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三联版)(精校)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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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营!”将令下达,数万步兵骑兵翻翻滚滚的退了下来,退出数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大营。
陈家洛脱离险境,已是浑身冷汗淋漓,双手微微发抖,那少女却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适才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大险。她微微一笑,纵身跃到红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们的队伍。”陈家洛收起剑盾,两人跃马向回人队伍奔去。
一小队回人骑兵迎了上来,大声欢呼,驰到跟前,都跳下马来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说了几句话。骑兵队长也上来对陈家洛行礼,说道:“兄弟,辛苦啦,愿真主阿拉保佑你。”陈家洛回礼致谢。那少女不再等他,纵马直向队伍中驰去。她在回人中似乎颇有威势,红马到处,人人欢呼让道。
骑兵队长招待陈家洛到营房中休息吃饭。陈家洛要见木卓伦。队长道:“族长出去察看敌阵去啦,待他回来,马上给你通报。”陈家洛旅途劳顿,适才经历奇险,死里逃生,已是心力交疲,于是在营中睡了一觉。
过了晌午,那骑兵队长说木卓伦要到晚上方能回来。陈家洛问他白衣少女是谁。队长笑道:“除了她,还有谁能这样美?今儿晚上咱们有偎郎大会,兄弟你也来吧,在会上准能见到族长。”陈家洛心下纳闷,不便多问。到得傍晚,只见营中青年战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饰,个个容光焕发,衣履鲜洁。
大漠上暮色渐浓,一钩眉毛月从天边升起。忽听得营外鼓乐之声大作,那骑兵队长走进帐来,拉了陈家洛的手,说道:“新月出来啦,兄弟,走吧。”
两人来到营外,只见平地上烧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战士正从四面八方走来,围在火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饭,有的在弹琴奏乐,一片喜乐景象。
只听号角吹起,一队人从中间大帐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木卓伦,他儿子霍阿伊跟随在后。陈家洛心想:“等他们办完正事之后,我再上去相认。”于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了半边脸。
木卓伦向众人一挥手,大家跪了下来,向真神阿拉祷告。陈家洛也随众俯伏。祷告完毕,木卓伦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们,今日你们辛苦一点,在外面守御,让你们的年轻兄弟高兴一晚。”号角响起,三队战士列队而出,各人左手牵马,右手执着长刀。霍阿伊跨上战马,向坐在地下的年轻战士叫道:“真神保佑,让你们今晚和心爱的姑娘欢叙。”年轻的战士们欢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谢你们辛苦抵挡敌人。”霍阿伊长刀虚劈,率领三队战士出外守御去了。陈家洛见众回人调度有方,军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配虽也由父母之命,须受财产地位等诸样羁绊,但究比汉人的礼法要宽得多。偎郎大会是回人自古相传的习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会中定情订婚,所谓“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锦带绕颈,一舞而定终身,自来发端于女方,却是凰求凤,而不是凤求凰了。
不久乐声忽变,曲调转柔,帐门开处,涌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鲜艳,头上小帽金丝银丝闪闪发亮,载歌载舞的向火堆走来。陈家洛倏地一震,只见两个少女并肩走到木卓伦身旁,一个穿黄,一个穿白。穿白的就是与他同来的美丽少女,穿黄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下看来,窈窕婀娜,一如当日。两人一左一右,在木卓伦身旁坐下。
陈家洛忽然想起:“这白衣姑娘难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怪不得总觉她相貌有些熟悉,原来在玉瓶上见过她画像。只是肖像画得虽好,哪有真人美丽之万一?”他脸上发红,手心出汗,一颗心突突乱跳。自那日与霍青桐一见,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见她与陆菲青的徒弟神态亲热,自以为她已有爱侣,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这几日与一位绝代佳人朝夕相聚,满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转到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并见双姝,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恍惚。
乐声一停,木卓伦朗声说道:“穆圣在可兰经上教导咱们,第二章第一百九十节说:‘你们当为主道,抵抗进攻你们的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节说:‘被攻击的人,已得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受亏枉了。阿拉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咱们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顾佑护。”众回人轰然欢呼。木卓伦叫道:“各位兄弟姊妹们,尽量高兴吧!”
