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志异(精校)第5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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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无痕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个老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分外摸不透,倘若他真有那等神通,又为何心甘情愿呆在皇宫里,山野对于这种修道士来说不是更合适么?他不敢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跟在明方真人后面进了殿。
  这里仍然犹如以前一样朴素无华,与宫中的其他华美大殿相比,竟是别有一番情调。风无痕无心在此久留,毕竟他是一时性起才走进了这里,即便明方真人保证不会有人发现,但那种过于神迹的说辞实在是令人无法相信。“真人,您究竟有什么事?宫里人的眼睛都瞧着这里,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而被父皇疑忌。”他直截了当地问道,面色也是有些难看,他甚至怀疑是明方真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让他懵懵懂懂地来到这里。
  “无痕,你难道不想知道凌云以后二十年的气运么?”明方真人并没有理会风无痕的质问,淡然道,“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贫道就知道你本不是属于宫廷的人,当年的星变贫道早已看在眼里,这才没有在皇上面前揭穿。你果然不负星象中的预示,几乎掌握了每一个机会,如今的地位虽然有不少幸运蕴含其中,更多的却是你自己的心机,贫道没有说错吧?”
  风无痕只感到浑身一阵恶寒,一直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被无情揭穿,换作任何人都无法自处,更何况是一直提防着破绽的他。“真人,您无须再打哑谜了,那些玄妙的事情即使您说出去,也无人会相信。什么二十年的气运,什么天命,我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朝廷的气数,社稷的安危,俱是决之于天子之手,决之于权臣之手,难不成老天爷还会降天雷劈打昏君,劈打奸臣么?”他的话说得刻薄至极,丝毫不顾忌这位师长的颜面。
  第四十二章
落定
  明方真人微微一笑,仿佛风无痕的揶揄并不是针对他的。“你就是直说贫道是骗子也并无不可,用不着如此愤世嫉俗。几年的皇子生活让你磨去了不少棱角,想当年,贫道看到的是一双清澈的眸子,而不是现如今这双充满了世故和猜忌的眼睛。”他自顾自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也罢,那都是你的选择,贫道没道理说三道四,今次用秘法召你来,只不过是为了一件事。”
  刚刚说出那些话后,风无痕就觉得后悔了,不说皇帝对这位老人的信任,就凭他教导过自己的那些时日,信口开河就未免太过了。不过,明方真人后面的话让他将一切都抛诸脑后,究竟是什么事让他用这种法子相召?
  “皇上曾经问过贫道究竟是立长还是立幼,贫道以不能干涉朝政回绝了这个问题,想来这就是皇上如今最为难的事。”明方真人叹息一声,表情突然变得无比严肃,“皇上如今虽然身体还算康健,不过阳寿却已经不长了,不出五年,就有一道关坎,若是能平安度过,还能再添五年阳寿,若是不能,恐怕就会撒手西归。”
  风无痕听着这些不能外传的话,顿感心惊肉跳,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位老人为何偏偏对自己谈起此事,紧张之下,手心已是被指甲刺出了血,嘴唇也已经咬破。这些消息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后果如何不堪设想,明方真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一旦皇上崩逝,贫道也会跟着被迫殉葬,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不过,有一件事贫道一直没有对皇上说实话,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的并不止一干皇子,还有其他人也在暗处虎视眈眈。只要到了新君即位,所有的冲突都会瞬间爆发,那也是你最危难的时刻。”明方真人侃侃而谈,似乎谈的只不过是些微小事。
  “无痕,贫道没有传你多少保命的法子,但九炼阴阳罡想必在将来能救你一次,现在也只不过是让你少受疾病困扰而已。凌云的社稷已经传了几百年,但这一次的劫难不是来自外敌,而是朝堂之上,恐怕你应付起来也会分外吃力。也许皇上临终之前会给你权力,但是,你要小心了,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后,贫道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这回风无痕真的是昏昏沉沉地出了宫,今天听到的话实在太多太乱,几乎让他无法理出思路。四人官轿虽然平稳,但他仍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与明方真人后面的那些话相比,来历被窥破只是小事一桩罢了,若是那老人有心揭穿,也不会等到今天。真像那种算卦的神棍啊!风无痕不禁想到师京奇曾经转述过的经历,难道世事就真的如此巧合?
