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三联版)(精校)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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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褚庄主,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不配吧?”
袁承志道:“这手甚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的道:“我这门‘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么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甚么稀奇?青弟,来,咱们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双手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的蟹钳功!”
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格格娇笑。直鲁群盗也忍不住放声轰笑。
褚红柳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哪容得两个后生小辈戏侮于他?挟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刀,横托在手,对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袁承志手掷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把握,这少年不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
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低头,帽子已被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
袁承志笑道:“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已把他一双靴子的靴底切下。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庄庄主了。
袁承志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右掌毒招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是游戏之作,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
褚红柳大怒,喝:“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好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众人乱叫声中,袁承志吸一口气,已运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来,几达三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们这些人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之时,偷了箱子去。”踊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
褚红柳见他把一口口沉重的箱子越掷越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待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他自知轻功不成,哪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袁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
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
群盗一阵欢呼,却见袁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搏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掌反击。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脉门,待得双足着地,喝一声:“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铁箱之顶。十口箱子本就叠得东歪西斜,这样一个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时一阵摇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十分狼狈,到后来情不自禁,俯下身来,抱住了箱盖。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的说话,不禁抿嘴微笑。
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就十足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身材肥胖,素不习练轻功,自来以稳补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见功,现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虽然一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适才袁承志见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处,故意布置这个陷阱来跟他为难。
群盗谁也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倒将下来,不但摔坏了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当下都站得远远地。
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谭二寨主,当即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袁承志冲来。
哑巴、青青、洪胜海一齐站到袁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舞动杀砍。袁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了人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二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袁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卧在地下,两名盗首在旁照料,忽见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袁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过,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纵身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
袁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冲去。青竹帮帮众本来袖手观战,忽见哑巴如猛虎般冲来,各举兵刃拦阻。但哑巴追随神剑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寻常武师所能敌,只见他头顶刀枪乱飞,赤手空拳的冲到程青竹身旁。
袁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抚着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了,要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忙纵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
洪胜海撇下对手,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袁承志一望。袁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给哑巴,纵身入围,问道:“怎么?”阿九哭着叫道:“我师父死啦!”
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却还在微微跳动,翻过他的身子,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运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涌泉穴”各点一指。内力到处,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袁承志道:“放心!你师父的伤治得好。”阿九明艳的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清澈的大眼却已充满了喜色,说道:“嗯,多谢你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入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众出手拦阻。双方乱喝,混乱中交起手来,登时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顷刻间双方各有数十人死伤。
青青道:“再打半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微笑。
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几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万人,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见。众人都是一惊,刀枪齐停。只见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帮放出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踊身从箱顶跳下,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爬起身来,双足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领山东群盗退却。
袁承志将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是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干人。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
