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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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威慊先是沉默不语,随即竟将匕首脱手朝练钧如掷去,差之毫厘地从对方耳畔擦过,匕首顿时深深地陷在了地上的青砖上。“殿下既然有此决心,我自然奉陪到底!想不到今日能够一睹殿下的真形真性,真是值得浮一大白!”
  练钧如刚才是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待到看清地上的匕首时,他已是几近腿软了。他当然不会以为樊威慊会痛下杀手,但是,以他的年龄阅历又何曾应付过这样赤裸裸的威胁和试探?良久,他方才苦笑着摇头道:“长新君大人,你若是想要对饮,大可不必如此,我敢不奉陪?”他一边说一边举袖擦去额头汗珠,仿佛是吁了一口气。
  “好,我就先灌醉了你,否则这谈判过于轻易,岂不是让我那兄长小觑了去?”樊威慊哈哈大笑,上前轻易收起匕首后,猛地击掌三下,大殿的门终于被人缓缓推开了。
第八卷
鬼谷
  清溪鬼谷外,正是好一片世外桃源,除了其中的三两个隐士之外,便只有深山樵子间或出现,却也不曾扰了山野清净。时值春日,谷中的几棵古树上,竟是破天荒地开出几个嫩黄色的花蕊来,远远望去,葱绿之中一点馨黄,别有一番风情,令人惊叹不已。
  魏方已是在谷外徘徊良久,却是始终没有鼓起勇气踏入谷中。他幼年家境尚可,也曾求学拜师,游历天下,到头来却是一事无成,老来所谓的耕读也不过是笑话而已。蹉跎岁月四十载,此时想到要和故人重逢,他心中的畏怯之意顿时占了上风。
  须知他虽然和鬼谷子王诩有过数面之缘,当年也谈得极为投机,但如今一者已是为天下名士,名噪天下而隐于山野,他却是寻常农人,当初求权贵门客尚不可得,这天地际野,又岂是能够轻易看透的?再者,他深知己主练钧如虽贵为中州使尊,却没有多少实权,要能说动善于词锋的鬼谷子出山,或是通过其人招揽贤士,困难并不是一星半点。若是一事无成地回去,又有何颜面对那位礼贤下士的使尊殿下?
  他正在谷外的青石上沉思,却不防远处早有两个年轻人注意上了他。鬼谷之中虽然履有访客,却都是大大方方报名求见,而今魏方衣着得体,行为举止却是古怪,怎能叫人不起疑心?这两人也都是出身贫家的子弟,在鬼谷之中跟随师傅多年,心中向往的乃是列国权贵纵横睥睨的日子,这些年来,他们也不知道看着师傅拒绝了多少奉命前来延请的权贵之人,可无论是谁,鬼谷子王诩都是摇头谢绝,翻来覆去的理由就是那么一条,山中岁月好,不慕人间富贵,这就让两个心向富贵权势的年轻人急得直跳脚,只可惜来人对他们俩根本就是不屑一顾。
  “这位先生,请问您可是来拜访家师的么?”苏秦实在忍不住了,狠狠心一跺脚,便直截了当地现出了身形,走到魏方面前一揖问道,“家师这些时日都在谷中炼药,怕是难以接待贵客。您若是真有要事,不妨说出来,若是真的紧急,我再向家师通报不迟。”他的心中已是打起了如意算盘,倘若真的遇着了求贤之人,他非得一展那三寸不烂之舌不可。
  魏方闻言愕然,刚一抬头,面前便又多了一张堆满笑容的脸孔,正是鬼谷子的另一个弟子张仪。“先生,我们师兄弟乃是家师的弟子,平日除了为其操持劳役之外,便是学习那纵横言论之理,如今也是小有所成。先生远来是客,虽然家师暂时不得而见,但里头还有茅屋数间,至少可以遮蔽风雨寒气,先生不妨进去叙话,如何?”
