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精校)第3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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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东阳的信上简直是将张彩形容为洪水猛兽,杨一清虽也大略知道京城动态,但毕竟不是身临其境,这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却是没有的。此时此刻,李东阳沉默片刻,便苦笑说道:“张西麓此人精明强干,却又能屈能伸,能忍能断,如今再加上皇上信赖……他现在是三五天一个条陈,闻者无不胆战心惊,偏偏下头一帮人摇旗呐喊,要辩驳少人能敌得过,我又不可能亲身上阵!就连林俊和他此前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林大炮竟然输了?”
  杨一清顿时大为意外,见李东阳苦笑点头,明白这确实是事实,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张彩他是认得的,不但认得,当初因为徐勋的关系,甚至探讨过不少从军略到政务上的事,一向觉得这是难得的人才,只是此前时运不济。而林俊这南都四君子之中那一尊最年轻也是最犀利的大炮他也并不陌生,毕竟林俊成名更早。如今林大炮败给了张西麓,这代表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平北侯就不曾说过什么?须知张西麓可是变换门庭!”
  说到徐勋,李东阳顿时脸色发青:“平北侯?呵呵,再过两天,他就该是兴国公了!他早早放话说,说什么这几年来南征北战浑身是伤,要隐退个一年半载,如今不见外客专心在家陪着媳妇孩子!”说到这里,李东阳简直有些咬牙切齿。想当初徐勋逼着他定下城下之盟,迫使他答应让杨一清继任首辅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云淡风轻?偏偏现如今,他即便把杨廷和一块弄了回来,那曾经的交易也不敢废黜不作数。
  不说他和杨一清多少年交情,绝不想闹僵了。就说徐勋那狠辣个性,他若是食言,那小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既如此,西涯你让马车直接到武安侯胡同的兴安侯府,我直接去见他。”
  此前有过林瀚张敷华林俊的旧例,杨一清此次人尚未到京城,这宅子小皇帝就已经大笔一挥给赐下了,却是不太吉利。因为这宅子的原主人原内阁次辅刘宇,现如今坐除名回乡,却是早已凄凄惨惨戚戚离开了京城。就连本要应今科会试的儿子刘仁,也是一并受到了牵累,从前那些劣迹被人翻了出来,革了功名和父亲一块被赶了出京城。如今刘府换成了杨府,甚至不少屋子连家具都没换,只是三间五架的正门重新整修了一遍,看上去更加气派。
  然而,品出苗头预备好好奉承一下这位如今的新次辅,将来极可能升任首辅的杨邃庵公的文武官员们,大热天在小时雍坊武功胡同里头等得汗流浃背,最后等来的却只有杨一清的车马行李,甚至连此前有人报信说的杨一清和李东阳同车而行,那辆车也没见着,传闻中杨一清要带来的那位学生也同样不见踪影。直到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打听,这才获知了事情始末——杨一清上徐家拜访去了!
  兴安侯府的大门已经关了好些天,虽偶尔也有人能冲开阻碍进去,但绝不是寻常想要巴结攀高枝的人能够企及的。于是,瞧见那辆寻常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口,继而便被人从西角门接了进去,一时间不禁有人议论纷纷,眼热的不在少数。可当打探得知来者是谁,苦苦在外头等着机会的人就偃旗息鼓了。
  竟是李东阳和杨一清联袂来见!堂堂内阁首辅和次辅也只能走西角门,这徐家的门槛实在是高得没边了!
  “对不住对不住,皇上刚从后门走,再说这前门我好一阵子没开了,只能拿二位当个靶子,绝了某些人的念想。”出现在李东阳和杨一清面前的徐勋手上抱着自家的宝贝闺女,见李东阳和杨一清险些没看直了眼睛,他这才微微笑道,“内子今早刚诊出又有了喜,如今需得仔细养着,未免顾不过琼华,我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就抱着孩子四处转转。没事,琼华乖得很。”
  徐勋家里的宝贝闺女是小皇帝亲自给起的小字,且是以宫中琼华岛而来,这是人尽皆知的,因而徐勋宠孩子不足为奇,可堂堂就要晋封公爵的平北侯,竟是和奶妈一样抱着孩子,这实在让他们没法接受。轻轻咳嗽了一声之后,杨一清便给了身侧的夏言一个眼色。
  “学生拜见侯爷。”
  “嗯?”徐勋一眯眼睛就认出了夏言,当即笑道,“原来是夏公瑾,听说你在邃庵公幕府参赞,多有建言,后来又拜在了邃庵公门下?好好,我当初没看错人,你起来吧!”他边说边笑着拿捏着徐宁的手轻轻挥了挥,“琼华,可得把人认好了,这二位年纪大的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次辅,那次辅也是日后要当首辅的,至于这位年轻公子,兴许是十年二十年后的首辅,你运气不错,兴许一日之内见三位首辅!”
