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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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练钧如看着伍形易离开的背影和那缓缓关上的大门,毫无知觉地颓然倒在身后的台阶上。几天之内发生的一切有如一场最真实的梦境,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失去得更快,那不知幽禁在何处的父母,究竟是否还安好?
  怔怔地愣在那里许久,练钧如终于仰首狂笑起来。老天爷,你真是给我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身在凌云时形同提线木偶,身在此地又要作一个无法自主的傀儡。赵庄上下七十二条人命,就这么如同草木般折损无形,难道这就是我的报应么?
  既然连天公都对我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什么百姓,什么江山,什么天下安泰,伍形易,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揭了龙之逆鳞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既然需要一个不可替代的傀儡,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练钧如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傀儡!他声嘶力竭地大笑着,滚滚声线在宫室中回荡,显得阴森而可怖。
第六章
天子
  伍形易自然听到了身后宫室中传来的阵阵大笑声,却只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他确实曾经发誓效忠使尊,还天下太平,可上天却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再遵从什么天意?“没有神明,那我伍形易就造一个给你们看看!”他突然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意,想那庙中的泥偶尚且能得万千民众的膜拜,又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使尊殿下?他丝毫不担心会被人识破,自己研习了那么多年的使役之术,尽管无法达到当年使尊的十分之一,却依旧可以糊弄过去。
  “中州的积弱,将会在我的手中改变!”伍形易倏地在面上罩上黑纱后,突然笑了,笑得极为畅快,让前来禀报的其他几人颇为奇怪。
  “伍大哥,你确认此计万无一失?”一个女子忧心忡忡地问道,“我们这是欺瞒天下,难道你就真的不怕被人识破么?陛下这几年变化极大,若是生出怀疑,那该如何是好?”她的这一番话顿时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一双双不安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伍形易身上。
  “我们还有退路么?”伍形易看了众人一眼,冷冷驳斥道,“自从我们成为使令的一天起,就注定了这个命运。倘若放出使尊殿下再次被刺的消息,你们认为中州还能顺利逃过这一劫?那个少年已经答应了,你们也无需再优柔寡断,存有妇人之仁。想想你们各自的身世,这天下一直乱下去,那就有更多人遭劫!长痛不如短痛,有朝一日中州重新一统天下,万民都会颂扬我们的好处,又有谁会在意这种小事?”
  随着他沉着的话语声,外头响起一阵号角声,远处华盖如云,兵士齐齐整整的护佑下,中州天子——华王姜离的御驾,终于已经到了。
  宦者令赵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华王姜离,这位至尊依旧是那幅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有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才能看出他往日的威严。自从得了八大使令的奏报起,中州朝臣权贵就全都乱了,谁都知道,所谓的使尊对于中州意味着什么。如今四国诸侯独大,除了周侯樊威擎朝觐不失,几乎没有人把天子和天子近臣放在眼里,而这一切,都将从使尊降世的那一天起得到改变。所有人都记得第二十七世炎侯的大败,在他们看来,只要有使尊镇住局面,那四国的嚣张气焰便再也不是问题。
  中州的三公三少和六卿五官已经全部站在了华王姜离身后,面色复杂地看着钦尊殿紧闭的大门。太师姜玖、太傅张谦、太保谢员,是为中州三公;少师叶谨、少傅方问、少保原平嘉,是为中州三少;总揽朝政的太宰石敬、掌祭祠礼仪的太宗安铭、掌历法记事的太史司马群、掌祈祷的太祝介文子、掌神事的太工巫极、掌占卜的太卜百里拓,是为中州六卿;掌土地和农人的司徒荣旷、掌百工职事的司空公输坊、掌军赋军政的司马姬毓泰、掌版籍爵禄的司士范德复、掌刑罚的司寇淳于威,是为中州五官。
