一剑斩下,令狐冲急忙滚开数尺。岳不群抢上来挥剑猛斫,令狐冲又是一滚,当的一声,剑刃砍在地下,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
岳不群提起长剑,一声狞笑,长剑高高举起,抢上一步,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陡然间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吃一惊,慌忙吸一口气,右足着地,待欲纵起,刹那间天旋地转,已是人事不知,腾的一声,落入了陷阱。
令狐冲死里逃生,左手按着后腰伤口,挣扎着坐了起来。
只听得草丛中有数人同时叫道:“大小姐!圣姑!”几个人奔了出来,正是鲍大楚、莫长老等六人。鲍大楚先抢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转刀柄,在岳不群头顶重重一击,就算他内力了得,迷药迷他不久,这一击也当令他昏迷半天。
令狐冲急忙抢到盈盈身边,问道:“他……他封了你哪几处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碍……不碍事么?”她惊骇之下,说话颤抖,难以自制,只听到牙关相击,格格作声。令狐冲道:“死不了,别……别怕。”盈盈大声道:“将这恶贼斩了!”鲍大楚应道:“是!”令狐冲忙道:“别伤他性命!”盈盈见他情急,便道:“好,那么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药,只怕岳不群又再纵上,各人不是他对手。
鲍大楚道:“遵命!”他决不敢说这陷阱是自己所掘,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各人贪生怕死,竟不敢出来相救,此事追究起来,势将担当老大干系,只好假装是刚于此时恰好赶到。他伸手揪住岳不群的后领提起,出手如风,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又取出绳索,将他手足紧紧绑缚。迷药、击打、点穴、捆缚,连加了四道束缚,岳不群本领再大,也难以逃脱了。
令狐冲和盈盈凝眸相对,如在梦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伸过手去,搂住了她,这番死里逃生,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问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解开,一眼瞥见师娘仍躺在地上,叫声:“啊哟!”忙抢过去扶起,解开她穴道,叫道:“师娘,多有得罪。”
适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令狐冲的为人,对岳灵珊自来敬爱有加,当她犹似天上神仙一般,决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说,若说为她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于甚么逼奸不遂、将之杀害,简直荒谬绝伦。何况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岂能更有异动?他出剑制住丈夫,忍手不杀,而丈夫却对他忽施毒手,行径卑鄙,纵是左道旁门之士,亦不屑为,堂堂五岳派掌门,竟然出此手段,当真令人齿冷,刹那间万念俱灰,淡淡的问道:“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冲心中一酸,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旧当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欢,我仍然是你师娘。”令狐冲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师娘!师娘!”岳夫人抚摸他头发,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的道:“那么这位任大小姐所说不错,林平之也学了辟邪剑法,去投靠左冷禅,因此害死了珊儿?”令狐冲道:“正是。”
岳夫人哽咽道:“你转过身来,我看看你的伤口。”令狐冲应道:“是。”转过身来。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点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恒山派的伤药,你还有么?”令狐冲道:“有的。”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交给岳夫人。岳夫人揩拭了他伤口血迹,敷上伤药,从怀中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巾,按在他伤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好了。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见她如此对待自己,心下大慰,竟忘了创口疼痛。
岳夫人道:“将来杀林平之为珊儿报仇,这件事,自然是你去办了。”令狐冲垂泪道:“小师妹……小师妹……临终之时,求孩儿照料林平之。孩儿不忍伤她之心,已答允了她。这件事……这件事可真为难得紧。”岳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冤孽!冤孽!”又道:“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
令狐冲道:“是!”突然觉得后颈中有热热的液汁流下,回过头来,只见岳夫人脸色惨白,吃了一惊,叫道:“师娘,师娘!”忙站起身来扶住岳夫人时,只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对准心脏刺入,已然气绝毙命。令狐冲惊得呆了,张嘴大叫,却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
盈盈也是惊骇无已,毕竟她对岳夫人并无情谊,只是惊讶悼惜,并不伤心,当即扶住了令狐冲,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哭出声来。
鲍大楚见他二人少年情侣,遭际大故,自有许多情话要说,不敢在旁打扰,又怕盈盈追问这陷阱的由来,六人须得商量好一番瞒骗她的言词,当下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长老等远远退开。
令狐冲道:“他……他们要拿我师父怎样?”盈盈道:“你还叫他师父?”令狐冲道:“唉,叫惯了。师娘为甚么要自尽?她为……为甚么要自杀?”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为了岳不群这奸人了。嫁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丈夫,若不杀他,只好自杀。咱们快杀了岳不群,给你师娘报仇。”
令狐冲踌躇道:“你说要杀了他?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养育过我。”盈盈道:“他虽是你师父,曾对你有养育之恩,但他数度想害你,恩仇早以一笔勾销。你师娘对你的恩义,你却未报。你师娘难到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吗?”令狐冲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娘的大恩,那是终身难报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间恩仇已了,我总是不能杀他。”
盈盈道:“没人要你动手。”提高嗓子,叫道:“鲍长老!”