  魏方见这两个年轻人执礼甚恭,说话更是有条有理,不由点点头。横竖他如今也没有完全想好和当年故人说些什么,还是先进去再作计较好了。苏秦和张仪见来人丝毫没有往昔那些人眼高于顶的架子,心中不由大喜,言谈间也更为热络了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套问着对方来意,魏方却始终含笑不语,只是环顾着四方景致,时不时点头赞叹,顾左右而言他。
  到了那草庐之中,魏方果然见那居中的一间大门紧闭,因此也顺势随着两人到了另外一间居室之中。只见里面的一应陈设都是就地取材,看上去颇为简陋,却洋溢着一股山野的清新淡雅之气,果然是他那老友一贯的风格。不过,他的目光很快便停在了角落中的一处,眉头也是不经意地微微一皱,那上头的东西虽然看似斑驳,却是前朝曾经用过的银质酒爵,论理只有朝中权贵才会在盛宴时使用,此处又怎会留有这等物事?
  他正在沉思,却听得两个年轻人忙不迭地招呼他用茶,只得微笑着答应了一声。轻轻闭目品了一口茶水,他只觉口鼻间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许久之后方才升起一股淡淡的余香,却是一会儿就消散了去。待到他睁开了眼睛,瞧见的却是苏秦和张仪两人满怀期待的脸,不由莞尔一笑。
  “此茶定是王兄所制,他习性如此,一贯不喜那些香气扑鼻的俗物,爱的就是这种山中野茶,说是如此才具有真性情。想不到多年未见,他居然还是老样子,真是……”魏方自失地摇摇头,这才正视着两人的眸子,“你们二人声称乃是王兄的弟子,那应该深得其学说真髓,为何还未曾出师去求一个出身?如今列国权贵无不求贤若渴,虽说骤得高位有些困难,但总还是有些门路可走的。”
  苏秦和张仪见说到了正事上,立刻对视了一眼,换作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许久,苏秦才长叹一声道:“先生有所不知,家师平素对我两人要求极严,言明若是不得纵横一道的精髓,便不得出师,即便出师也不能提他老人家的名头。可叹我二人都是庸俗之辈,哪里能轻易窥得真正的门径,所以至今仍在苦读研习,希望能够在将来使得家师的学问一道能够发扬光大。”
  张仪哪会让师兄一人出风头,略一思索便紧随其后。“不瞒先生,来往此地的权贵名士虽多,却大多是仰慕家师之名,未必就真正看重纵横之学,对于我等二人也是不屑一顾,如此之人就是勉强收容了我俩,将来也不过是一介不得志的门客而已。若是真想他日得遂凌云志,便一定要寻找到真主才行,否则不得主人信任,又何来一伸抱负的机会?”
  “好你们这两个小子,居然敢在贵客面前胡言乱语,说什么凌云之志,也不怕闪了舌头!”苏秦和张仪正准备炫耀一下口舌之利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冷哼,只见一个衣着朴素,颌下只留着一缕长须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步履却是稳健得很。来人虽是略显苍老之相,但眸子中却是神光熠熠,待到看清魏方之后竟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呼。
  “竟是魏贤弟!当年一别后便再无你的讯息,怎地今日竟想起我这个旧友!”饶是鬼谷子王诩平日冷淡自持,乍见老友也不由喜上眉梢,“这些年你销声匿迹,我们这些旧友虽然记挂着你,却都不知道你隐在何地。”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魏方,许久才露出了笑容,“观衣可见其人,魏贤弟如今可是已然高就?”