  一行人都穿着簇新的官服,那黑色的冠袍将殿前映衬得格外肃穆,然而,眼前的大门依旧紧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正当华王姜离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钦尊殿中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愈来愈近,一步一步地敲击着他们的心防。不用人提醒,自华王姜偃以下,所有人都后退了三步,默默等待着那扇大门的开启。
  练钧如没有在意身上的打扮,他站在那大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要迈出这一步,就再也回头路可走,为了父母和自己,他却不得不如此。他双臂微微用力,毫不费劲地打开了面前紧闭的大门。阳光终于照射进了这几乎暗无天日的大殿中,照耀在了他的脸上,泛起一阵金灿灿的神光。正当他眯缝着眼睛抬头望天时,只听得外头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立时怔在了原地。
  就在刚才,也不知谁起了一个头,“使尊降世,中州安泰”的呼声已然此起彼伏,但是,中州众朝臣的脸上却是神色各异,甚至有几人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所谓使尊,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尽管周身隐隐可见微微神光,却没有多少不寻常之处。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够拯救危局中的中州?几乎大多数人的心中都埋下了深深的疑惑。然而,太祝太工太卜这中州三右却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少年看似寻常,但以他们多年精习卜筮之术的眼光,已经几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真是天降大幸啊,三人同时叹道。
  练钧如终于看到了一个身穿王者衮冕的中年男子,尽管那张枯瘦的脸显得那么没有神采,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凌人的气势。然而,和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位帝王相比,他已是觉察到,眼前的这位天子,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兴许,此人坐在天子御座上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的眼角余光已是看到了伍形易寒光迫人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短短的一句话中蕴含了太多意义,因此即便练钧如再没有说第二句话,朝臣中也是激起一片骚动。华王姜离挣脱了赵盐的手,亲自上前一步将练钧如搀扶了起来。“好,好!想不到朕在位数十年,还能亲眼看到这一天!使尊现世乃是天降吉兆,朕实在是欣慰之至!”他深深看了练钧如一眼,倏地转过身来面对群臣,竟是猛地拔出腰中所佩宝剑,高高举起道:“从今往后,练卿之命即为朕之旨意,若有违者,当以此剑诛之!”
  他也不看群臣惊愕至极的脸庞,郑而重之地转过身来,双手将剑奉至练钧如跟前,重若千钧地开口道:“练卿乃国之千钧,朕一时也寻不出他物可赠。此剑为名匠所制,采群山之精英,以童男童女之血淬之,用之则锋芒毕露,藏之则锋芒内敛,名曰乾吟,乃是朕最喜之物。今日得练卿襄助中州,朕便将此剑赠予练卿,唯愿一扫中州疲敝,还天下朗朗乾坤!”他的话说得中气十足,丝毫不见先前无精打采的模样,听得群臣一阵心悸,而伍形易等人则是眼中异芒乍现,显然是心情复杂至极。
  练钧如情不自禁地接过姜离手中宝剑,手指轻轻抚上剑脊,竟激起一阵黄闪闪的微芒。如此异景落在其他人眼中,自然是神异已极,再加上华王姜离的言语,他们已是几乎默然接受了事实。从这一天起,那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少年,将会成为中州的国之宝重,那镇压一切的鼎!
  感受着剑上传来的阵阵杀意,练钧如的心潮竟不知不觉地彭湃起来。他没有再注意伍形易那边传来的吩咐声,郑重其事地将宝剑高举过头,朗声喝道:“承陛下厚赐,我练钧如在此立誓,必以此剑斩除魍魉小人,还中州清平安泰,辅佐陛下创承平盛世!”比起曾经习武的姜离来,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不知怎地,竟神奇地传至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使得闻者骇然。伍形易饶有兴味地看着群臣面上复杂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丝诡异至极的笑容。
  趁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难言的气氛中,伍形易突然转身,对着台阶下排列得齐齐整整的护卫军士大喝道:“使尊殿下已然立誓,我等必奉殿下之令,还中州清平安泰!”在他的一声号令下,八大使令突然分开群臣,在练钧如的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底下的护卫军士仿佛如梦初醒,齐齐跪倒在地高呼道:“恭喜陛下得使尊殿下辅佐,吾等必上遵王命,下领尊旨,还中州清平安泰!”
