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三联版)(精校)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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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一荡,但敌人当前,随即宁定,把妻子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她身前,拖过手旁一张椅子,预备迎敌,只听得屋顶和四周都有人轻轻拍掌,低声道:“弟兄们四下守住了,毛贼别想逃走。”周绮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这些掌声是我们会中招呼传讯的记号,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们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转身搂住周绮,柔声说道:“妹子,我喝多了酒,只顾自己睡觉,真是荒唐……”当啷一声,周绮手中单刀掉在地下。
两人搂住了坐在床沿,周绮把头钻在丈夫怀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听得无尘骂道:“这毛贼手脚好快,躲到哪里去了?”窗外一阵火光耀眼,想是群雄点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绮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绮开了箱子,取出两套衣服来穿上。
徐天宏拔闩出门,只见自己的长袍马褂和周绮的外衣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门口,刚呆得一呆,周绮已叫了起来:“这毛贼真怪,怎么又把衣服送了回来?”徐天宏一时也琢磨不透,问道:“咱们的衣服本来放在哪里的?”周绮含糊回答:“好像是床边吧,我记不清楚啦。”这时骆冰和卫春华手执火把奔近,卫春华笑吟吟道:“毛贼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骆冰假装一惊,道:“唷,怎么这里一堆衣服?”卫春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徐天宏一看两人神色,就知是他们捣鬼,当下不动声色,笑道:“我酒喝多啦,连衣服给小贼偷去也不知道。”骆冰笑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语了。
原来骆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绮已经睡熟,轻轻打开新房窗户,怕撬窗时有声,嘴里不断装老鼠叫,随即推窗将一只猫丢了进去,乘窗子一开一闭之间,顺手把桌上两人的衣服抓了出来。杨成协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见她把衣服拿到,大为佩服,问她使的是甚么妙法,骆冰微笑不答。众人谈笑一会,正要分头去睡,忽然心砚叫了起来,发现了敌人。骆冰心想衣服已经偷到,正好乘此机会归还,免得明晨周绮发窘,奔到新房窗边,听得房内话声,知两人已醒,便将衣服放在门口。
这时陈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过来。陈家洛道:“宅子四周都围住了,不怕他飞上天去,咱们一间间房搜吧。”群雄逐一搜去,竟然不见影踪。无尘十分恼怒,连声大骂。
徐天宏忽然惊叫:“咱们快去瞧十四弟。”卫春华笑道:“总舵主早已请陆老前辈守护十四弟,请赵三哥守护文四哥,怕他们身上有伤,受了暗算。要是没人守着四哥,四嫂还有心情来跟你们开玩笑么?”徐天宏道:“是。不过咱们还是去看一看吧,只怕这贼不是冲着四哥,便是冲着十四弟而来。”陈家洛道:“七哥说得有理。”
群雄先到文泰来房中,房中烛光明亮,文泰来和赵半山正在下象棋,对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闻。众人又到余鱼同房去。陆菲青坐在石阶上,仰头看天上星斗,见群雄过来,站起身来,说道:“这里没甚么动静。”这一群英雄好汉连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个毛贼,都是又气恼又奇怪。
徐天宏忽见窗孔中一点细微的火星一爆而隐,显是房中刚吹熄蜡烛,心头起疑,说道:“咱们去瞧瞧十四弟吧。”陆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骆冰道:“咱们快到别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还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着火把,左手一推,房门应手而开,却是虚掩着的,见床上的人一动,似乎翻了个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点燃蜡烛,一时竟点不着,移近火把一看,原来烛芯已被打烂,陷入烛里,显然烛火是用暗器打灭的。他吃了一惊,生怕余鱼同遭逢不测,快步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好么?”