  苏秦和张仪早在师傅出声后便退到了一旁,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懊丧之意,看师傅这架势,和来人定是极好的交情,看来愿望又得落空了。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同时悄无声息地起身,欲图溜之大吉,既然没他们俩的事,那还是躲开的好,天知道这一双旧友之间有什么话要谈。谁知还没到门口,两人便听到魏方发话道:“两位小友暂请留步,刚才你们在我面前大发了一通感慨,这就想溜?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这一句话一出,原本大失所望的两人立刻回转了来,毕恭毕敬地在师傅身后坐下,大气都不敢吭一声。魏方见两人坐下,这才收起了脸上的玩笑之意,“王兄适才说我高就,其实,那不过是因为我前些时候的一时激愤,最后祸事无意间变成了好事而已。你也知道,我幼年家财散尽,游历列国以求学问出身,最终却一事无成。虽然各位旧友都曾经有心帮衬,可叹我那时太过矫情,一一推辞了之后回乡耕读。无奈如今的世道,无权无势之人只能为人欺压,我因四国质子当初侵占中州农户之事而一意出头,这才和使尊殿下结下了一丝缘分。”
  一席话虽然说得淡然,却让听者三人悚然动容,谁人都知道中州使尊现世,却是谁都不知是吉是凶,如今四国朝觐之后就是四夷侵袭,更是让不少人心生疑窦,毕竟,传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无人可以断定,天下的乱离之势可以轻易解开。王诩沉吟良久,似乎明白了老友的来历,右手无意识地捋着长须,眼睛却只是打量着跃跃欲试的两个弟子。
  “那么魏贤弟此行就是为了贵主求贤而来?”王诩起身踱了几步,在窗前停住了步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一片春光,“你就真的确定他会辅佐天子重现太平盛世?你要知道,天下大势已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倾斜,即使是中州初代天子复生,怕也是难解乱局。使尊之说虽然神乎其神,但我却是不信的。倘若此人一出便能辅佐天子令百姓得享太平,为何不是此人居于御座?”
  苏秦和张仪从未听过师傅如此直言不讳,顿时瞠目结舌,然而魏方却是镇定得很,似乎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形。“王兄,你乃是纵横一道的鼻祖,我自然不敢和你诡辩什么天下苍生,太平盛世。虽说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却并非每个人都相信这个道理,我也是一样,使尊殿下也是一样。他如今尚年幼,一个不好就会为奸人操控,那时便真的是生灵涂炭了。我观他时有愤世嫉俗之态,用人也是不拘一格,所以才动了心思。王兄,隐于山野虽然能笑看世事变迁,但你这两个弟子俱非池中之物,难道也要他们苦守清贫寂寞么?”
第九章
回都
  丰都的闹剧仿佛在一夕之间得以收场,然而,北狄之乱却仅仅只是开始而已。由于潞景伤的谨慎,沁城最终还是牢牢地被他把握在了手中,最终得到了一个直取中原的门户。尽管北狄二十万大军在此次进军中原的战役中损伤不小,但是,从周国陪都风杨中劫掠得到的财富美女却是足以弥补这一切。有了这些,他们可以向草原上的游商换取必要的东西,可以冶造兵器,驯养战马,不过几年的功夫,他们便能打造出更多的北狄铁骑。
  回归汗帐的潞景伤丝毫没有气馁的意思,在他的灵活手腕下,各部都把行将成年的少年牧民集中了起来,并派了专人负责他们的骑射训练,而潞景伤的长子潞怀珉,更是因为在对周国大将孟明一役中立下功勋而得到了所有勇士的认可。作为上一代赤狄潞氏族主的外孙,本代北狄天狼王的长子,他很有可能在无可非议的情况下担负起将来统领北狄的大任。
  相比起北狄牧民的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周国上下则是须得从头整理河山。若非本次北狄的劫掠只限于边地一带,怕是损失更为惨重,饶是如此,那子哭其父,妻伤其夫的惨景仍然让人们黯然神伤,不过,长新君樊威慊在此期间欲图篡位的逆举却被轻轻掩盖了过去。此时此刻,周侯夫妇就是再咽不下这口气,也得顾虑樊威慊在军中的赫赫权威,还有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其余三国。