  中州群臣面对群情激昂的场面,颇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是谁人起了个头,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口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台阶之上,只有高举宝剑的练钧如和满脸振奋的华王姜离犹自挺立,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底百感交集,四道含义不同的目光,终于交击在了一起,迸发出一阵无言的火花。
第七章
会见
  钦尊殿中,练钧如犹如提线木偶般会见着那一个又一个面目陌生的大臣,心中已是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无奈,但仍旧是强自打起精神,不欲在伍形易面前露出丝毫疲态。适才在华王姜离面前说出的话虽然气势迫人,但却仅仅是那一瞬间的热血沸腾。那个时候,在伍形易无声无息的气机压迫下,他的愤怒已是郁积到了极点,正好趁着那个机会完全爆发了出来。
  练钧如已然将华王所赐的宝剑佩在了腰间,长长的剑柄和他不高的身材比起来着实不相称,却无一人敢小觑。练钧如在钦尊殿之前的高呼仍然像炸雷一般响在群臣心头,就连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也丝毫不例外。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分心怀疑这位使尊殿下的真假,他们只知道,不久之后的中州庙堂上,将再次多出一个可以发号施令的人。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华王姜离的心中突然浮上了这么一句话,但随即便被他打发得无影无踪。他见八大使令牢牢簇拥着练钧如,仿佛不欲群臣和这位使尊多接触,眉头不由一皱,转身就对旁边的赵盐吩咐了几句。宦者令赵盐躬身一礼后,便匆匆几步走到练钧如跟前,跪地禀奏道:“使尊殿下,陛下说有要事和您商议,请您到信亭去。”
  练钧如已是能感到身后的八大使令射来的炯炯目光,心中不由一动。前头那几个拼命阿谀奉承的官员都知机地退开了去,他们知道,华王要和使尊商议的,必定是关乎国家走向未来的大事。练钧如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举步前行,却不料八大使令全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顿时生出一股恼意。不待他发作,赵盐便像先知先觉地转过身来,冲着伍形易等人深深施礼道:“诸位大人,陛下想要和使尊殿下密谈,请各位在信亭外止步。使尊殿下乃国之千钧,陛下乃是与之商议国事,绝不会提出什么非分要求,还请各位明鉴!”
  除了伍形易尚能自持,其他七人都是勃然色变,待要出口反对,却见练钧如转过头来,面色沉静地吩咐道:“既然是陛下吩咐,你们从命就是。我虽未到过信亭,但此地既为陛下选中,应该也是隐秘之所,你们在外头等候,自可护卫我的安全。”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仅前头的赵盐心中惊讶,后面的八人更是几乎无法置信。伍形易凌厉的目光直视着练钧如的眸子,许久才低下头应道:“殿下既然有命,吾等无不遵从。”
  仅仅是那片刻的对视,练钧如便感到脑际一阵眩晕,牙关紧咬之后方才坚持了下来。他知道那是伍形易的无声警告,但是,倘若他连这么一点自由都尚且没有,那这个傀儡恐怕永无见天日的时候。他既然已经发誓不作一个名不副实的傀儡,那么,就必定要在华王姜离那边打开一个突破口,否则,他便再没有和伍形易讨价还价的条件和砝码。
  他走过之地,群臣都纷纷弯下腰去,面上露出了或真或假的恭谨之意,待到他行远几步,所有人都纷纷跟了上去。使尊一旦离开钦尊殿,旁人便不可在其中徘徊,尽管钦尊殿已经多年无主,但这些熟悉中州律例的官员还是不敢造次。信亭处于钦尊殿东侧,乃是历代使尊和华王密谈之所,几乎已是闲置了数百年,今日一旦启用,列国又不知要发生怎样的变化。
  华王姜离一个人端坐在信亭之内,手指滑过桌案上的笔砚,倏地发出一声冷哼。中州之地不过三千里,远不及四国诸侯加在一起的万里河山,积重难返之处,又岂是使尊出世能够挽回的?但是,不管如何,他都必须试一试。十年前,就是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切都已经拉开了帷幕,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哪怕是所谓的天意也不可能!他老而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一闪而逝的精光中,分明带着勃勃的野心。
  “启禀陛下,使尊殿下驾到!”门外传来赵盐恭谨有度的声音。姜离收起了脸上的其他神色,亲自上前打开了大门。不出他所料,练钧如身后,八大使令排得齐齐整整,尽管黑纱蒙面,他却可以感受到这些人不安的情绪。然而,踏进门的却只有练钧如一人,其他人只是在门外躬身一礼,便再也没有前进一步。姜离打量着练钧如漠然而自持的眸子,心中掠过一丝疑惑,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误?