余鱼同慢慢转过身来,似是睡梦刚醒,脸上仍是蒙着帕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么看小弟来啦?”徐天宏见他没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烛边看时,只见一枚短箭钉在窗格上,箭头还染有烛油烟煤。他认得这箭是余鱼同的金笛所发,更是大感不解:他为甚么见到大伙过来就赶紧弄熄烛火?又是这般紧急,来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
这时陈家洛等都已进房。余鱼同道:“啊哟,各位哥哥都来啦,我没事,请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陈家洛在他背后轻轻一拉,徐天宏会意,当即缩手。这时群雄都已看出余鱼同床上的被盖隆起,除他之外里面还藏着一人。陈家洛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领群雄出房,对陆菲青道:“陆老前辈还是请你辛苦一下,照护余兄弟,咱们出去搜查。”陆菲青答应了,等群雄走开,又坐在阶石上。
众人跟着陈家洛到他房里。陈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来吧!”心砚传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双侠、章进、石双英、蒋四根都走进房来。
陈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围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颇为尴尬,可是谁也不说话。无尘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那毛贼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窝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么要庇护他?”这一说开头,大家七张八嘴的议论起来。有的说余鱼同近来行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说他为何躲在李可秀府里,混了这么多时候。常氏双侠又提到他救获李可秀的事。说了一会,章进叫道:“大伙儿去问个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对大家不起,他当然是血性男子。不过既是异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实说,干么要瞒咱们?”群雄齐声说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难言之隐,当面问他怕不肯说,要心砚假意送点心,去察看一下怎样?”蒋四根道:“七哥这法子不错。”周仲英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又忍住,眼望陈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张。
陈家洛道:“闯进来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见的了。十四弟和大伙儿一起同生共死,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们对他决无半点疑心,他既这么干,总有他的道理。我刚才请陆老前辈在房外照顾,只是防那人伤害于他。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别伤了大伙儿的义气。”周仲英叫道:“陈总舵主的话对极。”陈家洛道:“将来他要是肯说,自然会说,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强好胜,或者有甚么风流韵事,有时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会规,十二哥自然不会找他算帐。大家请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
这番话群雄听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惭愧,心想:“讲到胸襟气度,总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骆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新婚夫妇还在这里干么呀?”众人都大笑起来。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气洋洋。
余鱼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众人脚步消失,亮火折子点了蜡烛,低声道:“你来干么?”
床上那人揭开棉被,跳下床来,坐在床沿之上,低头不语,胸口起伏,泪珠莹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儿、陆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战,余鱼同随红花会群雄飘然而去,李沅芷伤心欲绝,整天骑了马在杭州城里城外乱闯。李可秀明白女儿心事,也不加管束,让她自行散心。这天黎明,她在西城驰马,刚巧遇到骆冰从巡抚衙门盗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骆冰数次会面,知她是红花会中人物,于是远远跟随,直到天目山来。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心上人,竟然就是对这个美貌少妇梦萦魂牵。李沅芷十分机伶,骆冰又心情畅快,丝毫没有提防,居然没发觉后面有人跟踪。
当晚李沅芷踪迹数次被群雄发现,均得侥幸躲过。她只想找到余鱼同,向他剖白心事,却闯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房之外。心砚一叫嚷,群雄四下拦截,李沅芷左肩终于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声东击西的丢了几块石子,直闯到后院来,在庭中劈面遇到陆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惊叫:“师父。”陆菲青怒道:“你来干甚么?”李沅芷道:“我找余师哥有话说。”陆菲青叹气摇头,心中不忍,向左边的厢房一指。李沅芷拍门,叫了几声:“余师哥。”
当众人四下巡查之时,余鱼同已然醒来,手持金笛,斜倚床边,以防敌人袭击,忽然听得李沅芷的声音,大吃一惊,忙拔开门闩,李沅芷冲了进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点燃蜡烛,刚想询问,群雄已查问过来。此情此景,原本无私,却成有弊,实在好不尴尬,只得先行遮掩再说,以免她从此难以做人。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灭烛火。两人屏息不动。待听得徐天宏拍门,李沅芷低声道:“余师哥救我。”余鱼同无法可想,只得让她躲入了被窝。
若非陈家洛一力回护,这被子一揭,当真不堪设想。好容易脱险,但见她泪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鱼同心肠登时软了,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马,那会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却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终身?”