  正是因为如此,长新君樊威慊及其心腹人等在一夕之间退出丰都,并没有掀起多少风浪。身处一国之都的百姓,奴姓远比边远城池的百姓要重一些,这种时候,他们的心中都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往常一有动静就满城风雨的流言,这一次却完全没了风声,就连街头巷尾最好事的长舌妇,都被丈夫紧锁在了家中,丝毫不敢放出去多嘴多舌。
  虽然对于北狄勉强算是胜局,但上至周侯夫妇,下至孟明这等统兵大将,谁都没有大肆张扬的意思,因此入城仪式简简单单,而周侯樊威擎和王姬离幽更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宫城,仿佛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似的。只有樊嘉装出了一副凯旋的模样和练钧如并排入城,身后的其他将领却是不多,这一次长新君之乱,足足把周国的军权分去不少。如今长新君樊威慊安居封地,手中掌握着周国一半以上的兵权,赫然是和周侯分庭抗礼的势头。
  “如弟,今次要好生感谢你才是!”樊嘉而练钧如并骑而行,态度极为热络,“若不是你解了周国的这一场内斗,怕是就要被外人小觑了去。”他偷眼一瞥远处的许凡彬等人,嘴角现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母夫人已经答应为你进言,如此一来,那储位就十拿九稳了!我要恭喜你才是,未来的陛下!”
  尽管樊嘉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听在练钧如耳中却不啻是重若千钧。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周围动静,这才埋怨道:“大哥未免太过莽撞了,大庭广众之下,你怎可如此轻率?不提父王如今尚在鼎盛之年,就凭我这区区义子的身份,也决计不敢多作妄想,你以后可不要再这般信口开河,我可承受不起!”话虽如此,他还是露出了喜不自胜的表情,“倒是大哥这一次在后方调配有功,到时候世子之位就在你的掌心之中了,可喜可贺!”
  樊嘉起先还觉得练钧如太过小心,但听到最后一句时,脸上的矜色愈发浓厚,直到看见前方前来迎驾的上卿孟韬和尹南,他方才换上了庄重的表情。孟明虽是主将,但此次一战并没有多少值得称许之处,因此早早便下马立在了一旁,孟韬和尹南却郑而重之地向着马上的两位贵胄行礼。见此情景,樊嘉和练钧如连忙滚鞍下马,一人搀起了一位上卿。果然,樊嘉仍未忘怀尹家襄助长新君樊威慊的嫌隙,搀扶的自然是孟韬,而练钧如却是别有用心,对着尹南嘘寒问暖,极为客气热络,仿佛丝毫不知此次尹家在内乱中扮演的角色。
  尹南知道周侯如今在尽力栽培这位兴平君殿下,见其待人礼敬,而樊嘉却似乎故意冷落了自己,心中更生感慨。
  “兴平君殿下此次亲率大军前往协助抗击北狄,此中高义,我周国百姓都会铭记在心!唉,一朝用兵过后,千家万户都失去了顶梁柱,这北狄真真是心腹大患啊!”不过数月功夫,尹南便又显得苍老了几分,前次长新君樊威慊确实曾经力邀他前往封地新野,可是,尹南自知自己是尹氏族长,世袭上卿,倘若轻易离开丰都,那不仅坏了家族基业,而且更会在世人心中留下污点,因此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如今眼见樊嘉的态度冷漠,他就只能想办法傍上这位兴平君殿下了。