马头琴声中,歌声四起,欢笑处处。司炊事的回人把抓饭、烤肉、蜜瓜、葡萄干、马奶酒等分给众人。每人手中拿着一个盐岩雕成的小碗,将烤肉在盐碗中一擦,便吃了起来。过了一会,新月在天,欢乐更炽。许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来,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间锦带,套在他项颈之中,于是男男女女,成双成对的载歌载舞。
陈家洛出身于严守礼法的世家,从来没遇到过这般幕天席地、欢乐不禁的场面,歌声在耳,情醉于心,几杯马奶酒一下肚,脸上微红,甚是欢畅。
突然之间,乐声一停,随即奏得更紧,正在歌舞的男女纷纷手携手散开,脸上均露诧异之色,向木卓伦等一群人凝望。陈家洛随着他们眼光看去,只见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来,正轻飘飘的走向火堆。众回人大为兴奋,窃窃私议。陈家洛听得身旁的骑兵队长道:“咱们香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谁能配得上她呢?”
木卓伦见爱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兴,眼中含着泪光,全神注视。霍青桐从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又惊又喜。原来她妹子喀丝丽虽只十八岁,但美名播于天山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子见到她的绝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从来没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此时忽见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下的大事。
香香公主轻轻的转了几个身,慢慢沿着圈子走去,双手拿着一条灿烂华美的锦带,轻轻唱道:“谁给我采了雪中莲,你快出来啊!谁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
陈家洛一听,耳中嗡的一声,登时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搭上了他肩头,那条锦带套到了他头颈之中,轻轻向上拉扯。陈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来。众回人一阵欢呼,高声唱起歌来。男男女女拥了上去,向两人道喜。
朦胧月光之下,木卓伦和霍青桐都没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以为只是个寻常回人,正要挤进人丛去相会,突然远处号角嘟嘟嘟的吹了三声。那是有紧急军情的讯号,众人一听,立时散开。木卓伦与霍青桐也即归座。
香香公主牵了陈家洛的手,坐在众人身后。陈家洛觉得她娇软的身躯偎倚着自己,淡淡幽香传入鼻端,神魂飘荡,真不知是身在梦境,还是到了天上。
众人齐向号角声处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预备迎战。两骑马驰近,两名回人翻身下马,报道:“清军兆惠将军派使者求见。”木卓伦道:“好,领他来吧。”两人乘马奔出。不一会,两骑在前,后面跟着五骑,向人群驰来。离人群约十余丈时,各人下马走来。
那满清使者身材魁梧,步履矫健,后面跟着四名随从,却是吓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常人足足要高两个头,身子粗壮结实,实是罕见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伦跟前,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族长么?”神态十分倨傲。清兵无故入侵回部,杀人放火,回人早已恨之刺骨,这时见那使者如此无礼,几个回人少年更是忍耐不住,刷刷数声,白光闪动,长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声说道:“我奉兆惠大将军之命,来下战书。要是你们识得时务,及早投降,大将军说可以饶你们性命,否则两军后天清晨决战,那时全体诛灭,你们可不要后悔。”他说的是回语,众回人一听,都跳了起来。
木卓伦见群情汹涌,双手连挥,命大家坐下,凛然对使者道:“你们无缘无故来杀害我们百姓,抢掠我们财物,真神在上,定会惩罚你们的不义行为。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众回人举刀大呼:“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态悲壮。众人均知清兵势大,决战胜多败少,但他们世代虔诚奉信伊斯兰教,宝爱自由,决不做人奴隶。
那使者见此情形,嘴唇一扁,说道:“好,到后天教你们个个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这是严重侮辱对方之意。早有三个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们敬重宾客,让你好好回去,后天在战场上相见,那时再不客气。”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随从巨人抢将上来,推开三名回人少年,团团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们这种人有甚么用?今日让你们瞧瞧我们满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说道:“来吧!”