袁承志跳上箱顶,把箱子逐只掷下,哑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他们伤了这许多人,只在铁箱外面摸得几下,你说是赚了还是蚀了,得请你大师哥用铁算盘来算一下了。”只听得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有大队人马到来。袁承志道:“有这许多官兵,盗贼是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走吧。”检视车辆伕役,幸无损伤。
正要启行,只见数百名官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把总手舞长刀,喝道:“干甚么的?”洪胜海道:“赶路的老百姓。”那把总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洪胜海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到来,吓退了强人。”
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前去追击退走的群盗。那把总斜着眼打量大车上的铁箱,冷冷的问道:“那些是甚么东西?”洪胜海道:“是行李。”那把总道:“打开来瞧瞧。”洪胜海道:“是些随身衣物,没甚么特别物事。”那把总道:“我说打开,就打开,啰唆甚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甚么?”那把总骂道:“你这小子好横!”倒提长刀,将刀杆夹头夹脑砸过去。青青闪身避开。
那把总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料想定是装着贵重财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叫道:“好小子,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抢夺百姓财物,那还用多说?一听“充公”二字,早有十余官兵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来抬铁箱。
那把总存心狠毒,只怕事主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杀勿论!”当即提刀杀来。袁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给他杀了灭口。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良民?”待他钢刀砍到,身子侧过避开,一掌打在他背心。这人如何禁受得起这一掌?倒撞下马,登时毙命。
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劫漕运啦,抢劫漕运啦!”当先的官兵被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跟着涌到。袁承志拾起那把总的大刀,挥舞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车队,退入林中。
只听得金铁交鸣,但见树林中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盗帮虽然都有武艺,但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不多时已纷纷败退。沙天广和程青竹都受伤甚重,无人领头,群盗各自为战,被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惨呼声此起彼伏。
袁承志和青青等将车队集在树林一角。青青道:“怎么办?”袁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青青道:“不错!”袁承志道:“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与哑巴、洪胜海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兵见三人凶狠,一时倒也不敢十分逼近。
袁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四下形势,只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正受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甚是险恶,当即纵身下扑,左臂长出,震飞两支刺向阿九的铁枪,叫道:“退回西首山岗!”阿九一怔,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来。袁承志飞脚踢去钢刀,当胸一拳,将那军官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
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帮的帮众齐向西退,渐渐集拢。袁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见有盗众给官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袁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上了山岗。袁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帮众盗伙,冲下去把青青等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兵在岗下呐喊叫嚷,团团围住。
袁承志命群盗发射暗器,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人人性命难保,突然有人出来领他们暂脱险境,对他吩咐哪有不奉命唯谨之理?二百余名官兵向岗上冲来,被一阵暗器射回,死伤了数十人。官兵在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谁肯舍命攻山?个个大声呐喊,敷衍长官,杀声倒是震天,却是前仆有人,后继无兵,再也不见有官兵冲近。
袁承志安排防御,命谭二寨主、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队守住一方,余下的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再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过了一会,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上睡着了。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帮众见首领无恙,对袁承志更是敬服。
袁承志对青青道:“官兵人多,不能力敌,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错,用甚么计策才好?”袁承志向熟悉当地地形的盗伙问了一会,再跳上车顶,察看官兵队形,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心念一动,跳了下来,对青青道:“刚才官兵叫甚么抢劫漕运?”
这时褚红柳正由淮阴双杰接替了下来休息,听袁承志问起,说道:“这些官兵,定是运送漕银去北京的。咱们刚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志道:“运送漕银,怎地要大队官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一处没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的漕米银两发饷发粮。崇祯既要防御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漕米银两本来都由运河水运,想是皇帝要钱要得急了,才由陆路赶运。”
袁承志道:“这些官兵身上挑着这样重的担子,居然还来多管闲事,跟人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个个就擒,只须给咱们安上几个甚么王、甚么星的厉害匪号,奏报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又道:“我们本是土匪强人,倒也不是冤枉,只可惜累了相公。”袁承志叹道:“官逼民反,今日可教我亲身遇上了。”沉吟片刻,说道:“此处向西北有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
褚红柳这时对他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哪会有何异议,便道:“请袁相公吩咐,大伙儿齐听号令。”袁承志在地上画了图,计议突围之策已定,便即分拨人手。一声令下,群盗齐声发喊。袁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
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数奉命守御,余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见群盗骤然涌到,来势凶猛,稍加抵挡,就被冲破一道口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盗帮忽然回身邀斗,把官兵追势挡了一挡。待得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也已退入峡口。
那峡口两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势险恶,官兵一追入峡口,率队长官下令暂停,以防中伏。忽然间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道上丢满了珠宝珍物,闪闪发光。那统兵的总兵一见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都抢了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盗抛下衣甲兵器,乱窜乱奔,道旁丢满了金砖银锭。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那总兵见群盗溃散,连兵器也随地乱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有分教:抗外敌不妨落后,抢金银务必争先。
这时袁承志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条,抄向官兵后路。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都用黄布蒙住,车上插了旗帜,旗上写的是“大明江南漕运”几个红字,从上面放眼望下去,车队直如一条其长无比的黄龙。
袁承志见此情势,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官兵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能劫下漕运,那真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实是奇功一件。眼见坡下树木茂密,当即穿林而下,要就近看清楚车队。不一刻,靠近官兵队伍,借着树木遮掩,连官兵的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车辆连绵不断,隆隆而过,过了好一阵,忽听得车行辚辚之声渐轻,车中所装似乎已非银子,从树木空隙中向外望去,见是百余辆囚车。车中囚徒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白旗,写着“候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又是甚么“江洋大盗”、“流寇头目”、“反叛逆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须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才是?”