  “哪里哪里,本君年少,战场上也不过是麾下勇士用命而已,哪里真有什么功劳,尹大人实在是言重了!”他一边说一边顺势搀起了尹南的胳膊,态度中是亲切中带着一丝恭敬,“尹大人和孟大人乃是周国栋梁,此次战事虽然是前方将士奋力杀敌的结果,却也少不了你们在后方调度。孟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孟韬正在应付着樊嘉的问话,突听练钧如问话,愣了半晌才应了一声,随即才省到自己的口误,心中暗暗懊恼。内乱期间,他身在丰都又怎会不明白其中关节,对于尹南这个善于钻营的老东西,他是打心眼里厌恶,深深地希望周侯能够借此机会铲除了尹家。如今练钧如的言辞中分明就是为其开脱之意,他又不知道那究竟是谁的意思,因此立刻便警惕了起来。一旁的樊嘉在听到了练钧如的这句话之后,也是神情微微一动,不由朝尹南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由于此战最多只是惨胜,因此论功行赏的时候,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是兴致不足,只有樊嘉始终怀着期待的心情,听着座上的父亲在那里侃侃而谈。他心中清楚,这一次的内乱早已迫使父亲下了决心,世子之位,决计不可能落在别人的手中。毕竟,父亲的三个儿子中,他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庶出的樊季被留在了中州为质,另一个弟弟也并非嫡出。除此之外,樊嘉还有一个最有利的条件,那就是,他早已娶了正妻,如今早有了一岁多的嫡长子,这才是真正可以延续国之大统的制胜一招。
  “既然北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寡人有意册立世子。如今,寡人嫡长子樊嘉已经成年,此次更是立下了战功,因此援引宗法中的立嗣制度,寡人有意立樊嘉为世子,各位可有异议?”周侯樊威擎笑容可掬地环视着底下的臣子,终于说出了这个决定。
  这立嗣一议群臣早已提过多次,不过,当年有不少人都是意在长新君而已。如今,谁都知道长新君樊威慊是摆明了和周侯对着干,哪里还会不识好歹,因此几个重臣齐齐上前一步禀奏道:“主上英明,嘉公子既为嫡长子,平素礼敬父母兄弟,此次更是调度后援物资有方,深有国主风范,正该册立为世子!”
  樊嘉见发话的重臣中夹着尹南的身影,不由晒然一笑,却不经意接到了练钧如的一个眼神,连忙收敛起了那一点得色。宝座上的周侯也极为满意,轻轻瞟了身边的妻子一眼,便对孟韬和尹南两位上卿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此事便由孟卿操持,尹卿协理好了!命太卜择出吉日,趁着兴平君殿下留在丰都的最后这些时日,把立嗣一事完成,寡人也好全了心愿!”樊威擎看着犹如兄弟一般的樊嘉和练钧如,心中得意非常,长新君樊威慊是心腹大患不错,但是,他自有办法消除这颗毒瘤。
  “姑母这么急召我前来,不知有何要事?”朝议一结束,练钧如就被王姬离幽请进了昭阳殿,因此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他在周国这大半年,已是勉强摸清了各方的脾气,可以这么说,如果周侯樊威擎是笑面虎的话,那王姬离幽就是一条真正的毒蛇,他实在无法相信,有如此妹妹的华王姜离会是一个软弱的角色。周旋于众多势力之间,练钧如已是不知不觉地学会了最顶级的察言观色,见人只说三分话这一条也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如儿,本宫这儿有一封你父王的信,你不妨好好看看!”离幽轻轻用两个手指拈起了那一块绢帛,含笑递了过去,“你今次使得长新君退让一步,解去了我周国的大患,所以我那王兄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练钧如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接过了那块绢帛,展开之后却是先瞥了一眼那鲜红的印玺,随后才匆匆浏览起来。上头的文字全都是官面文章,除了褒奖了一番他的智计胆略之外,就是一通丰厚的赏赐,但任何有助于他此番四国之行的东西却是一样都没有。练钧如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始终未找到对王师无锋那七百人损耗的任何处置,心中便立刻透亮了起来。
  “虽说父王又因此颁下了隆恩,但我还是要谢过姑母的进言之力!”练钧如躬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如今大哥已经即将册封世子,我便在此向姑母道喜了!”