  不待姜离吩咐,赵盐便关上了房门,里头的声线再无传出一丝一毫。信亭之地,乃是第一代中州三右(太祝、太工、太卜)亲手设计所建,里面的布置上承天机,下秉地气,即便外面的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以探听里面的虚实,最是商议大事的好去处。
  “陛下,您应该知道,我之前不过是山野草民,对于所谓大局大势并无了解。我已经照您的意思将八大使令全都留在了外面,不知您执意召我单身前来有什么要事需要商议?”练钧如躬身一礼后便挺直了身子,脸色淡然地问道。
  姜离心中又是一紧,心中本就动摇了几分的信念顿时更加模糊了起来。他略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突然发出一阵长笑:“练卿过虑了,朕并没有避开八位使令的意思,那是你会错了意才对。不过,历代使尊皆是王之辅佐,商议密事时没有外人在场自然是最好。”
  他又换了一张亲切的脸,示意练钧如在一侧坐下之后,方才负手而立,脸上的老迈之色无影无踪。“朕自登基以来,无时不刻想要恢复中州的荣光,令天下百姓宾服王道。奈何四国纷争,坐拥神州近八成的国土,朕的王命仅至于华都,竟是连中州的其他地方都是阳奉阴违。久而久之,掣肘愈发严重,朕愈发有心无力,如今的局面竟是比想象中更为危急。”
  他见练钧如脸色丝毫未变,心中不免有些焦虑不喜,但仍旧继续道,“如今练卿既然已经以使尊的身份出世,自可襄助于朕创不世功业。唉,若非之前的历代使尊没有锐意进取之心,中州又岂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练钧如一句一句地消化着姜离的话,心中一片茫然。初到这个世界,他除了脑中的那点记忆之外,对于列国局势没有一丝一毫的认识,又如何能够开口做出承诺?眼前这位天子尽管神情激昂,又如何能够担保不像伍形易那般心怀叵测,毕竟,他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够做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陛下,我无法给您什么肯定的答复。”练钧如沉吟良久,终于起身回答道,“中州积弱已久,不是光凭我的一个身份就能够挽回的。您说自己掣肘重重,我又何尝不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稍稍露出一点口风,“世上之事虽皆是人为,却并非全然能由己身做主。我之前入世尚浅,就连一些粗浅的东西也未曾通透,又何来什么治国济世的才能?陛下倘若允准,请委派国中贤能之士为我讲授天下大局,再由我观阅各色典籍。陛下既有惊天抱负,那我练钧如虽只有微末之才,也将尽菲薄之力相助!”
  姜离终于重新回头审视着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心头已是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平生阅人无数,自忖能够第一眼看清对方的底细,却在练钧如身上遭到了失败。钦尊殿前,他之所以解剑相授,并非仅是为了收官民之心,也是为了一种试探,而练钧如正好给予了他最好的回答。这一次的信亭之会,他又是为了试探对方心性,岂料得到的答复又是大出意料。“伍形易啊伍形易,你做出了一个非凡的选择,又岂知胜者究竟是谁?”姜离只是思量片刻,便缓缓点了点头,这才举掌笑道:“好,朕便答应你,可击掌为誓!”
  练钧如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笑意,也随之举起右掌。一声清脆的响声之后,两人突然同时大笑起来,笑声中的复杂情绪,就连两个身在局中者也仅仅略知一二。
第八章
交锋
  自信亭中走出时,华王姜离和练钧如都是笑容满面,看在赵盐眼中自然是欢喜十分,而伍形易等人却都是心中一沉。他们都知道练钧如不过是冒牌货,本意是绝不想他过于交往天子和群臣,唯恐露出了马脚。岂料练钧如和华王姜离竟在信亭之内足足坐了半日,就连膳食都没有用过半分,除了君臣相得或是别有密谋之外,找不到第二个解释。谁都知道练钧如之前不过是山野草民,又怎会明白天下大势,所谓君臣相得自然是笑话,那么,八大使令能够揣测的就只有密谋两个字了。
  练钧如对着华王姜离深深施礼告辞,便随即转身离去,也没有和伍形易等人打招呼。八大使令见势不妙,连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伍形易目光犀利,甚至发现华王姜离露出了一丝诡异而充满讥诮的微笑。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他哪里能够容忍有脱出掌心的状况,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一旦回到钦尊殿,就一定要让练钧如明白,谁才是主导一切的人。
  华王姜离望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在原地,似乎在沉默地思索着什么。足足静立了一刻钟,他才对赵盐道:“朕今日终于明白了,那些拥有使尊辅佐的历代先王为何都能享有贤名。有这么一位精明而又谨慎的人物随侍左右,身为天子者又哪里敢不殚精竭虑?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长笑,畅快的笑声听在底下侍立的群臣耳中,竟是觉得分外刺耳。
  伍形易阴沉着脸进了钦尊殿,随即便拂袖扫出一道劲风,那两扇门立刻便紧闭了起来。壁上昏暗的灯火依旧闪烁不止,而练钧如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背后沉重的压力,自顾自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有如狂风暴雨般的冲击立刻便会爆发,但是,不管如何,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变得无比坚强才行,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
  “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么?”伍形易示意其他七人守住了身后的大门,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冷冷地发话道,“殿下,吾等为使令之身,便是殿下最亲近之人,无论有何要事都不可稍离,你竟然在外人面前令吾等守候在信亭之外,是不是有心想要透露一点什么?你不要忘了,中州王军尽在吾等掌控之中,即便是天子,没有军权,其旨意王命也难以传出华都之外!”