正自寻思,忽见一辆车子过来,旗上写着“候斩反逆孙仲寿一名”九字,袁承志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见车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孙仲寿。但见他两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较之昔日在圣峰嶂上率领同袍祭奠故帅之时,已苍老得多,但一副慷慨风致,虽在难中,仍是不减当年。袁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旧部,当时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是不见应松。袁承志一阵心酸,随又暗暗欢喜:“老天爷有眼,教我今日撞见众位叔叔。”
不久囚车过完,袁承志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噪起来,有的便发箭射来。但袁承志身法快捷,箭枝到时,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袁承志心想:“我拿住这军官,先捣乱一阵,然后乘机相救孙叔叔、朱叔叔他们。”
正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心想:“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却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面四人正是二师兄归辛树夫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
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飞身落下,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
归氏夫妇一起勒马,见到是他,归二娘点了点头,说道:“嗯!是你,有甚么贵干?”袁承志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师哥师嫂几位伸手相助。”归二娘道:“我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和归辛树二人一提缰,双骑从他两侧擦过,向前冲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
刘培生跳下马来,说道:“师父师娘正有一件要紧事。弟子办了之后,立刻过来听师叔差遣。”袁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一下刘大哥的牲口。”刘培生道:“师叔请用。”将缰绳递将过去。袁承志道:“咱俩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袁承志双腿一夹,那马发足奔驰。
刘培生问道:“师叔追官兵干甚么?”袁承志道:“救人!”刘培生喜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正要寻官兵的晦气。”袁承志一听大喜,催马急行,不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的背影。但不见归辛树等人,想已抢过了头。袁承志纵马向前急冲。
押队的游击听得身后马蹄声疾,回头望时,只见一个人影从马背跃起,扑将过来。他大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满拟将这人一刀斩为两截,岂知袁承志右手前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马上,左手早点中他后心穴道。那游击只觉背心酸麻,要待挣扎,却已动弹不得。袁承志问道:“要死还是要活?”那游击颤声道:“大……大王爷饶命。”袁承志道:“快下令,叫后队囚车都停下来。”那游击只得依言下令。
突然之间,归辛树夫妇从树林中冲出,师徒五人抽出兵刃,往官兵队里杀去。队伍登时大乱。袁承志本拟迫那游击指挥队伍,让众官兵混乱中自相残杀,哪知归辛树等忽来动手,官兵后队一乱,这计策却行不得了。
袁承志抢了两柄短斧,奔到孙仲寿囚车边,劈开车子,大叫:“孙叔叔,我是袁承志。”孙仲寿如在梦中,一阵迷惘。袁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救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将,现今虽已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其中三数十人是袁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是督师公子,无不大为振奋,当下一阵砍杀,将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
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巨石拦路,不能通行,登时两头大乱。
袁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众多,逼得紧了,当真拚起命来,却是无法抵挡,当下撇了双斧,展开轻功,连奔带跃,在一长列漕运车辆顶上跑将过去。行出里许,见领队的总兵官头戴铁盔,正手舞长刀,指挥作战。袁承志疾奔而前,将两名上前拦阻的亲兵推入了山坑,跃上那总兵坐骑的马臀。那总兵回刀来砍,袁承志挟手便夺,哪知这总兵一个筋斗从马背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的手腕。
袁承志心道:“没料想官军之中还有如此好手。”左手一扬,三枚铜钱发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发围棋子的手法。那总兵一一用长刀格开。袁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双手连挥,三九二十七枚铜钱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那总兵武艺虽然高强,却哪里躲得开这“满天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膝弯、腰胁、背心、足胫各处都中了铜钱,竟朝着袁承志迎面跪下。
袁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左臂。那总兵当胸一拳,势急力劲。袁承志笑道:“就让你打一拳出气。”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却如打中一团棉花,无声无息,全无着力处。袁承志运起内力,提起那总兵往上抛出。只见他就如断线风筝般往上直飞,全官兵高声大叫起来。那总兵自分这一下必死,闭住了双眼,哪知落下时被人双手托住,睁开眼来,仍是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手,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何况就算硬要置之度内,却也无从置起。