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见有几匹骆驼系在一株白杨树上,便大步走到树旁,双手抱住白杨树,用力摇撼几下,猛喝一声:“起!”竟把那株白杨树拔了起来。众人见此神力,尽皆骇然。那人轻轻一拉,已把一头大骆驼的缰绳扯断,在骆驼后臀踢了一脚。骆驼受痛,直奔出去。骆驼平日走路慢条斯理,可是发起性来,比奔马还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个巨人突然发脚追去。那巨人身躯虽大,行动竟然迅捷异常,一下子已赶及骆驼,捉住四脚,提了起来,把一只几百斤的大骆驼负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第三个巨人哼了一声,伸出大掌,砰的一声,对准骆驼头上就是一拳。骆驼如此庞大的身躯竟尔站立不稳,摇晃几下,扑地倒了。第四个巨人抓住骆驼两腿,高举过顶,在空中打了两个圈,一声叫喊,掷出六七丈之外。
这四个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伦大虎、忽伦二虎、忽伦三虎、忽伦四虎,是辽东宁古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们母亲生育这四个巨婴时过于辛苦,勉强挨到生下忽伦四虎,就此失血而死。他们父亲是个穷猎户,死了妻子,没有母乳如何养育这四个孩子,正在彷徨烦恼之际,忽听得林中吼声连连,却是一只母虎失足陷在捕兽阱内。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见它身边还有三头刚生下的小虎,灵机一动,把小虎杀了,却把母虎养在家里,每日猎些野兽喂它,挤虎乳把四个孩子养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无比,长大后更是身材魁伟,神力惊人,只是有些傻里傻气。出猎时不用器械,见到野兽,奔过去抓住头颈,往山石上一掷,野兽登时毙命。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猎为生总是不能吃饱。有一日兆惠到长白山中围猎,遇见四人,见他们生具异相,便收为亲兵,让他们日日饱餐,这次要他们随同使者前来,乘机一显威风,好叫回人见之畏服。
众回人见四个巨人露了这么一手,都是暗暗吃惊,但在敌人面前那肯示弱,纷纷呼喝:“好好一头骆驼,为甚么弄死了?你们有人性么?”那使者反唇相稽。众回人更是忿怒,七张八嘴,吵了起来,眼见便要群殴。那使者叫道:“你们想倚多为胜,欺辱使者么?”
木卓伦喝止众人,说道:“你是使者,却命随从弄死我们牲口,实是无礼已极,你若不是宾客,决计容你不得。你快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们堂堂满洲人,难道会怕你们这种没用的东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带去,谅你们也没人敢去见兆惠将军。”此言一出,众回人又都叫嚷呼叱。
霍青桐突然站起,说道:“你说我们不敢去见兆惠将军,哼,我们这里个个人都敢去,别说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一怔,仰天大笑,叫道:“女人?女人见到我们大军不吓死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别小觑了人,我们马上派人和你同去。像你这样的人哪,我们这里个个比你都强。由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让你瞧瞧我们穆罕默德信徒的气概。”众回人齐声欢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来:“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
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个最娇弱无用的女子,吓得她当场号哭,好教众回人脸上无光,大大出丑。他眼珠乱转,在人丛中东张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前,指着她道:“那么让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缓缓站起,朗声说道:“为了全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里都不怕,真神必定佑我。”
那使者见她气宇轩昂,神态凛然,已全不是刚才那副娇弱羞涩的模样,更见到她的丽色容光,不由得低下头去,心感后悔,觉得这个少女实在也殊不可侮。木卓伦、霍青桐和众回人见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绝不示弱,虽然佩服她的勇气,但都不免暗暗担忧。霍青桐更是懊悔,她们妹妹之情素笃,妹子不会武艺,以娇弱之躯而投虎狼之域,危险不可言喻,说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
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们不敢,何必派人?是战是降,由我带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此无礼,后日在战场上相会,可别逃走,叫你见见我们女子有没有用。”那使者笑道:“似你这样的美人,我自会手下留情。”众回人听他口舌轻薄,个个咬牙切齿。
香香公主对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身牵了陈家洛的手站起,说道:“他会陪我去的。”
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斗然见到陈家洛的脸,一震之下,登时呆了,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向她微微摇了摇手,示意暂不相认,转身对那使者道:“我们男子女子,说话一样作数,我孤身一人,随她到你们军中去见兆惠将军便是,何必像你这样,要四条大汉保护?其实,你这四个大汉又抵得甚么用?”香香公主道:“骆驼负千斤,人只负百斤。然而是人骑骆驼呢,还是骆驼骑人?”众人听了这比喻,都大笑起来。
忽伦大虎问使者道:“他们笑甚么?”使者道:“他们笑你们身材虽巨,力气虽大,可是并不中用。”忽伦大虎大怒,双拳捶胸,厉声喝道:“谁敢来和我比武?”使者对陈家洛道:“你又有甚么用?像你这样的瘦小子,十个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力气大。”
陈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这使者的气焰,可让满洲人把众回人瞧得小了,当下走上三步,说道:“我是回人中最没用的人,可是比你们满洲人还中用一点。你叫这四个大家伙上来吧!”