第十章
幕僚
  周侯樊威擎赐给练钧如的府邸虽然并非毗邻樊嘉的公子府,却也是相隔很近,因此樊嘉几乎是无事就要来叨扰一番,让孔懿等人不胜其烦。好在如今这府邸乃是独门独户,所以孔懿在让明空重新补充满了虎豹营的五百人之后,便让他将余下的人重新带回了边境再行整编。这些天来,她是几乎忙得头晕目眩,却连一个帮手都没有,这心头的火气就愈发大了,说话都是冷言冷语,连练钧如也是受了不少排揎。
  话说孟准那一次在练钧如和严修的联手蛊惑下,最终还是答应了离开孟家。果然,只是事隔两天,他便听说了自己被革除宗谱的消息,顿时寒心不已。好在练钧如早已将他的母亲范氏和两个老仆接来,另辟了一处院落让他们一起居住,也抽空以兴平君姜如的身份见了他好几次。后来战事一起,孟准便只能暂时待在丰都,那内乱虽然牵涉广大,却是没有扰到他的头上,让他好一阵庆幸。不过,练钧如回来之后,却是连见他的功夫都没有,他唯有日日在花园中闲逛,日子倒也消遥自在。
  这一日,孟准闲来无事,又见母亲精神不振,便想着奉母到府中上的凉亭去赏赏荷花。倒是范氏觉着自己已经为此间主人添了麻烦,执意不肯,孟准好说歹说之下,她才松口答应了。由于这府邸乃是周侯所赐,因此一应仆婢都是宫中匀出的人手,待孟准虽然客气,骨子里却也是有些蔑视。好在孟准早已从练钧如那边得到了口风,知道这主人的为难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也就只是当作没看见而已。待到他和母亲二人到了荷塘边,却是看到不远处的凉亭中似乎有人影,不由觉得有些诧异。
  “准儿,那里似乎有人,你我寄人篱下,还是不要去叨扰的好。”范氏的眼色却是厉害,看清了里头似乎是女眷,脚下不由有些犹豫。
  “娘,不碍事,您老是闷在屋中也不好,不过是略坐一会而已。”孟准忙不迭地安慰着,极目远望之后,他也难以断定里头究竟是何人,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往那边行去。
  待到近前,他方才看清亭中女子乃是练钧如身边的亲近之人,平素也是形影不离的。尽管其人面目不算十分出色,只是颇有姿容而已,但孟准只是扫了一眼,就觉得此女并非寻常。光是那一对似乎能看穿人心的眸子,就让他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枉论那不怒自威的气度了。如此女子,又怎会安居妾婢?他愈发摸不清练钧如这个主人的底细了。
  “婉儿姑娘,打扰了。”孟准不敢过于失礼,因此还是略一弯腰先打了招呼,“家母适才觉得屋中憋闷,因此我才带她前来凉亭赏荷,不知……”他这话还未说完,就觉得身边的母亲似乎身子一僵,立刻又转头介绍道,“娘,这一位是兴平君殿下身边的婉儿姑娘,不碍事的。”
  那倚着栏杆观荷的正是孔懿,她好容易找到一个空闲歇一会,却又遇着了孟准,不由多打量了对方几眼。她倒不似寻常观人衣貌的女子,虽然孟准身躯略显肥胖,外表也是其貌不扬,她却是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孟先生客气了,你曾经是周侯封赠的下大夫,我只是殿下身边的侍女,你不必如此多礼。”她瞟了一眼孟准旁边的范氏,竟是亲自上前搀扶其坐下,这才赞道,“早闻孟先生事母至孝,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这夏日奉母赏荷的兴致,可并非寻常人能有的。”她说着又转向孟氏问道,“夫人在此地居住,可是还习惯么?”