李沅芷哭道:“你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吗?”余鱼同道:“我也知对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还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对,我并不怪你,你是为了义气。”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这般文武双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图个功名富贵?偏要在江湖上厮混,这多么没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鱼同怒道:“我们红花会行侠仗义,个个是铁铮铮的汉子,怎能做满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说错了话,涨红了脸,过了一会道:“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强。只要你爱这样,我也会觉得好的。我答应听你的话,以后决不再去帮爹爹,我想我师父也会喜欢。”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些,多半窗外的陆菲青也听见了。余鱼同坐在桌边,只是不语。李沅芷低声道:“你说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说你红花会好,那我也……我也跟着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这几句话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说出口,说到最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来。
余鱼同柔声道:“我当初身受重伤,若非得你相救,千山万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调养,这条性命早就没啦,按理说,那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来生图报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说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贤慧的心上人,以致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在余鱼同,那确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始终对骆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骆冰之下,但情有独钟,却是无可奈何,听她如此相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对她这样倾心,那她定是胜我十倍了,带我去见见成不成?”余鱼同给她缠得无法可施,忽然拉下脸上蒙着的手帕,说道:“我已变成这么一个丑八怪,你瞧个清楚吧!”李沅芷蓦地见到他脸上凹凹凸凸,尽是焦黄的疮疤,烛光映照下可怖异常,不由得吓了一跳,倒退两步,低低惊呼一声。
余鱼同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对人不住,做了坏事,又是生来命苦……现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骤然见到他这副模样,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余鱼同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副丑怪样子,你见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哈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状若疯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房去。余鱼同笑了一会,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虽然不明详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这时对余鱼同劝慰开导都无用处,心想:“沅芷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说明谢罪,可对不起红花会众位朋友。”于是走到陈家洛房来。
陈家洛刚睡下。心砚听得陆菲青叫门,忙开房门,陈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陆菲青道:“总舵主,我向你请罪来啦!”陈家洛惊道:“甚么?十四弟怎么样?”只道余鱼同遭遇凶险。陆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陈家洛道:“不知。”陆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无方,纵得她任性胡为。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无礼打扰,惊动各位,实在是万分抱憾。”陈家洛默然不语。陆菲青道:“小徒已经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赔罪。现今我先行谢过。”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陈家洛忙站起还礼,隔了一会,说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辈真传,身手确是不凡。”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是指她今晚闯庄而言,哪知他两人曾在西湖交过手,说道:“这孩子少不更事,到处惹祸,得罪朋友,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儿。”陈家洛道:“前辈太客气了。令徒曾到过回部吧?”陆菲青道:“她从小在西北一带。”陈家洛道:“嗯,我见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错。”霍青桐和陈家洛离别之时,曾说过一句话:“那人是怎样的人,你可去问她师父。”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青,总觉太着痕迹,始终忍着不问,此刻陆菲青自己过来谈起,这才轻描淡写、似乎漠不关心的问了几句,其实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陆菲青道:“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才和她结识的。起初有过一点误会,霍青桐姑娘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后来我出来说明跟天山双鹰的交情,两人才结成朋友。年轻人一见如故,倒着实亲热得很呢。”说罢捻须微笑。陈家洛听着却满不是味儿。
陆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的事。陈家洛心中不快,脸上虽然没显出来,但语言之间不免稍露冷淡。陆菲青只道他心恼李沅芷无礼闯庄,红花会这许多英雄人物,居然没能扣住一个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当下又道歉几句,正要告退,忽然门外心砚叫道:“少爷,十四爷来啦!”