  李东阳的脸都黑了,杨一清也好不到哪儿去,唯有夏言被徐勋这话撩拨得心中激荡,慌忙借着低头掩饰了下来。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51章
人各有志,无限风光在险峰
  李东阳今日来见徐勋,原本就是想看看徐勋所称在家将养是不是属实,可现如今面对这么一个面上装傻心里敞亮的主儿,他只觉得自己若是再留在这儿听人排揎,那便是吃饱了撑着。因而,小坐片刻之后,他便借口内阁还有要事等着处置,站起身告辞出门。徐勋只是象征性地送其到了书房门口就站住了。
  目送李东阳在视线之中消失,徐勋方才头也不回地问道:“邃庵,元辅大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可是哭诉张西麓无人可制,让你一定要知道肩膀上的责任之深重,团结广大同仁的力量,同仇敌忾,把张西麓的嚣张气焰给打压下去?”
  夏言只见过徐勋智珠在握的一面,却没见过他这般随意散漫的样子,一时间大为吃惊。愣了片刻,他就知道这会儿自己留着也不妥当,慌忙也告退辞了出去。等到这关门弟子走人,杨一清看着那脑袋搁在徐勋肩膀上,黑亮的眼睛正好奇打量着自己的徐宁,一时间竟有些无可奈何,随即方才应道:“没错,而且我对他实说,我实在无法相信,侯爷竟然会放任张彩投靠刘瑾,如今又让其自成一派。”
  “哦,原来邃庵竟也这么认为。”徐勋徐徐转过身来,却是轻轻在玩兴大发揪起了自己头发的女儿屁股上拍了两巴掌,旋即不紧不慢地说道,“张西麓不是个寻常人,他胸中自有沟壑,对于如今朝中贪腐横生无能之人窃居其位,毫无优胜劣汰的情况忍无可忍,而刘瑾的激进作风却入了他的眼。既然和我一言不合闹翻了,刘瑾又招揽,他本着做事的打算靠了过去,那也无可厚非。要知道他跟着刘瑾那些日子,但凡涉及我的事不曾出过只言片语,我也不能这么没器量。更何况,闹翻归闹翻,他那大刀阔斧的性子和手段,我也是欣赏的。”
  也就是说,徐勋其实是赞同张彩的那些政见?
  杨一清心中一动,当即问道:“侯爷这些天闭门谢客,又放出风声去说是身心俱疲要将养,不知道究竟是……”
  “你以为我是装的?”徐勋笑着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又爱怜地掐了掐徐宁那婴儿肥的粉嫩面颊,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些只知道揣测的外人,我会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但既然是对邃庵公你,我不妨说一句实话。刘瑾已经死了,但张西麓整合了他那些人手,无刘瑾之弊而有刘瑾之利。而你既然回朝,就凭你的人望名声做派,自然而然也有同样多的人会投靠到你这边。至于我么……累了这好几年,歇一歇闲一闲,这是人之常情吧?”
  此时此刻,倘若再听不懂徐勋的言下之意,杨一清就枉为多年人精了。他可不是南都四君子这样一心求正道的清流,某些手腕他不但熟悉,而且精通。于是,他几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急流勇退,倘若是年迈的老人不足为奇,但侯爷如今不过二十出头,不嫌太早了么?”
  “谁说我是急流勇退了?哪一天真的要我捋袖子上的时候,自然少不了我冲锋陷阵,但那时候恐怕就是情势最危险的时候了。”
  徐勋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这才含笑说道:“另外,好教邃庵公得知,你和李西涯虽是相交莫逆,但因为你和我有些交情,早先李西涯在那思量接班人的时候,想到的是杨石斋而不是你。可一来杨石斋对我总有些莫名敌意,二来他兜来转去都在京城,未曾经历外任磨砺,所以我自然一力顶了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提防李西涯诸如此类,我只是想说,历来这些内阁阁老,多数都是从京官任上擢升上来的,我只希望你这个在陕西这种西北边地呆了多年,看过更多民生,经历过更多战事的能够比他们看得更远些,权术少一些!”