  范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往日在孟府中,哪一个下人都敢拿白眼看她,直到儿子为官出府别居之后,日子才好过了一些。“婉儿姑娘,我这儿子就只有一点孝心可嘉而已,别的本事也没什么。殿下能够收容我们母子二人,供我们吃穿用度,这就很感激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惯的道理?不瞒你说,准儿这个下大夫的职衔来得侥幸,平素在朝中,旁人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唉,若非我是罪臣之女,又怎会累得准儿至今只有这点出息?”她说着说着便拭起泪来,脸上尽是黯然神伤之色。
  孔懿自己就是苦出身,被权贵逼得几乎家破人亡,最终还是和妹妹失散,后来在庙堂之上看惯了权力斗争,性子也就愈发冷漠了。此时听得范氏凄语,不由激起了她心中那点沉沦已久的隐痛,又觉得一阵感伤,连忙用话岔了过去。“夫人,我家殿下很是看重孟先生,将来必定有他一展宏图的机会。”见四周无人,孔懿的话语也就没有那么谨慎,“如今孟家既然把事情做绝了,你们母子也就不必再打回去的念头,那个地方着实呆不得。”大约是第一次安慰人,她竟是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到最后竟是只能呐呐而已。
  孟准却能够听得出对方好意,思忖眼前女子乃是练钧如的贴身侍女,他的心思转瞬就活络了起来,再想到之前召见之时,练钧如若有若无流露出的那些心意,他立刻便断定自己没有做错选择。孟家弃他母子若敝屣,那他还需要恪守什么家族大义,借助好风上达青云才是正道,他倒要看看,不识时务却被父亲孟韬捧在手心里的大哥孟明会有什么好下场!
  孔懿瞥见了孟明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骛,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却是什么都没说。此时,荷塘之上突然掠过一阵微风,水面上的阵阵涟漪逐渐向四周荡了开来,摇曳着那片片荷叶,那娇艳的荷花在日光照耀下,也愈发显得婷婷玉立。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突然想到了练钧如曾经无意间写在纸上的一句诗词,便曼声吟诵了出来。“孟先生,所谓世家都是大染缸,你如今既然脱得桎梏,就请为殿下尽心竭力,方才不辜负他的一番期待。”她抬头看了看日色,又向范氏打了个招呼,“算起来我也该回去了,还有不少事情在手边,刚才只是偷闲,这就先告辞了!”她微微偏身行了一礼,转身朝那九曲桥走远了。
  “婉儿姑娘真是个善人!”范氏忍不住念了一声佛,随即闭上了眼睛念叨不已。旁边的孟准却陷入了沉思,一个小小的贴身侍女,论理不可能用那种口气说话,而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度风仪,这其中难道还有蹊跷?
  这一日夜晚,练钧如终于再次召见了孟准,如今,周国权贵都知道自己无意间插手了孟家的事,并将孟准收归了门下,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避忌的。好在人人都以为自己收了一个累赘,练钧如也就顺势造成了一个假相,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注意到一个无名小卒的去留。
  “孟准,你在此地留了将近半年,我却总共召见了你三次,你可是觉得不解?”练钧如示意孟准坐下,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府中仆婢皆是来自姑父和姑母指派,未免就有些轻视了你。如今你也看到了,周国之中纷争不断,当日和你起过冲突的尹峰,早已跟随长新君跑得无影无踪,怕是不到长新君大人重掌权势,他是不敢回来了。”
  孟准却是洒脱得很,“殿下言重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贵人,您把我撂在一旁原也是应当的,毕竟正事要紧。”他总觉得练钧如似乎更欣赏真性情之人,因此毫不客气地端起茶盏一阵牛饮,待到茶盏见底之后,他方才不好意思地擦去了额上汗珠,“让殿下见笑了,我从小就是这么一个脾气,学不来那种城府,所以家中无人看得起我。至于尹峰么,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仗着自己的母亲乃是尹南面前得宠的姬人,就时常嘲弄于我,甚至连大哥那一头都敢于讥讽,算不上一号人物,无足挂齿!”