门帘一掀,一名庄丁扶着余鱼同进来,他见陆菲青也在这里,不觉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陈家洛道:“你有事对我说,我过来不是一样?你身上有伤,别多走动。”余鱼同道:“总舵主,刚才有个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来了。你当时故作不知,给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虽然不问,我可不能不说。”陈家洛道:“咱们情同骨肉,还有甚么信不过的。”余鱼同道:“这人全是冲着小弟一人而来,和大伙决无干系。只因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陈家洛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说了。好啦,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你回去休息。心砚,扶十四爷回去。”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过,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谢回房,陆菲青也即作别。
次晨群雄齐下山来。各人互道珍重,分头进发。
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说,他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之时,便曾听师父及师伯叔们说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脉相传,但数百年来莆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颇有发扬,乘着此番南来,意欲就近前去探访,盼有机缘切磋求教。陈家洛道:“南少林门人弟子遍于江南,声势浩大,周老前辈于切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结纳。日后咱们举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实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谨当奉命。”于是带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刚,启程向南。
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现今做了媳妇,不可再闹小性子,争斗生事。周绮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说着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会欺侮你?”昨晚花烛之夜,李沅芷前来一闹,骆冰把他们的衣服搬了个地方,也不知那个法儿还灵不灵,周绮心中很是惦记,但不好意思再问骆冰,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
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对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于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将来让我罚她。”周绮急道:“爹爹你也帮他,难道定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马,向陈家洛和文泰来等抱拳作别,向南而去。
陈家洛、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章进、余鱼同、心砚一行八人,向北经孝丰、安吉、溧阳,到了金陵。渡过长江后,文泰来伤势已然痊愈,余鱼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时渐寒,草木枯黄,已是初冬景象。过开封后,余鱼同伤势痊可,便弃车乘马。
这一日出了开封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朔风怒号,尘沙扑面。文泰来所乘白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处镇甸,叫饭店杀鸡做饭,先行预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壶茶,拿着手巾抹脸,忽见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头张望,一见到他便疾忙缩回。文泰来起了疑心,背转身喝茶。过了小半个时辰,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徐天宏向东店房一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向他们注视,见到徐天宏的眼光射来,立即避开。徐天宏低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雏儿,半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骆冰笑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打咱们的主意呢。”
陈家洛向心砚道:“你过去瞧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就接济他一点。”心砚应声站起,走到那店房门口,高声吟道:“天下万水俱同源,红花绿叶是一家。”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的讯号。江湖上各帮会互通声气,患难相助,纵然不是红花会会友,只要知道讯号,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属下,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的。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又说了一遍,忽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伸手递过一个纸团,道:“给你们十四爷。”心砚接住了,正要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驰而去。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道:“十四爷,那人叫我给你的。”余鱼同接过打开,见纸上写着十六个细字:“情深意真,岂在丑俊?千山万水,苦随君行。”笔致娟秀,认得是李沅芷的字迹,不料她竟一路跟随而来,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陈家洛。
陈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问,将字条还了给他。余鱼同道:“这人跟我纠缠不清,现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齐。”章进怒道:“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余鱼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见这个人。”章进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教他不敢跟随就是了。这是甚么人?这般不识好歹!”余鱼同好生为难,不便回答。
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心砚,你跟着服侍十四爷。”心砚答应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气闷,虽然公子之命不敢违抗,不免怏怏。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坚称伤势已经痊愈,不必心砚随伴。于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关。陈家洛等送余鱼同上船,眼见那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是不满,连骂:“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骆冰道:“十四弟烧坏脸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他点儿。”周绮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到了杭州。”章进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儿们有关,否则为甚么怕人家找麻烦?”文泰来喝道:“十弟你别胡说。”