袁承志道:“你下令全体官兵抛下兵刃,饶你们不死。”那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要紧,给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颈项一挺,朗然说道:“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多言。”袁承志一笑,手一使劲,又将他身躯抛向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抛,连抛了三次,那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袁承志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如降了吧。”那总兵一想,眼下只有这条是活路,只得点了点头。袁承志问道:“你贵姓?”那总兵道:“小将姓水。”他定一定神,命亲兵把手下的副将、参将、游击、都司等都叫了来,众将听得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都司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不……”话未说完,袁承志已抓住他往地下一摔,登时晕去。余下众将颤声齐道:“标下奉……奉总座将令。”水总兵道:“下令停战!”
袁承志也传下号令,命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吩咐水总兵命官兵抛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
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见是银子粮食,便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五人势恶,败降之余,不敢阻拦。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志叫道:“二师哥,你们找甚么?我叫他们拿出来。”
归辛树见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未定,哪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给他抓住了,任凭如何猛力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士英进贡的茯苓首乌丸,藏在哪里?”水总兵道:“马督抚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行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必说谎?”
归辛树心想看来此言不假,把他往地下一抛,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躁,单掌起处,把挡在面前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带着三个徒弟,跟丈夫走了。
袁承志知道二师兄夫妇对自己心存芥蒂,只有默然不语。待五人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甚么药丸?”水总兵被擒降敌,心乱意烦,神不守舍,一时想到家中是否会给皇帝下旨满门抄斩,一时又想自己功名前程,从此付与流水。袁承志接连询问,他答非所问,不知所云,说了半天,袁承志才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最近黄山深谷里找到了一块大茯苓,估计已在千年以上,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八十颗茯苓首乌丸,还配上了老山人参、珍珠粉末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花了两三万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官场和医行药业。据古方所载,这药丸实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服一丸便立刻见功。马士英自己留下四十颗,以备此后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颗,余下四十颗便去进贡,盼崇祯再做四十年皇帝,年年升自己的官。
袁承志好容易听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爱子有病,久治不愈,急着要这些药丸。”
水总兵又道:“马总督本想差我一并将宝药送去北京,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又押着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赴京,献给皇上。”至于马总督自己留下四十颗之事,那是天大机密,连对他最得宠的姬妾也都不说,水总兵自然更不会知道。
袁承志一心盼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得孩子之命,忙问:“那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启程是在同一天,不过镖局子只有十来个人,行道快得多,算来抢在我们之前,总有五六天路程了。”
这时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将纷纷过来相见。各人得脱大难,又见袁承志长大成人,一身武艺,今日这一战虽是小试牛刀,亦已略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交集。袁承志问起被捕缘由,孙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圣峰嶂聚会,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众早已散走,只应松终于被害,孙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众人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预备大举,哪知事机不密,上个月被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缘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遇。
孙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联络,说道:“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
袁承志喜道:“孙叔叔说得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干一场,找个地方会集群雄。”孙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在泰山?”袁承志道:“泰山相去不远,再好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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