  皇帝纳妃的事情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贺雪茗入宫的动作却办得并不张扬。虽然也是走了一系列的仪式,但比起皇帝当年册封瑜贵妃的盛景,这次册妃只能说是委屈万分了。贺甫荣心知是自己官职未复的缘故,不由感到万分对不起女儿,平日娇生惯养的姑娘转瞬就要应付后宫中的明枪暗箭,而且连个可以托付的可靠人都没有,他又怎会不担忧?然而,这是重振贺家的唯一一条路,因此在女儿的眼泪面前,他的态度始终是强硬而冷漠的。
  宛烈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九,吉日。贺雪茗就在这一天踏进了皇宫,封号惠妃。若是贺甫荣仍在其位,她至少可以得一个贵妃的封号,无奈此时贺家还未起复,皇帝封她为妃已是看着那一家子背后的分量。为了安抚那一帮臣子,皇帝特赐钟和宫为惠妃寝殿,一连三天都驾幸那里,又让后宫好一阵议论。
  贺雪茗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自知位分不及他人,入宫时间又短,连着几天去了其他嫔妃宫中拜访,希图能套个交情。无奈宫中嫔妃都是眼高于顶的人,又没有几个识好歹,如今见贺家失势,竟是都冷眼相待,德贵妃兰氏更是干脆利落地将贺雪茗挡在了门外。倒是韵贵妃为人本分,留她攀谈了一会,又吩咐宫女送了回礼,然而贺雪茗还是察觉到了这位贵妃娘娘的落寞。
  只有瑜贵妃萧氏真正殷勤接待了这位惠妃娘娘,她很清楚贺雪茗入宫的情由,因此也就没有摆面上那一套架子,执着惠妃的手问长问短,竟是毫不避忌。惠妃早从父亲那里听过萧氏的厉害,一直不敢过分交谈,神色中也是恭谨居多。一场攀谈下来,贺雪茗才真的领教了萧氏的厉害,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体态容貌,萧氏都远胜于自己的那位堂姐,怪不得十几年来独得宠幸,因此她也愈发小心起来。
  好容易熬到了拜访结束,贺雪茗已是感觉到了一身冷汗。尽管出身世家,也曾看过不少钩心斗角的场面,但这种后宫贵妇间的交锋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萧氏绵里藏针的话语,和蔼却又暗藏玄机的神色,都让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想到入宫前父亲的殷切嘱咐,她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凭什么和别人斗?
  贺雪茗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忍眼中的泪珠,竭力控制着情绪。她是振兴贺家的工具,同时也是家族唯一的希望,倘若自己轻易倒下,那皇帝和父亲之间的交易就泡汤了。她并不希图皇帝的宠幸,那位已经现出老态的至尊并不算是少女心中的佳偶,然而,她必须接受他的爱抚,他的恩宠,他的每一滴雨露,因为,家族需要一个新的皇子来承继希望。
  新年又将来临,然而,和民间的喜气相比,皇宫中的装饰虽然华美,却并没有几分过节的气氛。尽管处于深宫,但嫔妃们都清楚,风无昭已经被押送回京了。萧氏和兰氏等得宠的嫔妃都在密切注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对风无昭的处置直接牵涉着后宫嫔妃的位置,还有坤宁宫将来的归属,她们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自从被囚进宗人府起,风无昭就在等待着皇帝的到来。自己做出了这等谋逆大事,想必父皇不问个明白是不会轻易论罪的,他抱着这个最后的希望。与风无方交接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他本以为能从风无方嘴中套出些话来,谁料这位安郡王口风异常紧,除了几句根本没有用处的安慰之语,竟无一分一毫的实在话。展破寒一“护送”他进了京城便不见了人影,而他这个皇子却只能在宗人府的院子里仰望天空。
  皇帝终究没有来,只是命人送来了一道冷冰冰的旨意,革去风无昭盛亲王之爵,永禁其于宗人府,遇赦不赦。这道无情到极点的诏书顿时让风无昭陷入了绝望,当夜就意图自尽,若不是看守的兵卒提防得十分严密,一位尊贵的皇子就悄无声息地殒命了。消息传到皇宫后,皇帝极为震怒,严命宗人府防着风无昭寻死,甚至又加派了心腹看守。