鲍大楚大声答应:“是,大小姐。”和莫长老等过来。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们出来办事的吗?”鲍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属下同葛、杜、莫三位长老,带领十名兄弟,设法捉拿岳不群回坛。”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鲍大楚道:“他们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出去诱引岳不群到来,至今未见,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大楚应道:“是!”过去搜检。
他从岳不群怀中取出一面锦旗,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十几两金银,另有两块铜牌。鲍大楚声音愤激,大声道:“启禀大小姐:莫杜二长老果然已遭了这厮毒手,这是二位长老的教牌。”说着提起脚来,在岳不群腰间重重踢了一脚。
令狐冲大声道:“不可伤他。”鲍大楚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盈盈道:“拿些冷水来,浇醒了他。”莫长老取过腰间水壶,打开壶塞,将冷水淋在岳不群头上。过了一会,岳不群呻吟一声,睁开眼来,只觉头顶和腰间剧痛,又呻吟了一声。
盈盈问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长老,是你杀的?”鲍大楚拿着那两块铜牌,在手中抛了几抛,铮铮有声。
岳不群料知无幸,骂道:“是我杀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诛之。”鲍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极深,又是大小姐的未来夫婿,他说过“不可伤他”,便不敢违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负是正教掌门,可是干出来的事,比我们日月神教教下邪恶百倍,还有脸来骂我们是邪徒。连你夫人也对你痛心疾首,宁可自杀,也不愿再和你做夫妻,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岳不群骂道:“小妖女胡说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给你们害死的,却来诬赖,说她是自杀。”
盈盈道:“冲哥,你听他的话,可有多无耻。”令狐冲嗫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缚虎容易纵虎难。此人心计险恶,武功高强,日后再找上你,咱们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幸运。”令狐冲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师徒之情已绝。他的剑法我已全盘了然于胸,他胆敢再找上来,我教他决计讨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冲决不容自己杀他,只要令狐冲此后不再顾念旧情,对岳不群也就无所畏惧,说道:“好,今日咱们就饶他一命。鲍长老、莫长老,你们到江湖之上,将咱们如何饶了岳不群之事四处传播。又说岳不群为了练那邪恶剑法,自残肢体,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众所知闻。”鲍大楚和莫长老同声答应。
岳不群脸如死灰,双眼中闪动恶毒光芒,但想到终于留下了一条性命,眼神中也混和着几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难道我就怕了?”长剑几挥,割断了绑缚住他的绳索,走近身去,解开了他背上一处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后脑一拍。岳不群口一张,只觉嘴里已多了一枚药丸,同时觉得盈盈右手两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时气为之窒。
盈盈替岳不群割断绑缚、解开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时,背向令狐冲,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药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冲也就没瞧见,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师父,心下甚慰。
岳不群鼻孔被塞,张嘴吸气,盈盈手上劲力一送,登时将那丸药顺着气流送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这枚丸药,只吓得魂不附体,料想这是魔教中最厉害的“三尸脑神丹”,早就听人说过,服了这丹药后,每年端午节必须服食解药,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则尸虫脱困而钻入脑中,嚼食脑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发,连疯狗也有所不如。饶是他足智多谋,临危不乱,此刻身当此境,却也额上出汗如浆,脸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说道:“冲哥,他们下手太重,这穴道点得很狠,余下两处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难以抵受。”令狐冲道:“多谢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脚,虽是骗你,却是为了你好。”过了一会,料知岳不群肠中丸药渐化,已无法运功吐出,这才再替他解开余下的两处穴道,俯身在他身边低声道:“每年端午节之前,你上黑木崖来,我有解药给你。”
岳不群听了这句话,确知适才所服当真是“三尸脑神丹”了,不由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三尸……三尸……”
盈盈格格一笑,大声道:“不错,恭喜阁下。这等灵丹妙药,制炼极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卓的头号人物,才有资格服食。鲍长老,是不是?”