  一句句威吓十足的话带着排山倒海之意朝练钧如奔涌过来,却无法将其冲退半步。被人操控在掌心的感觉,他已经领教了多年,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熊熊怒火,却无半点畏惧之意。他倏地转过身来,脸上犹自带着温和的笑容,但这副表情和说出的话语却是那么地不相称。
  “伍形易,你口口声声称我作使尊殿下,在外头面前却不给我一丁点自由,你以为别人都是瞎眼的么?适才若不是我遮掩得好,怕是陛下早已看出端倪。没错,你是掌控了中州王师,可是,一旦你真的敢有所异动,那陷入危局的中州可能应付列国的倾力一击?陛下不过是想让我熟悉天下大局,以便将来应对四国使臣或是诸侯,难道这其中有误?明日陛下就会遣贤士前来,倘若你不同意,我也懒得搭理这些闲事,中州存亡又与我这个外人何干!”他说着说着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目光中的挑衅之意一览无余。
  这一句句听似轻描淡写,实则重若千钧的话让伍形易顿时愣了,然而,他并非庸才,很快便听出了练钧如的话中真意。想不到啊,仅仅半日多的功夫,这个原本还竭力抗拒的少年就明白了使命。他深深地凝视着练钧如的眼睛,许久才露出了一丝笑意。没错,他承认自己小看了对方,无论是钦尊殿前的即兴发挥还是和华王姜离的密会,无不昭显着这个少年的不平凡。然而,想要和自己对抗,他仍旧不是对手。
  “原来如此,殿下想得确实周到,也许属下应该反省反省才是。”伍形易微微躬身,仿佛是在为自己的莽撞道歉,“不过,也请殿下记着,八位使令才是真正随时护佑您的人,如今您手无缚鸡之力,万一有失,后果如何您应该自己清楚。两位尊者的年纪都大了,您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伍形易的这等言语听在其他七位使令耳中,顿时多了一种其他意味。他们和这位形同师长一般的大哥相处多年,却从未听到他用这种威胁的语气说话,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
  转世之后,练钧如最痛恨的就是别人以父母为要挟,那是他最大的软肋,也是他唯一的逆鳞。他强力忍耐着心中的怒气,一字一句地道:“伍形易,你不必时时刻刻提醒我这些,我知道你如今只是想利用我,让使尊出世的消息传遍天下。但是,你不要忘了,为何你之前从未用过这一计?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就是要假造一个冒牌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若非我阴差阳错具有了你所说的那些魂力,怕是你费尽心思也难成功吧?就如你先前所说的,我们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仅此而已!”