  当杨一清从兴安侯府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恰是一副合家欢欣的样子。想起之前徐宁在徐勋的百般哄骗下,有些口齿不清地叫了自己一声杨伯伯,而徐勋赫然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许黯然。
  他宦海多年,不久的将来甚至有可能登顶首辅,成就文官的最高峰,但身后没有嫡亲的子嗣,却永远是他心中永远的痛。那些被人嘲笑的面白无须等等闲话他面上不在乎,心里何尝不曾纠结过?可入仕这些年,在陕西的日子最长,以至于夫妻常常分离,如今老妻已经年迈,他又不想纳妾,怎么可能生得出儿子来?徐勋尚年少便知道留些时间多陪陪家中妻儿,别人却还疑神疑鬼,岂知道大明朝从外官到京官,有多少无后人,又有多少欲养欲教而子女英年早逝,以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这其中,便有李东阳一个……
  夜深时分,张彩方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从吏部郎官到六部之长的天官,他经历的时间远远比其他人短,但他却是安之若素。从四人大轿上下来的他扫了一眼胡同中那一溜车马,以及门房中纷纷点头哈腰抢出来的各色人等,他连头都不点一下,就这么背着手往里走。等到了书房之中坐下,听老管家禀报了今日求见的各色人等,以及挑出来的那些各式拜帖,他匆匆浏览了一遍就都搁下了。
  “你出去说,今日我没工夫见外客,让他们都回去。”
  每日门庭若市,每日张彩顶多只见一二人,而且都是他当初在吏部文选司就留意的人,但外人却并不知道,仍是一日日苦苦守候在外头。老管家虽说心知肚明,但自然不会点破,当即答应一声告退而去。直到屋子里没了外人,张彩方才从桌子上另一个匣子里拿出一摞不曾开封的信。这些之中有的是他铨选时挑选的人才,有的是他的同乡同年,总共不过十数人,相比他接收的刘党那些人物,这些方才是他真正的中坚力量,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过四品这道坎的京官,而外官过四品便是知府按察使布政使,要调回京就得大费周章。
  看了三五封之后,他按着鼻梁闭目养神休息了片刻,又取了一封裁开封口一看,却是当即就愣住了。熟悉的笔迹并不是那些含含糊糊意味不明,需要别用机关才能看明白的内容,而是直接写着时间地点。倘若是别人邀约,他自然会思量再三,但此时却须臾便做出了决定。
  次日六月初一,杨一清一大早面圣入阁之际,朝阳门外二里处的东岳庙正是香客云集的时节。除却那些顶礼膜拜的虔诚信徒之外,好些年轻媳妇正捏着手中铜子儿往东岳帝妃面前的硕大金钱投掷,但凡中者无不欢呼雀跃喜笑颜开。面对这一情景,一身便服的张彩看着那金钱旁边一个劲蛊惑妇人们的那个道士,忍不住哂然一笑。
  “求财小计!”
  “西麓还是这样愤世嫉俗。”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张彩连忙回头,见徐勋同样是孤身一人,他连忙微微颔首,正要说话之际,见徐勋微微摆手指了一个方向,他心领神会,立时悄悄跟上。在这等龙蛇混杂的地方,徐勋又显然极其熟悉地形似的在前头东拐西绕,不一会儿,便把他带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只见这院子中央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槐树,下头设着石桌石凳,上头茶具一应俱全,一旁的铜风炉上还烧着一壶水,瞧着极其清雅。
  “坐吧,外头我都布置好了人,不虞泄露出去。今次之后,应该再无如此面谈机会了。”
  尽管在之前钱宁事败之后,张彩已经猜到了徐勋的打算,但此刻听到这清清楚楚的明示,他仍是忍不住心中一跳。想到自己当初决心自污声名去投靠刘瑾时,早就打算好日后极有可能再无出头之日,如今这等局势却是从来没想过的,他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只想问一件事,刘公公行刺宁王的事,是否是侯爷……”
  “你说呢?”
  尽管徐勋只是反问,但张彩还是生出了深深的确信。刘瑾何等惜命的人,倘若不是自知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怎会如此豁出去?再想到便是因为如此,刘瑾方才能在宁王之乱后险险保住了名声和家眷,自己才能名正言顺接收了他的党羽,他眼看徐勋一一分茶,不知不觉又问道:“可是因为我投靠了刘瑾,侯爷方才出此下策,让刘瑾保住了名声和家眷?”