  练钧如赞赏地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感触不已,若是设身处地将他和孟准倒转过来,便未必能够像对方拥有这般才华。孟准能够舌战商国群臣,其胆色、谋略、口才俱是上上之选,又哪里是寻常人物?“好,好!”练钧如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郑而重之地放在了桌案上,“你乃是非常之人,所以本君托付给你的也是非常之事。如今本君还要在周国盘桓一阵,让你待在此地却是屈了才,毕竟,你为孟家所斥,在这里也没有用武之地。一旦此地事了,本君会前往夏国,所以就请你先去夏国做好一应准备,如何,你可敢孤身前去?”
  孟准愣了一愣,随即却是大喜过望。练钧如能对他道出行程,足可见他目前已然取得了对方的信任,然而,他立刻就品出了别样滋味,若是区区打前站的工作,派出几个侍从家将也能够胜任,为何练钧如单单找他?“殿下,您如此煞费苦心,应该不是做准备那么简单吧?”他把头凑近了一些,声音变得更低了。
  练钧如这才满意地笑了,挥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轻轻道出了一番话。自然,孟准这个打前站的有着诸多用处,凭他那口若悬河的功夫,何愁不能翻云覆雨?
第十一章
楚情
  樊嘉的公子府中,这些时日全是宾客盈门,来往的车马足足将府邸前的小巷都堵得严严实实,连风流倜傥的樊嘉也不得不减少了出门次数。自打朝议上周侯命两位上卿准备世子的册封事宜后,街头巷尾便全都在风传此事。朝臣们议的是将来的国之大势,而那些世家贵女们却全在殷羡即将成为世子妃的伯姬鲁氏,因此,最最高兴的人除了周侯夫妇之外,便是丰都令尹鲁嘉佑了。
  在公子府伯姬的房间内,鲁嘉佑一边盘算着将来的荣华富贵,一边在唏嘘着以往的经历。鲁家并非周国世家,自他祖父出仕起,如今也不过三代的官宦而已,若非他从现任周侯为世子的时候便矢志效忠,如今也不可能安居令尹之位。最关键的是,前不久的丰都内乱,他最终还是没有狠心投靠到长新君樊威慊那一边,果然,最后周侯安然归来,他这个忠臣自然又是水涨船高。
  “伯姬,你须得记住,今后你的身份不同了,该贤淑的时候就得贤淑,该下狠手的时候也不要手软。”鲁嘉佑凑近了一些,声音变得低沉无比,“你该知道,当日嘉公子除了嫡妃尹氏之外,还纳了七位世家女子为姬妾,旁人皆以为你身世不显,无法得宠。可最后怎么样?你拔得头筹,生下了长子,最终尹氏因为出嫁三年无出而郁郁而终,你却凭借这个儿子和主上对我的宠信得封正室!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如果你以为将来就能够高枕无忧,那就错了!记住,一定要好生算计,另外,你还得设法和那位兴平君殿下攀上一点交情。”
  伯姬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但听到最后一句时,却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我自然知道居安思危的道理,毕竟,那些姬妾们都是虎视眈眈,谁都想自己的子嗣能得享尊荣。不过,男女有别,兴平君殿下虽然和公子情同兄弟,我一个妇人又如何见他?再者,兴平君殿下迟早都是要返回中州的,不可能干涉我周国事务啊!”
  鲁嘉佑看看左右无人,又亲自到门边观望了一阵动静,这才回转身来,脸色无比肃重。“伯姬,你要知道,按照一般道理,兴平君不过一个中州闲散宗室,主上为何要对他如此看重?不仅放任嘉公子和他结交,而且幽夫人又频频笼络,最后连上一次丰都的事情,都是让兴平君做的中间人。中州那位陛下已经老迈不堪,此时放出一个义子来,无非就是一个讯息,他可能就要立储了!一旦你的儿子能够和中州未来的陛下有所关联,将来的世子之位又何愁不可得?你不要忘了,天子毕竟是天子,如第二十七世炎侯那般的逆举,主上是决计不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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