这时木卓伦也已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又惊又喜,叫道:“青儿,你瞧他是谁。”霍青桐不答。木卓伦侧过头来,只见女儿眼中含泪,嘴唇颤动,登时会意,心中一阵难过:两个女儿都是自己所疼爱的,怎么忽然同时爱上了他?又不知他怎么会和小女儿相识?一时无数不解之事都涌上心头,见他要和四个巨人比武,又是惊心担忧。
众回人见陈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画,站在那使者身旁,还比他矮了半个头,和那四个巨人相较,那是小孩与大人一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为了香香公主被对方使者选中,不得不挺身应战,以免失了本族威风,这番志气勇敢,自是可敬可佩,但强弱悬殊,如何是巨人的敌手?众回人敌忾同仇,早有几个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来,要代他决斗。陈家洛举手道谢,说道:“各位哥哥,这几个满洲人不中用得很,何劳你们动手?先让最不济的小弟弟来试试吧。”语气之中,对四个巨人十分轻蔑。
那使者把他的话传译了。四个巨人大怒,一齐奔上,伸手要抓。陈家洛站着不动,微微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拦住四人,对木卓伦道:“这位既要和我随从比武,如有损伤,可怪不得谁,而且只能一个对一个,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伦四虎虽然神力惊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如打死了陈家洛,对方群起而攻,终究抵挡不住。
木卓伦哼了一声。陈家洛道:“一对一有何趣味?你叫四个大家伙同时上来。”那使者道:“那么你们出几个人?”陈家洛道:“几个人?当然就是我一人。”众人一听,尽皆耸动,都觉他未免过分。
那使者冷笑道:“哼,你们回人这么厉害?大虎,你先上。”忽伦大虎应声上前。使者对陈家洛道:“你是要文比还是武比?”陈家洛道:“文比怎样?武比怎样?”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许招架退让,谁先跌倒算输。武比就是任意出拳。”陈家洛道:“一个不够我打,要打就四条大汉一起来。”那使者心想:“瞧这人似乎不是疯子,多半别有诡计。”说道:“你只要能打败这人,他们四人自然会一拥而上,有得你够受的,何必性急?”陈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样。”使者道:“咱们只在比力气、斗功夫,武比伤了和气,还是文比吧。”看陈家洛身材,料想灵活便捷,如一味躲闪,忽伦大虎或许打他不着,是以要文比,心想:“这么你可躲不过了。”
忽伦大虎听使者说了,虎吼一声,脱去上身衣服。众人见他身上肌肉盘根错节,就如老树树根一般,两个拳头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骆驼都经受不起,何况这么一个文秀青年?
木卓伦和霍青桐离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见她容光焕发,凝望着陈家洛,眼光中流露着千般仰慕,万种柔情,竟无丝毫担心害怕,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转头望陈家洛时,见他神定气闲,泰然自若。两人目光相接,陈家洛温然微笑。霍青桐脸上一阵晕红,转开了头。
那使者道:“谁先打,咱们来拈阄。”陈家洛道:“你们是客,让他先打吧!”霍青桐抢着说:“不必跟他客气,还是拈阄的好。”她知陈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术兵刃,即或不胜,也决不会输给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又不许躲闪避让,他究是血肉之躯,本领再好,也受不起这大铁槌似的巨拳之一击,如能让他先打,或能出奇制胜。
陈家洛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伦大虎走上两步,挺胸说道:“你打吧!”那使者对霍青桐说:“请你过来,咱们两人一齐瞧着,要是谁脚步移动,用手招架,或是弯腰侧身,闪避躲让,都算输了。”
霍青桐走到陈家洛身边,低声道:“别比吧,咱们另想法子胜他。”陈家洛低声道:“你放心。”霍青桐无奈,只得和那使者站在两侧作证。
陈家洛与忽伦大虎相向而立,相距不到一臂。众人凝神注视,数千人悄无声息。
那使者高声叫道:“满洲好汉打第一拳,回族好汉打第二拳,如果大家没事,那么满洲好汉打第三拳,回族好汉再打第四拳。”霍青桐抗声说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让你方先打。依次轮流,方得公平。”那使者还未回答,陈家洛道:“他们是客,咱们就一路让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说道:“你倒慷慨大方。”提高声音,叫道:“好啦,满洲好汉打第一拳!”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忽伦大虎呼呼喘气,全身骨节格格作响,运气提劲,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涨了几乎一倍。陈家洛双脚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倾,笑道:“发拳吧!”