  当夜,坤宁宫中的皇后贺氏终于陷入了弥留之际,皇帝犹豫再三,终于再次踏进了皇后寝殿。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具消瘦得无法辨认的躯体,蜡黄的面容仿佛昭示着贺氏之前遭受的所有凄苦,气息已是微不可闻。
  “皇后还有多少时辰?”皇帝扭头问道,“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莫非你没有用过药么?”他恼怒地问道。尽管夫妻情分已断,但身为六宫之主的贺氏沦落到如此模样,却是这位至尊无法容忍的。
  沈如海心中一跳,“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从月前便不肯进食,都是宫女们强自给她灌了一些吃食,这次维持到现在。微臣又一直用参汤为娘娘滋补元气。若非如此,怕是娘娘连新年都过不了。”他最怕皇帝的迁怒,虽然帝后不和满朝皆知,但明面上皇帝当然要作作样子,只求不要真的为难他就好。
  “也罢,你们都退下,朕要单独和皇后待一会。”皇帝脸色一连数变,最后沉声吩咐道。沈如海如蒙大赦,连忙告退,一众太监宫女夜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尽管谁都猜不透皇帝的用意。
  皇帝无言地注视着贺氏,仅有的一丝温情逐渐冒了出来,从结发时的恩爱到之后的形同陌路,她变了很多,然而自己又何尝没有错?这个女人若是嫁给普通男子,也许能平淡地度过这一生,然而她是一国之母,善妒和无德,光这两项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安居尊荣,也许这也是命数吧。
  “无昭,无昭……”贺氏突然喃喃自语道,声音几乎无法辨认。皇帝苦笑一声,死到临头还在惦记着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女人护犊的天性。“不要杀他,照哥哥,不要杀他,我求你了,不要杀他……”贺氏再次呓语道,声音愈来愈低。
  一句话又让皇帝想起了往昔的恩爱,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轻轻俯下了身子,轻轻说道:“朕绝不杀他,你放心走吧。”
  皇后的身躯一震,眼睛竟睁开了几许,用那极为黯淡的眼神看了丈夫最后一眼,脸上现出了最后一丝光彩。
  宛烈二十三年一月二十九,皇后贺氏在坤宁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谥曰“孝仁敬”。
  第五卷
党争
  第一章
闹事
  转眼已是宛烈二十六年,这几年风调雨顺,百姓无不额手称庆,各地的赋税也及时了很多。边关亦是平安无事,守着西北大营的安郡王风无方甚至在私下给风无痕的信中埋怨了一番无聊。盛世的歌舞升平中,也有那么一丝阴影的存在,朝廷上的最大两派势力尽管明面上还能维持着一点体统,背地里的斗争却一刻都未曾平息。
  三年前皇后的丧仪可谓是极尽哀荣,皇帝最后还是念及了结发恩义,因此在谥号上并未多加为难。一应礼制齐全,丝毫没有削减之意,倒让一众大臣心中吃惊。真正的知情者都清楚皇帝此举的用意在于抚民安国,毕竟皇后已经逝去,再追究她生前的过失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在丧仪中得利的还有贺甫荣,皇后崩逝后仅仅四个月,皇帝就命人下诏,赦免贺甫荣及其家人,依旧还其文渊阁大学士之位,至于其子贺莫彬,则直接授了户部主事,三年之中连升数级,直接登上了户部左侍郎之位。原本因贺甫荣被黜而郁郁不得志的门生故旧,则是逐渐官复原职或是重新启用。终于,贺氏一族在贺雪茗入宫之后,重新立在了朝堂之上。
  托了家族的福,再加上贺雪茗谨慎而温恭的态度,她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也逐渐惬意起来,光是皇帝每月的临幸就仅次于瑜贵妃萧氏,让其他嫔妃殷羡不已。这位惠妃娘娘又刻意和众多嫔妃交好,一段时日下来,除了德贵妃兰氏,她在宫里得了众多嫔妃的好评,萧氏更是待其甚厚,丝毫没有架子。须知皇后崩逝后,皇帝即下旨由瑜贵妃权摄六宫事,虽然并未正式册后,但在众人眼中,萧氏正位中宫无疑是指日可待的事。