余鱼同坐船行了几日,见李沅芷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这日遇上了逆风,天色已黑,离镇甸仍远,水势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间泊了船。余鱼同中夜醒来,翻来覆去的尽睡不着,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浊流滚滚而下,气象雄伟,逸兴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他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子中发泄出来,忽而激越,忽而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采:“好笛子!”微微一惊,收笛回头,月光下只见有三人沿河岸走来。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正自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采,还请勿怪。”余鱼同听他说得客气,忙站了起来,说道:“荒野之间,小弟胡乱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那人听他说话文诌诌地,似是个读书人,缓缓走近。
余鱼同道:“如蒙不弃,请下舟来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边,纵身一跃,都轻飘飘的落在船头。余鱼同心中吃惊,暗忖:“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文弱胆怯,双手紧紧握住船边,只怕船侧而落下水去。
只见当先一人躯干魁伟,穿件茧绸面棉袍,似是个乡绅。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黑漆一团。第三人却穿蒙古装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剽悍异常。这三人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余鱼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舟子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甚是疑惧,但一路上余鱼同使钱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余鱼同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说话爱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回乡愧对父老,说来汗颜无地。”那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小弟乡试不捷,祸不单行,舍下复遭回禄。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无存,颜面亦是大毁,难以见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肃去投亲,拟谋一席西宾,聊作鹪寄。唉,时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这番话只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云。那乡绅模样的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余鱼同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着那黑脸胡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古装束的人道:“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鱼同作揖,连说:“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余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江湖好汉,倒可结交一番,日后举事,也可多一臂助。”说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么危险?”余鱼同摇头晃脑的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说甚么?”姓滕的道:“他说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一听,都哈哈大笑。
这时舟子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人也不和余鱼同客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辞,道:“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无措。文战失利,亦缘于此。”那姓哈的道:“我来吹一段。”从衣底摸出一只镶银的羊角,站直身子,呜呜呜的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风光,心中激赏,暗暗默记曲调。
三人喝完酒后,起来道谢告辞。余鱼同有心结纳,说道:“如承不弃,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扰了。”余鱼同仍是睡在后舱,那三人也不脱衣,便在前舱卧下。不一会,余鱼同假装鼾声大作,凝神窃听三人说话。
只听那姓哈的道:“这秀才虽然酸得讨厌,倒不小气。”姓顾的道:“算他运气。”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阳么?”姓滕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一赶也许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担心韩大哥不在家,让咱们白跑一趟。”姓顾的道:“要是见他不着,咱们就找到红花会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声。”余鱼同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人是红花会的仇人,他们到洛阳去找姓韩的,多半是找韩文冲了。”
那姓滕的道:“红花会好手很多,他们老当家虽然死了,听说新任的总舵主也是个厉害脚色。这里不比关东,老二你可别胡来。”姓顾的道:“咱们关东六魔横行关外,江湖上好汉提到咱们名头,哪个不忌惮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给红花会人害死了,这仇要是报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极是气愤。余鱼同心想:“原来是关东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陆师叔杀的,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死于回人之手,怎么这几笔帐都写在红花会头上?”
原来关东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辽东大豪,家资累万,开了不少参场、牧场和金矿。二魔顾金标是著名马贼。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关东,也做了盗贼。他们在辽东听说焦文期受托找寻一个被红花会拐去的贵公子。突然失踪,数年来音讯全无。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师弟韩文冲来信,才知这结义兄弟已在陕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当即南下,要找红花会报仇。到北京后,得悉阎氏兄弟也给人害了,这事与红花会也有干系。三人更是惊怒,赶到洛阳来找韩文冲要问个清楚,却与余鱼同在黄河中相遇。
那三人谈了一会,就睡着了。余鱼同却满腹心事,直到天色将明才朦胧入睡,只合眼了一会,忽听得人声嘈杂,吆喝叫嚷之声,响成一片。他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抽金笛在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当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定边大将军粮运”七个大字,原来是接济兆惠的军粮。大船过去,后面跟着数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人物品的。
余鱼同那船的舟子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由,就打了舟子一个耳光,命他驾船跟随。余鱼同知道官兵欺压百姓已惯,难以理喻,也就顺其自然。哈合台十分恼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被滕一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后舱,见余鱼同秀才打扮,态度稍和,喝问滕一雷等三人干甚么的。滕一雷道:“咱们上洛阳去探亲。”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哈合台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住怒气。余鱼同便到前舱,低声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索性不说,你兵大爷岂能奈何我秀才哉?”