几名回族青年见了忽伦大虎的威势,生怕陈家洛被他一拳打得直飞出去,跌下来撞破头骨,站在陈家洛身后,摆好马步,以便他飞跌出来时接住。木卓伦和霍青桐默祷真神护佑。香香公主却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说过不怕,那就一定不怕。
忽伦大虎双腿微蹲,劲贯右臂,呼的一声,铁拳夹着一股疾风,向陈家洛胸上猛击过去,突觉对方胸部顺着拳势向后一缩。陈家洛胸部内吸之势,和他这当胸一击配合得若合符节,丝丝入扣,快慢尺寸,实无厘毫之差。旁人只见这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进去,可是说也奇怪,竟无半点声息发出。
忽伦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差了这半寸,拳面不过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擦。他一呆之下,拳头一时没缩回去。陈家洛笑道:“够了么?”忽伦大虎脸上一红,这才缩回右拳。
众人见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如全然打在空处,无不惊奇。只有木卓伦和霍青桐看了出来,原来陈家洛内功精深,胸肌借势消势,登时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靥如花,长长吁了口气。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这点,甚是惊疑。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了!”忽伦大虎大叫道:“打!”凝气挺胸,胸口黑毛根根竖了起来。陈家洛手臂也不向后作势,随手一伸,轻飘飘一拳打出,波的一声,在忽伦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钢杵”之劲。忽伦大虎觉得胸口虽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极大力量把他向后推去,知道脚步稍一移动,就是输了,忙运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拒对方这一推。这只是一刹那之事,哪知陈家洛这一拳发得快,收得更快,劲未使足,倏然收回。忽伦大虎千斤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凭依,要想收势,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陈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声,尘土飞扬,忽伦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已扑翻在地。
众人都是一呆,这才拍手大笑起来。陈家洛一拳把这巨人打倒已经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哇哇大叫,原来已撞下了两颗门牙。
忽伦三兄弟见大哥受伤,连声怪叫,同时向陈家洛扑来。忽伦大虎一定神,狂吼一声,也扑上厮拚。众回人见状,纷纷抢前救援,混乱中两个人影从众人头顶上跃过,人群中不见了陈家洛与霍青桐两人。忽伦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敌人,楞在当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众回人素听她号令,一齐退开。
陈家洛缓步上前,笑道:“我早说要你们四人齐上。这就来吧。”大虎怒极,挥拳当头猛击。陈家洛晃身绕到三虎背后,双手“闭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个踉跄,险些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肘向陈家洛头上撞到。陈家洛矮身从他胁下钻过,随手在他臂窝里掏了两把。四虎大痒,身子缩成一团,乱颤乱动,呵呵大笑起来。
众人见这么一个粗蛮大汉居然和少女般妩媚怕痒,憨态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陈家洛依言纵近,又在他腰里搔了几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双拳乱舞,却哪里打得着人?
霍青桐惊叫:“小心后面!”陈家洛已觉到背后有拳风来袭,倏地纵身,跃起丈余,二虎一拳便打了个空。四虎笑声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击而出,正好打在二虎拳上。两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连连怒吼,转身来捉。
陈家洛在四人中间如穿花蝴蝶般往来游走,存心戏弄,也不出手还击,八个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终连衣衫也没能碰到。众人初见陈家洛趋避之际,往往间不容发,俱都为他担心,但时候一长,都看出四个巨人定然奈何他不得。四巨人连连大吼声中,突然嗤的一声,二虎的褂子被撕下了一大片,众回人又是一阵轰笑。那使者早看出陈家洛是武术高手,非四虎所能敌,连声叫道:“住手,不必打啦!”忽伦四兄弟打发了性,却哪里止得住?大虎呼哨一声,倏然跃起,如一头猛鹰般向陈家洛扑了下来,同时二虎、三虎、四虎一齐站到他身后,张开六条手臂,截他退路。这是他四兄弟猎兽时常用之法,纵然猛如虎豹,捷如猿猴,也是难以逃脱。众回人一见大惊,许多少女齐声尖叫。
陈家洛见大虎扑来,正想后退,火光下见三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张开手臂,犹如鬼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不再退避,待大虎扑到,左臂快如闪电,突然长起,在大虎左胁下一拦,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时在空中被他转了小半个圈子,这时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粘着一送,一半借劲,一半使力,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向前直飞出去,蓬的一声,头下脚上,倒插在一个坑里。这土坑正是他适才拔起白杨树所留下。树大坑深,泥土直没到腰间,双脚在空中乱踢,哪里挣扎得出?