  伍形易身后的七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直到此时,他们还是不明白,这位一向稳重,爱民如子,心忧天下社稷的大哥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先是在带着练钧如一家回到华都后亲自回去屠尽了整个赵庄,然后又是苦苦逼迫练钧如就范,这一言一行颠覆了他们以往对伍形易的所有认识。现在的这个男人,危险而可怕,仅是在其身后,他们就可以感觉到那隐藏在其中的巨大风暴。
  伍形易终于笑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不寒而栗。“很好,殿下,属下很高兴您能够明白这些。如此一来,属下就不必费心于让您了解其他事情了。陛下既然答应派贤士前来为您讲授天下大局,那么,您很快就会明白属下的用意。天下乱离已久,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属下既然选择了一条深渊之路,便早有倾覆的准备,他们也是同样如此。”
  他挥手指了指背后的七人,这才直起身来,“列国之中,觊觎中州大统正朔的权贵很多,四国诸侯之外,还有不少人在虎视眈眈。殿下若是真的有心助吾等振兴中州,那么,我伍形易可以在此地立誓,必将辅佐殿下成事!”他说着突然双膝跪倒,额首点地道,“为了心中夙愿,属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只要能成大事,哪怕是殿下怨恨一辈子,属下也心甘情愿!”他深深地俯伏于地,没有人看得清楚他的脸色表情。
  练钧如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一股危机,他虽然立足未稳,但毕竟曾经看过听过一次又一次的宫廷内斗和权谋较量,又岂会轻信伍形易的话。他可以断定,正是自己在华王姜离和群臣面前的表现,以及刚才显露出来的决心,让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正视了自己。他紧张地搜索着一切记忆和经验,仿佛是下意识地开口答道:“伍形易,此时说这些无异于纸上谈兵,如今我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即便是我任事不理,那些四国诸侯的爪牙就会放过我么?”
  他见伍形易的脊背微微一动,便知道对方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不过,练钧如也清楚,两人在之前的交锋中早已结下冤仇,倘若自己装作不计较一切,只会更加给人城府深沉的感觉。“但是,你掳我父母,恃强威逼,赵庄身死的七十二条人命,也要记在你的头上。我练钧如恩怨分明,这些事情,必定会在今后和你计算清楚!”他狠狠一拍座上的负手,霍地站了起来,脸上已是憋得通红,目光中更是迸发出无穷怒意。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在演戏,拳头已是咔咔作响。
  七大使令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练钧如的表现尽管大大出乎他们的预计,但只凭他现在的言语,便表明了他还是一个孩子。他们瞥了仍旧俯伏于地的伍形易一眼,也都缓缓跪倒。“使尊殿下,吾等可以证明伍大人所说句句属实,只要殿下能尽力让列国宾服王道,事成之后,我等愿以身殉那些枉死的村民!”其中一人重重叩首道,其他人顿时纷纷附和。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忘记了练钧如只是一个冒牌的家伙,眼中的期待之色尽显无遗。然而,这些话中有几分真意,却是谁都说不分明。
第九章
交易
  练云飞夫妇被软禁在钦尊殿南侧的倚幽宫中已经足足六日了,尽管他们身上穿着质地上乘的锦衣华服,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但脸色却是苍白若死。自从被人带到这一处形同富贵牢笼的宫室起,两人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哪怕是面对美酒佳肴也是食不知味。当日亲眼看见儿子满身血迹,他们又如何放心得下,因此即便伍形易保证练钧如将会安然无恙,他们却几乎仍旧是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消息。
  练氏夫妇并非普通的猎户之家,练云飞虽然未曾念过书,但早年曾经在列国之间游历过,还曾经凭着手中弓箭闯出过一点名堂,直到遇见了金洋。金洋本是富家的庶出之女,却不想在父丧之后被赶出家门,几乎流落街头,幸得练云飞解救。两人结识之后一见钟情,便在赵庄安身立命,谁料日子愈发艰难,金洋的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尽管如此,两人的见识也不比一般山野百姓,只是从那服侍他们的侍从侍女的谈吐举止中,他们就知道,今次所见之事并非寻常。
  宫室的大门被轻轻推了开来,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而练氏夫妇却早已没了探究的心思。这些天来,除了奉了伍形易密令的心腹侍从侍女曾经进来伺候之外,便只有伍形易八人间或前来探视一番,顺带着询问一些练钧如的情况。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奢望能尽快见到自己的儿子,只是暗自祈祷练钧如能够平安无事。
  “爹,娘!”犹自发怔的练氏夫妇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猛地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钧如!”两人刚叫出声,就见练钧如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们的胳膊。尽管练钧如清楚,两人的温情和慈爱不过是针对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却不能克制地生出了依恋之情。对于前世几乎被父母亲情抛弃殆尽的他来说,只有亲情是最难得的东西,也是他唯一的依托。
  练云飞和金洋仔细打量着儿子,愕然发觉儿子的眉宇间似乎多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心中都是一痛。只是寥寥数语,练钧如便交待了自己目前的景况,为了安定父母的心,他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以及处境,只是说被伍形易看中,会留在华都念书,至于赵庄上下的遭遇更是只字未提。横竖伍形易要留两人为质,还是让父母一无所知反而更好。他并不知道,自己面上深深的阴霾早已落入了二老眼中,但通情达理的练云飞和金洋却并未加以追问。儿子已经大了,他们并不想干涉练钧如的选择。
  “钧如,看样子我和你娘暂时也不会离开这里,来的时候太急了一些,那个匣子还未带来,你能不能和那位伍大人商量商量,让他帮忙取来?”练云飞长叹一声,显然是耿耿于怀,“霍大哥虽然多年没有消息,但这好歹是他留下的唯一信物,我没法随意丢弃不管。”一旁的金洋本欲开口阻止,最终却仍是没有说话,在她看来,如今早已落魄的练家哪里配得上霍家的千金之女?