  权衡再三,皇帝最后还是将展破寒调离了京城,让他心中有太多荆棘的人呆在身边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守陵大营的总兵比起西北的一个小小统领,已经是优越太多了。届时任期一满,升转是极为容易的事。况且为了安抚这位悍将,皇帝还破例特许展破寒从破击营中挑选了五百名亲兵一同调任,甚至还允准了他自行指定下任统领的请求。对于武将来说,这可算是天大的殊遇,若不是边关武将中善战者愈来愈少,皇帝决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这种条件。然而,众多朝臣皆猜测安郡王风无方在背后促成了这件事。
  新任大将军风无方轻而易举地掌控了西北军营局势,让一众原打算看笑话的皇族大为失望。在这些人眼中,西北军营中全是些骄兵悍将,风无方要驾驭这些人显然要吃过一番苦头才行。谁料风无方甫至西北,便取得了破击营的支持,弹压起来毫不费力,再者西北的那些将领本就是被展破寒吓怕的人,哪敢对新任主将无礼,因此风无方虽说不能如指臂使,但令行禁止还是能做到的。
  水玉生烟如今已是成了闻名京城的酒楼,虽说底楼仍是经营着茶馆的营生,但吸引人们的却是楼上的美食佳肴。魏文龙不惜血本请来了好几位手艺精湛的大厨,甚至还在大堂中设了几位歌女弹唱。别处的酒楼饭庄也不时有卖唱的女子出入,但大多流落风尘已久,庸脂俗粉的,自然引不起客人兴趣。而魏文龙则是别出心裁地让几人以轻纱覆面,对外则是宣称这些女子都是些家道中落的良家女子,一时又吸引了不少人。尽管来往的轻薄公子不少,但碍着魏文龙背后那位何大人的脸面,也没有人敢随意坏了规矩。
  这天,楼上高朋满座,宾客们大多是衣着光鲜,至不济也是一身读书人打扮,普通的贩夫走卒压根不敢上这种地方来。饶是如此,找一个好座位也是难上加难,不少桌子上都坐着两拨不相干的人,人虽不少,却并不嘈杂。靠窗的雅座上,一个孤单单的人影坐在那里灌着闷酒,尽管知道他那里空着三个位子,但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人人绕着走,就连上楼的宾客也竭力躲得远远的,谁也受不了那股寒气。
  那位仁兄不是别人,正是冥绝。尽管身负护卫重责,但每月总有几天歇息的时候,风无痕便把这位心腹侍卫赶出去散心。谁料冥绝一向是个冷人儿,哪耐烦和不相干的人兜搭,因此一来二去,他倒是爱上了水玉生烟的酒食,再者掌柜和老板都是熟人,不啻有什么麻烦事。每月来的次数多了,无论是这里的常客还是跑堂的小二,都熟悉了这个喜欢喝闷酒的男人。若不是他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上前攀谈的人绝少不了。
  冥绝随手摇了摇酒壶,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如今他的酒量愈来愈大,这小小一壶酒实在是经不起什么折腾。若不是他懒得招惹麻烦,早就让掌柜送上酒坛来。人说一醉解千愁,无奈他却是千杯不醉的主,只能永远困于人间愁苦。他伸手将壶盖翻转了过来,不一会儿,一个满脸堆笑的小伙计出现在他的跟前,只不过笑容里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爷,还是老规矩,一壶碧江寒?”他乍着胆子问道。
  冥绝无言地点点头,那小伙计连忙拿着酒壶开溜,站在这个男人身边不减寿命才怪,真不知道那位王爷怎么会看重他,小伙计气闷地想道。小心翼翼地从掌柜那里接过一个酒壶,他不无嫉妒地又看了冥绝一眼,这种美酒居然当水一般地糟蹋,实在是暴殄天物,真不知道这人有多少钱。心中胡思乱想,他的脚步不免就有些不稳,经过一张桌子旁边时,他不小心绊了一下,顿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壶美酒顿时四溅开来,旁边好几桌的客人身上都沾满了酒液。
  闯祸了!小伙计脑中刚转过这个念头,一只脚便狠狠踩踏在了他身上,来人气势汹汹的模样立时让他心中叫苦不迭。“小兔崽子,没长眼睛么?这种平地上也能摔跤?污了我们的衣裳,你赔的起么?”