四虎猛吼追来。陈家洛跟他兜了半个圈子,看准方位,突然站住。四虎飞起右脚,当胸踢到。陈家洛抢到右侧,右手抓住他裤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顺着他一踢之势向外力甩,四虎就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乱舞,嘴里怪叫,心里害怕,只怕这一下要摔个半死,哪知波的一声跌下来,身子软软的一弹,忙翻身坐起,原来恰好压在那头死骆驼身上。陈家洛刚才见他手掷大骆驼,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家洛力气其实远不及他,一则四虎身子虽巨,究竟没骆驼重;二则他这一脚踢出使劲极大,借势推掷,大半还是用了他自身力道。
四虎还在半空,二虎三虎已从两侧同时抢到。二虎弯腰挺头,向前猛冲,要一头把敌人扑倒,三虎举起双臂,朝陈家洛头顶狠狠砸下。
陈家洛立定不动,等两人势若疯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尺之际,右脚突然使劲,身子如箭离弦,呼的一声,斜飞而出。他挨到最后一刻方才避开,要使这两个巨人收势不及。果然二虎一头撞中三虎肚子,三虎双拳也击中了二虎背心。只听得蓬蓬连声,两条大汉如宝塔般倒了下来。陈家洛不等他们爬起,纵身过去,乘着两人头晕眼花,抄起两人辫子,牢牢的打了两个死结,这才长笑一声,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乐得眉开眼笑,拍手叫好,众回人更是呐喊欢呼。
四虎爬起身来,忙把大哥从树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辫子打结,拚命挣扎,滚作一团。那使者忙去给他们拆解。只因两人用力拉扯,辫结扯得极紧,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开。
忽伦四兄弟呆呆的望着陈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齐生敬仰之心。大虎先走上来,大拇指一竖,说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说着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过来拜倒。陈家洛忙跪下还礼,见这四人质朴天真,对刚才如此戏弄倒着实有点后悔。五人站起身来,陈家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兴。
忽伦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头死骆驼掮了回来。三虎把他们的四匹坐骑牵到木卓伦面前,说道:“我打死了你们的骆驼,很是不该,这四匹马赔给你们吧。”木卓伦执意不要。
那使者见此情形,十分尴尬,对忽伦四兄弟喝道:“走吧!”跳上了马背,心中仍不服气,对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
香香公主答道:“有甚么不敢?”走到木卓伦面前,说道:“爹,你写回信,我给你送去吧。”木卓伦心下踌躇,这满洲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这小女儿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子,让她去吧,可实在放心不下,便向陈家洛招招手。陈家洛走了过来,木卓伦离座相迎,携了他的手走到帐中。霍青桐与香香公主姊妹随后跟了进去。
木卓伦一进营帐,立即抱住陈家洛,说道:“陈总舵主,哪一阵好风把你吹到这里来?”陈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路来,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赶着来见你,想不到竟会遇见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听父亲叫他“陈总舵主”,呆了一呆。
陈家洛虽与木卓伦讲话,一直留神着她两姊妹,见香香公主脸露惶惑之色,忙转头道:“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我没跟你说我是汉人。”木卓伦接着道:“这位陈总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们的圣经就是他给夺回来的。他救过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军粮,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们才能调集人马抵挡。他对咱们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尽。”陈家洛连声逊谢。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说道:“你不说自己是汉人,原来是不肯提到你对我们的恩惠,我自然不会怪你。”
木卓伦道:“那满洲使者如此狂傲无礼,幸得总舵主仗义出手,挫折了他的骄气。他激喀丝丽去做使者,总舵主你瞧去得么?”陈家洛心想:“他们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能从旁尽力相助。”说道:“我从内地远来,这里的情形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说可去,在下自当尽力护送。要是觉得不去的好,那么咱们另想法子回绝他。”
香香公主凛然说道:“爹,你与姊姊天天都为了族里的事操心,还在战场上跟他们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没用,不能出一点儿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么大事,要是不去,可让满洲人取笑咱们。”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满洲人要难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战,也总是冒着性命危险,我冒一次险也是应该的。他本事这样好,我跟他去一点也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见妹子对陈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木卓伦道:“爹,那就让妹子去吧。”木卓伦道:“好,陈总舵主,那么我这小女托给你啦。”陈家洛脸上一红。香香公主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却把头转向一边。
木卓伦写了回书,只有几个大字:“抗暴应战,神必佑我。”陈家洛见这寥寥数字辞气悲壮,连连点头说好。木卓伦把信交给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颊,给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愿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抱住了姊姊,笑着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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