  练钧如却是不想违背父亲唯一的心愿,尽管相处未久,但记忆中那满溢的温情和慈爱仍旧让他有如身受,能够在这一世得到真正意味上的父母亲情,他已经暂时满足了。一家三人享受了难得的欢聚时光后,门外便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阵叩门声,随之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伍形易。练钧如看着对方脸上挂着的虚伪笑意,只能竭力控制心中恼恨。
  昨日的交锋中,双方最终达成了妥协。练钧如答应尽力了解天下大局,根据以后的实际情况对华王姜离施加影响。而伍形易等人则会在练钧如全力襄助中州王室的同时,护佑他和家人的安全,另外尽一切可能提供协助。至于练钧如,可以每隔十日见一次父母作为回报。当然,只要在人前,所有使令都会奉练钧如为主,不会再出现之前形同监视态势,这一点让练钧如分外满意。不管如何,为了自己和父母的生命着想,他都不能让外人怀疑半分。
  练钧如满心不情愿地走出了倚幽宫,看着宫室的大门合上,他仿佛感到自己心扉上仅有的一条缝隙也紧紧闭合了起来。面对伍形易时,他已是完全端着一张冷静自持的脸。“伍形易,当日我父母离开时,曾经将一个珍贵的匣子留在了家中,希望你能将它取来。如今我父母只能居住在倚幽宫中,我希望你能够完成他们唯一的心愿。”
  伍形易心中冷笑,却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殿下放心,些许小事,属下定会办妥。另外,陛下已经委派了太傅和三名中州贤达前来为殿下讲授天下大势以及其他一些必要的东西,至于您曾经和陛下提过的典籍,如果需要,也可随时至王宫阅览。”
  由于彼此身侧都随侍着不少姜离委派的侍从,他的神态愈发恭敬,见练钧如并无异议后,他又趋前一步,指着身后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少女,聚拢声线道,“殿下的起居需要人伺候,寻常侍女无法胜任。这是使令孔懿,不仅武功不凡,而且忠诚可靠,决计不会让殿下陷于危难。有她在殿下身边伺候,属下就不必日日担忧了。”
  练钧如闻言身躯微微一震,他没有想到,伍形易竟会出此下策,让一个堂堂使令操此贱役。不过,他早就知道伍形易不会全然放心他行事,因此只是漠然地点点头,随后便打量了那个侍女几眼。和之前的面笼黑纱不同,此时的孔懿显得格外俏丽,只是面上寒霜密布,显然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
  “唔,既然你没什么大事,我就先回钦尊殿了,莫要让陛下派来的人等候太久。”练钧如回头招呼了孔懿一声,便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离去。伍形易已经敏锐地发现了那一群侍从中的几个可疑人影,不由露出了一个讥诮的微笑,想不到华王姜离口口声声地信任练钧如,却仍旧把宫中伺候已久的心腹调拨了过来,实在是可笑至极。
  不过,练钧如目前的表现仍旧是可圈可点,前次来讲授时,中州太傅张谦对练钧如的悟性赞不绝口,回朝之后便大大宣扬了一番,对于伍形易的计划也有了很大帮助。中州群臣之中,为四国诸侯权贵收买的不在少数,只要消息一经传开,说不定之前毫无动静的列国诸侯便会云集于华都。伍形易想着想着便握紧了拳头,浪费了数十年的大好光阴,他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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