几名清兵搭上跳板,从另一艘小船里接过几个人来。一名清兵道:“言老爷,这艘船干净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爷从后艄跨进舱来,瞧了一眼,道:“就是这里吧!”大剌剌的坐了下去。余鱼同向那言老爷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人便是曾去铁胆庄捉拿文泰来的言伯乾。他被余鱼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才养好伤不久,带了一个师弟、两个徒弟,要到兆惠军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乾虽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锐,一见余鱼同身形,便即起疑,又见他脸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舱来,和滕一雷攀谈了几句,忽然身子一侧,似乎立脚不定,右手在空中乱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鱼同脸上的布巾,拉了下来。其时顾金标见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头轻轻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缩,竟没让他捺到,这一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武功不弱,对瞧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会顾金标,向余鱼同脸上一瞧,见他满脸疮疤,难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个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说道:“船晃了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了他。余鱼同接过,蒙在脸上,哈哈一笑,道:“大火烧坏了脸,这副德性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
言伯乾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丝毫疑心,转身对顾金标道:“老兄原来是江湖同道,请进来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言伯乾的姓名,听说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颇有名望,于是不加隐瞒,说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岳阳人。双方谈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投契。这一来喧宾夺主,余鱼同反给冷落在前舱了。
余鱼同见两路仇人会合,自己孤身一人,实是凶险异常,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前,敌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独自在前舱吟哦从前考秀才时的制艺八股,甚么“先王之道,圣人之心”,甚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越读声音越响,得意非常,一面却在用心窃听他们谈话。言伯乾听了他的背书之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有疑心。吃晚饭时,余鱼同拿酒出来款客。言伯乾温言和他敷衍了几句。余鱼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听了既然不懂,自是腻烦之极,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
言伯乾探问三人进关来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说到洛阳访友,后来谈到南方的武林帮会,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红花会。言伯乾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识得红花会中何人。滕一雷不动声色,只推不认识,也不提报仇之事。双方兜来兜去的试探,都怕对方与红花会有甚么渊源。这一来相互有了顾忌,你防我,我防你,说话就没先前爽快了。
这天逆风仍劲,整天只驶出二十几里,还没到孟津,粮船队便都停泊了。晚饭过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鱼同自在前舱安息。余鱼同睡入被窝,不敢脱衣,把金笛藏在被内,二更时分,忽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喊,静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个女人声音大叫:“救命哪,救命!”余鱼同料知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援,但一来官兵势大,二来身旁强敌环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时便是杀身大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听,那女人叫得更惨了:“总爷,你行行好事,饶了我们吧!”又听得一个孩子哭叫:“妈妈,妈妈!”
余鱼同忍耐不住,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听得又有另一个女子的哭声。一名清兵粗声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杀了你的儿子。”在女人惨叫与哀告声中,夹着几名官兵的狂笑,接着听得两个女人呜呜呜的叫不出声,嘴巴已被人按住。
余鱼同气愤填膺,再也顾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边,听得哈合台道:“咱们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闲事,那姓言的师兄弟很有点门道,倘若他们与红花会是一路,咱们可先露了……”余鱼同不等他说完话,脚下使劲,已纵到邻船后艄。关东三魔见这秀才居然一身轻功,甚是了得,都吃了一惊,一打手势,跟了过去。这时言伯乾和彭三春也已惊醒,见余鱼同等先后跃过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观看。
余鱼同见后艄无人,在船舷上缩身向舱内张去,只见舱里蜡烛点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两个女子,正要施行强暴。一个女人跪在舱板上不住哭求,另一个女人死命搂住一个幼儿,吓得只是发抖。舱板上有几个男子的尸首,几只衣箱打开着,到处散满了衣物银两。看情形显是清兵借运粮为名,沿河强拉民船,夜中杀死客商,谋财劫色。