鲍大楚躬身道:“谢教主的恩典,这神丹曾赐属下服过。属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谨,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实有说不尽的好处。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你给我师……给他服了三尸脑神丹?”
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张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护冲哥和我的性命,于你大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极,但想:“倘若这妖女遭逢意外,给人害死,我……我可就惨了。甚至她性命还在,受了重伤,端午节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哪里去找她?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给我解药……”想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抖,虽然一身神功,竟是难以镇定。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带着三分邪气,但此举其实是为了自己着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鲍大楚道:“鲍长老,你去回禀教主,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已诚心归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会反叛。”鲍大楚先前见令狐冲定要释放岳不群,正自发愁,生怕回归总坛之后教主怪责,待见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脑神丹”,登时大喜,当下喜孜孜的应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欢。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盈盈道:“岳先生既归我教,那么于他名誉有损之事,外边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极高,智计过人,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处。”鲍大楚应道:“是,谨遵大小姐吩咐。”
令狐冲见到岳不群这等狼狈的模样,不禁恻然,虽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过去二十年中,自己自幼至长,皆由他和师娘养育成人,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突然间反脸成仇,心中甚是难过,要想说几句话相慰,喉头便如鲠住了一般,竟说不出来。
盈盈道:“鲍长老、莫长老,两位回到黑木崖上,请替我问爹爹安好,问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伤愈,我们便回总坛来见爹爹。”
倘若换作了另一位姑娘,鲍大楚定要说:“盼公子早日康复,和大小姐回黑木崖来,大伙儿好尽早讨一杯喜酒喝。”对于年少情侣,此等言语极为讨好,但对盈盈,他却哪里敢说这种话?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头躬身,板起了脸,唯唯答应,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气,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这位姑娘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爱,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无穷,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当即向盈盈和令狐冲告辞,带同众人而去,告别之时,对令狐冲的礼貌比之对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于江湖,历练人情,知道越是对令狐冲礼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欢。
盈盈见岳不群木然而立,说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遗体,你带去华山安葬吗?”岳不群摇了摇头,道:“相烦二位,便将她葬在小山之旁罢!”说着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黄昏时分,令狐冲和盈盈将岳夫人的遗体在岳灵珊墓旁葬了,令狐冲又大哭了一场。
次日清晨,盈盈问道:“冲哥,你伤口怎样?”令狐冲道:“这一次伤势不重,不用担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俩住在这里,已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们换一个地方。”令狐冲道:“那也好。小师妹有妈妈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叹道:“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邪门剑法,这才性情大变。”
盈盈摇头道:“那也未必。当日他派你小师妹和劳德诺到福州去开小酒店,想谋取辟邪剑谱,就不见得是君子之所为。”令狐冲默然,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隐隐约约的想到过,却从来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
盈盈又道:“这其实不是辟邪剑法,该叫作‘邪门剑法’才对。这剑谱流传江湖,遗害无穷。岳不群还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记着一部,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全本背给左冷禅和劳德诺听。林平之这小子心计甚深,岂肯心甘情愿的将这剑谱给人?”令狐冲道:“左冷禅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劳德诺却眼睛不瞎,占了便宜。这三人都是十分聪明深沉,聚在一起,勾心斗角,不知结果如何。以二对一,林平之怕要吃亏。”
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保护林平之吗?”令狐冲瞧着岳灵珊的墓,说道:“我实不该答应小师妹去保护林平之。这人猪狗不如,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如何又能去帮他?只是我答应过小师妹的,倘若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时,不知道谁真的对她好,死后有灵,应该懂了。她不会再要你去保护林平之的!”
令狐冲摇头道:“那也难说。小师妹对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
盈盈心想:“这倒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将养了十余日,新伤已大好了,说道须到恒山一行,将掌门之位传给仪清,此后心无挂碍,便可和盈盈浪迹天涯,择地隐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过世的小师妹交代?”令狐冲搔头道:“这是我最头痛的事,你最好别提,待我见机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说了。
两人在两座墓前行了礼,相偕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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