  说话的是一个趾高气昂的公子哥,身上衣裳极为华贵,只是被那酒渍污了一大块,连连他的脸上也着了好几滴酒液,看上去颇可笑。那小伙计哪笑得出来,死命挣了几下,无奈那青年公子显然不想放过他,脚下倒多了两分力气,痛得小伙计几乎哭喊出来。
  “公子,小杨刚才是不小心,您的衣服小店一定赔,还请您高抬贵手,饶过他才是。”李侨连忙上前打躬作揖道。他如今虽也管着下面的茶铺生意,但重头戏却是放在了楼上,毕竟魏文龙和风无痕皆关照过,因此他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杨虽然闯祸,但他是这里的伙计,因此即便不知道那位嚣张公子的来头,他还是站了出来圆场。
  “你算什么东西?”那年轻人看上去像是第一次来京城,因此言语间毫不客气,“小爷的衣裳可是江宁织造制的,你赔得起么?就算把你这破酒楼拆了,恐怕也不得小爷这一件袍子钱!”
  这话却说得过头了,原本一片哗然的宾客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几个遭了池鱼之殃的也都回到了原座,似乎毫不在意地继续喝起酒来。知情者更是暗中偷笑那青年的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他那点势力,想向何蔚涛叫板?只有冥绝若有所思地朝那人看了两眼,随后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桌上原本空空如也的酒壶竟然神奇般地又满了,只不过旁人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倒也没发现这点小动作。
  那年轻人丝毫没感觉到四周讽刺的目光,反而更加洋洋得意起来,倒是他的几个同伴觉察到苗头不对,拼命朝他打着眼色。无奈此人是一向自负的主,在家乡横行惯了,哪会理睬这些?“小爷撂上一句话在这里,若是要放他一马,可以,只要你拿一千两银子赔这袍子就行!”
  这话一出,原本还能强自克制情绪的李侨也火了,他看过的贵人也不少,没见过哪个像眼前的年轻人那么无理取闹的,更何况这是魏文龙的产业。只见他脸色阴沉,冷冷地甩出了一句话:“阁下爱怎么办怎么办好了,反正小杨是酒楼的伙计,若是磕着碰着小老儿没法向东家交待,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话音刚落,楼下便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李掌柜说得好,我魏文龙的地盘,谁敢闹事的就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不要到头来进了顺天府还不知道情由!”众人忙把目光投向了楼梯口,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气宇不凡地走上楼来,笑吟吟地向所有人微微作揖。
  “魏老板说得极是,这小哥虽然有错,但那人显然是借酒闹事,还是请顺天府尹杨大人来处置得好!”一个宾客满脸谀笑地巴结道,“这‘水玉生烟’的招牌哪是寻常人能够亵渎的,您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魏文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眼睛却瞥见了窗边的那个人影,眉头不禁一皱。他对冥绝也是熟悉得很,不过这位七殿下身前最得用的侍卫屡屡光临他这酒楼,除了喝酒就没交待过其他事情,这究竟是什么名堂?自诩聪明的他都快糊涂了也没得过一个满意的结果,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只听一声怒吼道:“小爷我砸了你的破楼!”
