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三联版)(精校)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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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她玉容惨淡,左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登时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实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敌人实在太强,我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这藏僧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赔上?不如立即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便是。”想到此处,向黄蓉打个眼色。黄蓉知他要去传讯求救,稍感宽心,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
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只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快走,还耽搁甚么?”说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余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双大手伸将过来,当即衣袖甩起,袖子盖上他手腕,乘势抓住挥出,呼的一声,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生性爱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见动手,登时大乱。
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样的伸手去拉,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见争端骤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顾得甚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青龙出海”,急向金轮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轮法王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击。当的一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急忙飞身跃开。
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罢!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他金轮被杨过与小龙女击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终于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痒痒地,只是此刻权衡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不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他称雄西藏,颇富谋略,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厉害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难为她罢。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你如不信,待她将病养好了,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只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
岂知金轮法王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了他这几句话,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女,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罢!”
小龙女站在梯间,被金轮法王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不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下来。”金轮法王双眉倒竖,“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下,更是威猛无比。小龙女哪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登,竟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肘反打,竟然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里,说道:“姑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啷一响,金轮法王从袍子底下取出一只轮子,这轮子与他先前所使的金轮一般大小,只颜色黑黝黝地,却是精铁所铸,轮上也铸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已往只用一只金轮,已自打败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轮法王的名号,其余银铜铁铅四轮却从未用过,其实依他武学修为,原该称“五轮法王”才是。陆家庄比武时金轮被杨过用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上么?”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是忌惮她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一呼,点醒她是一帮之主,如与旁人联手合力斗他一人,未免堕了帮主的身份。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噜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芙妹走罢。”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拒敌,打是打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法逃走,却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须逃脱魔掌,就算逃得狼狈万状,又有何妨?当下挺剑向法王刺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她心中无甚打算,既见杨过与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法王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们定然要输,只有跟你纠缠,才可抵挡得片刻。”见他踢开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敌人拚斗,再加上忽尔投掷酒壶,忽尔翻泼菜盘,只闹得楼面上酒浆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拉过郭芙。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兀自时昏时醒,霍都中毒重伤,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哪里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你们快走罢!”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此刻胡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哪里还有性命?心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楼头,悄立观战。
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罢,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罢。”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一顿抢白,讪讪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从地下拾起一条断了的桌脚,叫道:“武家哥哥,咱们齐上。”黄蓉一把拉住,说道:“凭你这点功夫,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也无甚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毫不凌厉狠辣。
金轮法王每次追击,总是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忽来去,尽是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使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响声不绝,一张张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动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坠”功夫,双脚踏到何处,何处的桌椅便断,再斗得数转,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金轮法王大踏步来去,铁轮晃得当啷啷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挡。金轮法王连进三招,杨过架得手臂隐隐生痛。金轮法王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下来,铁轮未到,已是夹着一股疾风,声势极是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均已被压得弯了。
两人同时奋力将铁轮弹开,杨过长剑直刺,攻敌上盘,小龙女横剑急削敌人左腿。金轮法王飞脚向小龙女手腕踢去,铁轮斜打,击向杨过项颈。杨过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时奇峰突起,金轮法王右手陡松,铁轮竟向杨过头顶摔落,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抓去。
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遭逢奇险。黄蓉“啊”的一声叫,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已直刺金轮法王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攻守兼备,既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使金轮法王不敢再向小龙女进袭,此招叫作“雁行斜击”,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金轮法王“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激飞起来,当啷啷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向轮子打去。轮重剑轻,这一剑平击本无效用,但这一下打得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铁轮方向转过,反向金轮法王头上飞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声喝彩。
金轮法王胆敢兵刃脱手、飞轮击敌,原是料到敌人无力接轮,若是对方以兵刃砸碰飞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脱手不可,哪料到杨过竟有拨打轮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铁轮,暗用转劲,又将轮子飞出。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然寂然无声,却是铁轮飞转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是无意中用上了九阴真经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声,长剑震得脱手。金轮法王立时一记“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来杨过的九阴真经功夫未曾练熟,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势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好!”