余鱼同怒火上冲,正要跳进舱去,忽听得背后哈合台道:“老大,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这时,一名清兵从那女人怀中夺过幼儿,狠命在舱板上一摔,掷得脑浆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时晕了过去。两名清兵哈哈大笑,将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余鱼同心中默祝:“红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鱼同今日舍命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声,空手跳进船舱,左脚踢出,右手一拳,将按住女子的两名清兵打翻,跟着揪住一名清兵头颈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随手夺过了刀,砍断一名清兵右脚。其余清兵纷抽兵刃抵敌,余鱼同使刀虽不熟手,但只斗数合,又砍翻两名清兵。余下清兵纷向船头逃去,只听扑通、扑通数声,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鱼同拉起两个女子,说道:“快上岸逃命。”两个女子吓得呆了,这时邻船的兵士听得格斗叫喊之声,已有人点了火把,站在船头喝问。哈合台走进舱来,说道:“好秀才,佩服佩服。”余鱼同挟住一个女子,跳上岸去,接着哈合台也带了一个女子上来。顾金标抽出背上的短柄猎虎叉,站在河边断后。滕一雷双手抓住船舷,喝一声:“起!”双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转来,船底朝天,死尸杂物,纷纷落水。余鱼同暗惊:“这人好大力气!”四人乘着清兵乱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带了两个女人走了。
余鱼同尽拣树木茂密之地奔去,见清兵没有追来,停步问那女人:“你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那女人惊魂未定,跪在地下不住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鱼同道:“眼下你已脱险,躲在这里别动,等明天兵船开了再出去。”他提高嗓音,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谢相助,小弟告辞了。”不等他们回答,转身就走。
刚跨出三步,只听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阴恻恻的道:“余十四爷,且请留步。”余鱼同退后一步,那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正是死对头言伯乾,后面还跟着他的师弟彭三春。彭三春双手握三节棍往右边一站,隐然监视,防余鱼同逃走。这时滕一雷等三人也带了那个女子赶到,见言伯乾忽然出现,颇感讶异。
余鱼同一拱手,说道:“后会有期。”向滕一雷与顾金标两人之间窜了过去。彭三春右膝略弯,当啷一声,三节棍出手,向余鱼同下盘横扫过来。余鱼同一个“鲤跃龙门”,跳过三节棍,左脚在地上一点,跃出寻丈。彭三春一击不中,三节棍余势甚大,将要扫到顾金标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节棍笔直的向余鱼同背心点来。余鱼同向前一扑,待三节棍在头顶掠过,仍不还手,乘隙脱逃,忽然金刃劈风,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单刀迎面砍来,原来是言伯乾的两个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赶到。
余鱼同三面受敌,避无可避,右手在左边衣袖中抽出金笛,当当两声,架开双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夹击,在旁观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个打一个,算甚么好汉?”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节棍尾梢向外一夺。彭三春疾忙回夺,两人都没脱手。
彭三春欺进一步,左手在三节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离手,弯过来打向哈合台左肩,这是他三节棍的救命变招,叫做“毒蛇摆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觉棍端砸来,忙向右避让,棍端已扫中他肩头,砰的一声,甚是疼痛。哈合台大怒,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带,大叫一声:“呼!”将他肥肥一个身躯举过头顶,摔在地下。哈合台擅于蒙古人摔跤之技,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头昏脑胀,眼前金星乱冒。
滕一雷见哈合台取胜,叫道:“别惹祸,快走!”言伯乾叫道:“好哇,关东六魔原来投降了红花会。”顾金标转头怒道:“你说甚么?”言伯乾道:“你们不投降红花会,干么要帮这红花会的头目?”滕一雷奇道:“他是红花会的?”
言伯乾见两个徒弟被余鱼同逼得手忙脚乱,形势危急,不暇回答,从长衫底下掏出一对钢环,呛啷啷一抖,左环向余鱼同背心砸去。余鱼同金笛回转,向他“期门穴”点到。两人搭上手拆了数招。滕一雷连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听,想起伤目之恨,双环如狂风骤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从背上卸下独脚铜人,纵近身去,向下一压,只听得当的一声猛响,两件兵器都被震了开去。余鱼同和言伯乾手臂发麻,暗暗心惊。
滕一雷道:“且莫混战,听兄弟一言。”转头问余鱼同道:“阁下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心想,今日之事,走为上着,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处跃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来,余鱼同回身持笛一吹,飕的一声,一支短箭钉上了宋天保面颊,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乾随后追来,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鱼同吹箭厉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对答了几句话,言伯乾说明了余鱼同的身分来历,各人四散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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