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三联版)(精校)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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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追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快。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徐天宏说些江湖上的轶闻掌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甚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要你多罗唆……”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间,徐天宏立即把门带上,周绮满脸通红,便要发话,徐天宏忙打手势,叫她不可作声,轻声道:“刚才见到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甚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
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甚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说道:“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及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弟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绮瞧上一眼。周绮只得沉住气,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
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徐天宏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甚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气,我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周绮道:“大约有六七个。”徐天宏侧头沉吟。周绮道:“怕甚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甚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佑教这班保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徐天宏一听,知是店小二,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酒,因此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周绮跟在他身后。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甚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闪动,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下捡了一块小石子掷出,扑的一声,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上。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钱正伦,另一个便是童兆和,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哪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哈哈,这叫做:童兆和火烧铁胆庄,周仲英跳脚哭皇天!”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烧庄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发怒,回手摇了摇。
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当头,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
徐天宏将单刀伸进窗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母亲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将童兆和提起,叫道:“周姑娘,你给兄弟报仇。”
周绮挥刀砍去,童兆和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徐天宏与周绮之手。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
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要怎样便怎样,向来任性而行,除了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几句,此外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不禁暗暗纳罕。
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里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绮道:“你才是跟爹闹了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
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把经过情形一一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性急乱问,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闹到半夜,才互将别来情形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悲愤交集,离家出走,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主人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多日,实在闷不过了,径自不别而行。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夜里便跳进店去查看。听得众镖师言谈,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她怒气难忍,冲进动手,镖局中人多,终于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决无幸免,哪知女儿竟会忽然到来。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问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绍兴人,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绍兴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当然不答应。知府就说我爹勾结土匪,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我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给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甚么名字?我决放他不过。”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甚么名字,那时候我年纪小,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嗯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哪个姑娘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甚么样子!”周绮笑道:“你要给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子?”
当晚宿店,周大奶奶埋怨女儿:“你一个黄花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虽然诡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可别想好好做人。这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
周绮道:“怕甚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抢信来看,见信上写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受伤,亏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
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儿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甚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独个儿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你操甚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见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知她对徐天宏已生真情,虽然自己还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间已把心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只有你一个女儿,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甚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别说一救,半救也不救。”
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在灯下细看,有一封是镇远镖局总镖头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云云,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听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来,好几次提到自己名字,一听之后,十分不安,自忖周绮如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那如何对得住她?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人心惶惶。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当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
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豪杰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众人见他无恙归来,欢忭莫名。梅良鸣张宴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了。
徐天宏对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与周绮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内她们就会赶到,怕他细问起来,难以措辞,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伤,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一起,却不知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余鱼同向来机警能干,必能设法养伤避敌。
次日清晨,周绮独自个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众人又各大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料想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一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口口声声,说我爹没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法子。”轻轻嘱咐了几句。周绮道:“这成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向梅良鸣请问本地名胜,看看时候已到,悄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听说这里铁塔寺旁的修竹园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却是不可不尝。”一听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兄弟同去畅饮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三人径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是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饮酒吃黄河鲤鱼,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梁,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么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团圆,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了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甚么可惜的?”徐天宏道:“那么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
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要他别再说这些话动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我们可是万分不安。”陈家洛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对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该杀死孩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孩子她爱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其实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杀了孩子。待咱们把四哥救出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老妻和女儿两人了。”说到此处,忽然门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
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二人施礼相见。周绮命酒保把隔座杯盏移过,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哪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
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报了害弟烧庄之仇。徐天宏连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觉,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跳进窗去,救起了妈。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让我亲手杀了这恶贼。”
周仲英和陈家洛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哪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低下头来,神智一乱,无意中一挥,将筷子和酒杯都带在地上,呛啷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狈。
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那样,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后把徐天宏叫在一边,道:“七哥,你瞧周姑娘这人怎么样?”