金轮法王收掌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里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里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当下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说着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挥剑直劈。两招名称相同,招式却是大异,一招是全真剑法的厉害剑招,一招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无法齐挡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亏得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两胁掠过,只划破了他衣服,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轮法王百忙中又急退两步,以避锋锐,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晃得金轮法王眼花缭乱,浑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清饮小酌!”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唇,宛似举杯自饮一般。
金轮法王见二人剑招越来越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杀着却是层出不穷。他越斗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法,我在西藏怎能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觑了天下英雄。”气势一馁,更呈败象。
杨过和小龙女修习这章剑法,数度无功,此刻身遭奇险,相互情切关心,都是不顾自身安危,先救情侣,正合上了剑法的主旨。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韵事,或“抚琴按箫”、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弈”、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之时只是自舒怀抱,哪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到后来却越使越是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侣,则许多精妙之处实在难以听会;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极深,然而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番心情,与林朝英创制这套“玉女素心剑”之意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腼腆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虽是并战强敌,却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蕴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杨过与小龙女灵犀暗通,金轮法王更难抵御,深悔适才将桌椅尽皆踏毁了,否则有桌椅阻隔,敌人攻势不能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一级级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逼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过儿,别放过了他。”她瞧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金轮法王,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看来倒有八分侥幸,若是今日放过了他,此人武学高深,回去穷思精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法门,日后再要相除却是千难万难。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茜窗夜话”、“柳荫联句”、“竹帘临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金轮法王几乎连招架都有不及,别说还手。
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哪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路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人毙敌之意,其时心中又充满柔情,是以剑法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旨在致敌死命。这时杨龙二人虽逼得金轮法王手忙脚乱,狼狈万状,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金轮法王不明剑法的来历,眼见对方奇招叠出,只道厉害杀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踏断一级楼梯。他魁梧的身躯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断截,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金轮法王铁轮一举,说道:“今日见识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紧。你们这套剑法叫做甚么名堂?”杨过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与刺驴剑术为首,我们这套剑法,就是刺驴剑术了。”金轮法王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金轮法王才知他是绕弯儿相骂,心中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金轮法王的手段。”铁轮呛啷啷一挥,大踏步而去。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几下急晃,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来,却见达尔巴扶着霍都,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见二人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又见霍都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从怀里摸出一小瓶玉蜜蜂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都取出一包药粉,交给杨过,说道:“那位使笔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合十行礼,说道:“大师兄,多谢。”杨过也合十还礼,嬉皮笑脸的学他藏语,说道:“大师兄,多谢。”达尔巴大奇:“大师兄为甚么叫我大师兄?”转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转世为人,已让我为大,不来跟我争大师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杨过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
杨过将解药交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甚是难过。黄蓉问道:“你到哪里去?”杨过道:“我和姑姑去个见不到人的所在隐居,从此永不出来,免得累了郭伯伯与你的声名。”
黄蓉寻思:“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恩德非浅,眼见他陷迷沉沦,我岂可不相救于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伙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恳挚,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借客店休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开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物事送给你。”小龙女道:“你给我甚么?”
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于是将她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环打造得极是精致,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将开未放的玫瑰。黄药师收藏天下奇珍异宝,她偏偏拣中了这枚金环,匠艺之巧,可想而知。小龙女从来不戴什么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虽见金环精巧,也不在意,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头上,随即跟她闲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烛光下但见她容色秀美,清丽绝俗,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问道:“妹子,你心中很欢喜过儿,是不是?”小龙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们为甚么不许他跟我好?”
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亲不肯许婚郭靖,江南七怪又骂自己为“小妖女”,直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挡?但他二人师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世间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别人要一辈子瞧你不起。”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甚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只觉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是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处,不禁点了点头,心想似她这般超群拔类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见,但转念又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我一辈子住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快快活活,理会旁人作甚?”黄蓉问道:“甚么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小龙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来就住在里面的。”黄蓉一呆,道:“难道今后你们一辈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远不出来了?”
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说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黄蓉道:“过儿从小在外边东飘西荡,老是关在一座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龙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会气闷?”黄蓉叹道:“初时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来,就会烦恼了。”
小龙女本来极是欢悦,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
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自己适才的说话实是伤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之心,登时颇为后悔,但转念又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番忠言纵然逆耳,却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过儿怎么说?”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要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问道:“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道:“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两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仍是欢欢喜喜的厮守不离。”这几句话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这样。”从衣囊中取出根绳子,横挂室中,说道:“睡罢!”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跟她母女俩睡一间房,我跟武氏兄弟俩睡一间房。”小龙女道:“不!为甚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说着举手一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大骇:“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的话并非虚假!”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影一闪,有人凌空横卧,晃了几下,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映入室内的月光看去。只见小龙女横卧在一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悄立庭中,只觉这二人所作所为大异常人,是非实所难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敦儿、修儿,你哥儿俩另外去要间房,不跟杨家哥哥一房睡罢。”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却问:“妈,为甚么?”黄蓉道:“不关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为甚么。他二人师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黄蓉板脸斥道:“修儿,你不干不净的说甚么?”武敦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样的人理他干么?我是决不跟他说话的。”郭芙道:“今儿他二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罢。”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去难以明白,半夜里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厮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妻子,自必为此了。”反复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中心栗六,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杨过登时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兀自未干,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瘦马,一跃而上。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哪里?”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哪里有小龙女的人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诧愕。金轮法王提缰催马,向他驰来。
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父么?”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已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法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于是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哪里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时分,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缰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余丈,望见树林深处的乱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法王一行拒敌。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金轮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好?可有甚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金轮法王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乱石之后一缩。金轮法王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赖乱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乱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居然有此妙用,实是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是无法出乱石阵逃走而已。
金轮法王久攻不下,虽然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甚么也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手到擒来,方显本事。于是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金轮法王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
哪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才,实是当世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杨过见金轮法王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精光大盛,身形晃动,闯进乱石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色,登时手足无措,若是出阵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金轮法王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当下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哑穴,让她哀声求救,好激得黄蓉出阵。郭芙只感周身麻痒难当,忍不住呻吟出声。黄蓉岂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的哀声,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是凶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金轮法王铁轮飞出,击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直落,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得呛啷啷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法王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他进入石阵。
金轮法王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是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然道:“她突然半夜里走了,我正在找她。”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里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小心,到这里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法王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并世再无第二个了。”黄蓉替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道甚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到黄药师的诸般手泽,只是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里金轮法王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乱石上一绊,均是一个踉跄。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棒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传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动黄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却隐瞒不言。黄蓉叹道:“你遇合之奇,确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当下故作不知,说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双战法王,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另有一个计较在此,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人,大是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却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么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传我功夫,今日才传,也还不迟。”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哪里敢?”于是黄蓉轻声俏语,将棒法的奥妙之处,一一说给他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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