  第二章
尴尬
  那冲动暴躁的年轻公子乃是江苏布政使左凡琛的儿子左晋焕,由于是三代单传,因此祖母自幼视若珍宝,读书虽然还算有成,性子却极为娇纵。与普通士子交接往往是一言不合便出口伤人,甚至还有动手的,所幸有父亲护持着,在自家地头上无人敢惹。今天平白吃了这么多讽刺,少爷的脾气立时又犯了,他也顾不得身旁几个狐朋狗友的劝阻,操起一张椅子便要动手。
  魏文龙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得一声重重的冷哼,众人顿感耳畔一震,左晋焕更是如遭雷击,手中椅子随即掉落地上,发出一阵巨响。然而,其他人仿佛没有注意到那碰撞的响声,目光全都被靠窗的雅座那边吸引了。只见冥绝已然立起,身上那股寒气比起初更甚,脸上仿佛能凝出霜来。
  “结帐!”他干脆利落地丢出两个字,倒让一众本以为他会出手的酒客大失所望。不过几个弹唱的歌女却不约而同地齐齐投去了爱慕的眼神,她们都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虽然也害怕他的脾气,但一想到若是能嫁给此人,便能脱去这身风尘,心中却仍是意动不已。奈何冥绝乃是天生的冷人儿,对几个歌女的刻意奉承向来是不予理睬。
  李侨连忙趋上前去,随口报了个数字,被左晋焕的大脚压在地上的小杨不禁翻起了白眼。冥绝一共喝掉了六壶极品碧江寒,即便是成本也远远超过二十两银子,掌柜居然就报了个五两,实在是巴结得狠了。想到自己现在倒霉的处境,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邪火,大声叫道:“掌柜,刚才我打碎的那壶酒您还没算呢!”
  李侨暗骂这小子的不识趣,刚想答话,便听冥绝冷冷说了一句:“连同那壶酒一并算在账上好了!”他原是无意招惹麻烦,谁料左晋焕本就不是什么善人,听得冥绝认帐,不由又把火气发在了他的身上,再加上刚才愣着的那会,他已经认清了使自己失态的冷哼声正是那个男子所为,立即又暴跳了起来。
  “喂,既然那壶酒是你的,那就该你赔我袍子!”左晋焕大声吆喝道,却没注意四周人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仿佛是看一件死物。
  也没见冥绝怎么动作,仅仅一瞬间,诸人就发现左晋焕跟前多了一个冷峻的人影。“是你说要我赔袍子么?”尽管声音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但旁人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上次在酒楼有人醉酒闹事,原本和这位大侍卫没甚关系,但那几个呆瓜竟然不识好歹地去招惹了他,结果一个个全都被扔下了楼,听说足足养了几个月才恢复,从此见到水玉生烟的招牌便绕着走。
  左晋焕却没有这种自觉,虽然感到身上凉飕飕的,但公子哥的天性还是占了上风。“不错,怎么,你想赖帐么?”他强自镇定心神,硬邦邦地顶道。
  冥绝的脸上竟出现了一缕奇特的笑意,在旁人看来,这种反常的举动无疑预示着一场风波的到来,就连魏文龙也心怀忐忑。此人的功夫他是见识过的,若是真的闹腾起来,损失怕是不小。他正想出言劝阻,冥绝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很好,我身上没有一千两银子,如果你真的想要,不妨就跟我回去一趟。”
  左晋焕这才发现了周围几人的奇怪神色,心中不禁有些怀疑。但是,他是好面子的人,听见冥绝已经答应给钱,也就认为人家怕了他,立即挺起胸脯应承道:“好,小爷就跟你去!若是你敢耍花招,嘿嘿!”他故意笑了两声,希望能掩饰那种深深的不安。
  冥绝也不答话,随手扔给李侨一锭银子,当先走下楼去。左晋焕立刻跟了上去,倒是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发现情势不对,径直坐了下来,显然不想去趟那浑水。
  小杨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发觉掌柜和东主两个人脸色铁青地看着他,立即醒觉自己一言不慎铸成了大错。“小杨,你刚才不小心砸了酒壶本就是一件大错,我好心为你圆场,你居然还把事情赖在客人身上,实在是不知好歹!”李侨鄙夷地斥道。
  “李掌柜,将他开革了。”魏文龙厉声喝道,“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坏了这里的名声!各位宾客也请做个见证,我魏文龙的规矩就是,宾至如归才是正道,绝没有随意诬赖宾客的道理。”他这话再配合着自己的财势,顿时有不少人附和起来。