徐天宏忙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的言语,请你别向人提起。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别人听见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谦,你武诸葛智勇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语。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欢我。”
陈家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咱们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
忽然梅家的小厮走进房来,道:“陈少爷,周老爷在外面,请你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来,只见周仲英背着双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爷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亲来?”周仲英道:“不敢。”拉着他手,到花厅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请陈当家的作主。”陈家洛道:“老爷子但说不妨,小侄自当效劳。”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所以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似乎踌躇,隔了一会才道:“贵会七当家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爱,我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
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一说经过,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有一句话,却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哪有甚么不肯的?”陈家洛笑道:“我也想没甚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还是因咱们红花会而死。眼见周家香烟已断。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下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办,也算稍报周老英雄的一番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之德,慨然允了。
两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请周大奶奶过来。周绮不知原因,跟着进房。周仲英一见陈徐二人脸色,便知事成,笑道:“绮儿,你到外面去。”周绮气道:“又有甚么事要瞒着我了。不成,我非听不可!”话是这么说,还是转身出去。
陈家洛将入赘之意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哪里敢当,这哪里敢当?”徐天宏跪下磕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带甚么赘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你,七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老胡涂啦,怎么还叫他七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名师,忙再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
这件事一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
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奔波万里,回来得这样快,真辛苦你啦,快来喝一杯……”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
众人一听,俱都停杯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感忧闷,既恤民困,而常氏双侠迄今仍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已等了几天,五哥六哥始终没有消息,多半前途有变,只怕洪水阻路,误了大事。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好歹也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齐声附和。
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马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启程东行。
陈家洛在路上拆阅木卓伦的书信,信上对红花会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秣马厉兵,决与强敌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宁可人人战死,也决不屈服。信中词气悲壮,陈家洛不禁动容,问石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甚么话说?”石双英道:“他问起四哥救出来没有?听说没有成功,很是挂念。”陈家洛“嗯”了一声。
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陈家洛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面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隔了一会,缓缓的道:“她此外没说甚么了?”石双英想了一想,说道:“我临走时,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只是细问咱们救四哥的详情。”
陈家洛沉吟不语,探手入怀,摸住霍青桐所赠短剑。这短剑刃长八寸,精光耀眼,剑柄金丝缠绕,磨损甚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说,故老相传,剑中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这些日来翻覆细看,始终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回首西望,众星明亮,遥想平沙大漠之上,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黄衫?
众人走了一夜,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河水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漂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浮。群雄绕道从高地上东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她定婚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一句话,哪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个天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是灾民这么多,有甚么法子呢?”周绮道:“要是我有法子,干么要来问你?”徐天宏道:“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
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绮不理。徐天宏道:“是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你笑一笑吧。”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然板着。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马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骆冰在二人之后,她怕白马远赴回疆,来回万里,奔得脱了力,这两日一直缓缓而行,眼见周绮天真烂漫的和徐天宏说笑,想起丈夫,更增愁思。
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冰将身上所带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涌而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到救济的人连一成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将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乘者竟是毫不理会,自管策马疾驰而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窜出,抢过去拉住骑者左脚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面门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三只门牙。
那人是个军官,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们算帐。”上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甚么紧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会。”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么东西。”章进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
陈家洛见是封插上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是急报公文,是命驿站连日连夜递送的,封皮上写着“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将军兆”的字样,随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
那军官见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
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没甚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在这件公文上。”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将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里,还是回兰封?失落了军文书,要杀头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想想此言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走了。
陈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各人接了号令,自去乔装改扮,散布谣言。
次日上午,兰封城内突然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因此赶来领取。王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灾民哪里肯信?
王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孙克通,请他调兵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将令,克日运送粮饷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闪,就是杀头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道再三恳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道无奈,只得辞出,到得街上,只见灾民已在到处鼓噪。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家大商号同时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乱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大……大老爷不好了,西门给灾民打开,成千成万灾民涌进城来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只听得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粮发银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拥而来。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材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把夺过铁链,反手挥出,登时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们要吃饭啊,又犯了甚么王法哪?”
王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涌来。王道心想只有到孙总兵那里去躲避。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长剑,一个胖子挥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
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马逃向石佛寺。寺门早已紧闭,守门士兵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重叠叠,已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叫:“朝廷发下救济钱粮,都给狗官吞没了。发钱粮哪,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王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
孙克通究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士兵将梯子架在墙头,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游击已带领弓箭手布在墙头。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有十多名灾民中箭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互相践踏,呼娘唤儿,乱成一片。
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侧身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两个又高又瘦的汉子纵上墙去,手掌挥处,将几名弓箭手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涌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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