  那小杨一脸羞惭地掩面而去,这边厢的宾客便纷纷议论起来。谁都知道魏文龙对手下的人并不吝啬,因此也分外惋惜此人的愚不可及,好好一份差事丢了,回去定然被父母埋怨一顿。魏文龙又颇为客气地向诸人敬酒,竟是毫不在意左晋焕随冥绝而去是否会有损伤,那几个公子哥儿又从其余人口中套出了冥绝的身份,一头冷汗立时冒了出来,个个叫苦不迭。
  那小杨一直奔到街角,这才停了下来,脸上早已没了起先的卑微之色,眉宇间反而多了一丝阴狠的气息。他早得知了左晋焕乃是左凡琛之子,而且清楚左凡琛乃是贺氏一党的中坚人物,又料准了冥绝的脾气古怪,因此故意想让他们起冲突。酒楼的营生原本就不是他的本行,想到可以从主子那里捞得的犒赏,他的眼睛也笑得眯缝了起来。
  左晋焕起先跟在冥绝后面还颇为自得,走着走着,他就发觉路人看他的眼光有些不对劲了。这路是越走越宽,两旁的房子也是豪宅连着府邸,竟是一座比一座富丽堂皇,即便是父亲在江苏置下的宅邸也不过如此。更令他诧异得是,不少一看就是世家仆役之流见到前面的那个男子都是躲得远远的,似乎怕甚了他。左晋焕心中打鼓,酒意也退了大半,有心想开溜但又碍于脸面,不过步子却是放缓慢了。
  无奈冥绝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步子时缓时急,竟是正好就在他身前十步远的地方慢悠悠地踱着,转弯的时候还颇有深意地看了左晋焕一眼,更让这位公子哥儿心中发毛。谁知走到后来,两旁的府邸比先前的更为气势宏大,竟是王府连着王府,左晋焕稍微数了一下,仅仅那一会儿的路程,自己就经过了五座王府。此时此刻,他刚才那一点自信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唯一的一点希望就是身前的男人不要是天潢贵胄就好。
  直到进了勤郡王府,他的一颗心才落地。从几个小厮的口中,他得知了冥绝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护卫,顿时气势又冒了出来。然而,当他听说了冥绝乃是皇帝赐给风无痕的一等侍卫时,这才真正傻了眼。自己随便在酒楼一闹腾就撞着个正三品的武官,实在是晦气到了极点。父亲熬了那么多年资格才只不过到了从二品,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恣意胡为,回去就是连祖母也护不了他。自己平日酒量甚佳,今天怎么会喝了几盅便犯了迷糊,实在是倒霉透顶。
  虽说是王府,但仆役们对左晋焕还是很客气,不仅将他引到了偏厅等候,而且还送上了香茗和一些时鲜水果,奈何这位大少爷心中忐忑,哪用得安心。正在自怨自艾之际,一阵脚步声传来,左晋焕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之物,尴尬地站在那里,脸上已是没了傲色。他偷眼瞄去,只见进来的是一个衣着寻常的青年,若说是不凡,也只有眉宇间隐隐约约流露出的一丝贵气,似乎能看出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
  “想必这位就是左公子了?”来人倒也和气,微微一笑道,“冥绝适才对本王说了,只不过一件衣服索价一千两,公子未免有些贪心了。”
  左晋焕一听来人自称本王,立时慌了手脚,脸也涨得通红。他只不过是霸道了些,肚里的才学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贸然进京应试,毕竟那个举人的功名是他凭真才实学考的。他必恭必敬地行礼道:“学生参见七殿下!学生刚才是一时酒醉闹事,失了体统,此事原就与冥大人无关,皆是学生酒后无德的过错。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恕学生失仪之罪。”
  风无痕略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变了模样的年轻公子,冥绝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是动手了事,也从不管手脚轻重,想不到今日竟会把惹事的人带回府来。他是心存好奇,这才出来瞧个究竟,如今看来,冥绝倒是眼力不错,这个人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你既如此说,本王还怎么和你计较?”风无痕在主位坐定,这才悠然开口道,“你是读书人,酒能乱性,这种道理总不会不懂吧?冥绝乃是王府的侍卫,他的脾气本王最清楚不过,你若是为了这一点小事和他争论起来,万一有个不妥,岂不是自讨苦吃?到时本王约束属下不力,也免不了是一条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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