  “一半一半吧。能够做到这一点,一半是机缘巧合,一半是我和刘瑾毕竟多年相交,我很了解这个人。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不用再提。我今日来见西麓你,只为有几件事想和你说。”徐勋顿了一顿,便徐徐开口说道,“你的志向才略,我知道,以你的年纪,再掌管吏部一二十年不成问题。而杨邃庵亦是年富力强,但使你二人彼此相制相辅,只要皇上信赖,这一格局能维持的时间越长,你们希望贯彻的政令就能越深入。”
  张彩既然明白了此前徐勋保住了刘瑾令名,让自己得以大部分接收其政治遗产的苦心,如今这杨一清能明白的事情,他又岂能不明白?然而下一刻,想起近来关于徐勋的种种传言,他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侯爷是真的准备抽身而退了?”
  “杨邃庵这么问,你也这么问,放心,我不过是休息一阵子,又不是从此之后隐居山林当个闲云野鹤,不用那么紧张!”说到这里,徐勋便示意张彩取一杯已经分好的茶去,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无限风光在险峰,我既然都已经登上来了,与其再寻路下去,还不如在险峰之上结庐而居,你说是不是?”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52章
枭首之刑,一言决生死!
  西四牌楼又要杀人了!
  当榜文早早贴出来的时候,京城的百姓就少不得都议论了起来。宁王的党羽全都是在江西就地正法,连带瑞昌王和宜春王这两位天潢贵胄亦然。而京城这边的刘宇和曹元都是天子格外开恩,判了除名逐回原籍,宁王那些徐良和张鹤龄等人抓到的党羽也都判了凌迟等刑处决了,说起来就只剩下一个钱宁被押了在牢中。尽管拖了几个月,但如今尚未到秋决时分,小皇帝姗姗来迟的判决,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枭首示众!
  谋反谋叛原本都是该凌迟处死,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定下的是凌迟,但朱厚照念在钱宁昔日有功,最后便把凌迟之刑往下削了一等,又将其子钱金的斩首改成了及其母潘氏妾何彩莲皆流陕西,其余侍妾家人等等俱没入功臣人家为奴。唯有钱宁供出来和宁王府有涉的尚芬芬,经审问后定的是流放辽东。对于朱厚照这等宽大开恩,虽则是大臣中间最初有些争议,可既然主谋处死,只是家人稍宽,众人也就放了过去。
  当囚车从刑部街缓缓驶出,拐上宣武门大街后一路北行的时候,囚车中的钱宁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侧围观的百姓。对于那些谩骂嘲讽,甚至不时丢出来的臭鸡蛋烂菜皮等物,他早就没有愤怒的心情了。一想到昨日蒙小皇帝开恩,妻子潘氏带着儿子和何彩莲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时,眸子里那清清楚楚的痛恨,他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
  “张将军徐将军齐将军他们得胜归来啦!听说活捉了几个畿南赫赫有名的大盗,保奏的有功将领就足足有好几十个!”
  听到这些叫嚷,他茫然睁开了眼睛,见四周围的百姓全都议论了起来,不管他想不想听,各式各样的声音全都冲进了耳畔。有说此次畿南悍匪为之一清的,有说这些人被赶入了漠北的,有说那些俘虏要用来戍边的……听到最后,他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好容易拼着命在战场上搏了一场军功,轻轻巧巧升了府军前卫指挥使。要是他安于其位,应该这会儿也正在和张宗说齐济良徐延彻等人在那剿匪吧?不,应该说更早的时候,他就应该跟着徐勋去巡边了。但使遇到安化王朱寘鐇之乱,一块平乱的他即便不能封爵,兴许也可以再往上升一升。是他太心急了……不,也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贱人成天吹耳旁风,早知道她是这般不要脸的不祥女人,他就早该一剑杀了她!
  恨得眼睛发红的钱宁竟是没注意到,马车什么时候到了西四牌楼。直到囚车打开,两个健壮的力士上来架着他出来,他才看清那行刑的高台已经布设好了,监斩的除了刑部尚书屠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俊,大理寺卿,还有锦衣卫指挥使李逸风——也是在之前过堂的时候,他才知道,李逸风竟是又稳稳当当升了一级,现如今正儿八经掌了卫事。
  想到当初便是李逸风的举荐,没能进北镇抚司的他才被徐勋挑进了府军前卫,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生出了一丝更深的悔意,连自己什么时候被人架上了高台跪下也不知道,只听得台下沸反盈天,也不知道有多少看热闹的人。
  “启禀大人,午时二刻了!”
  乍然听到这一声,当察觉到刽子手走到身后时,钱宁方才醒悟到自己的性命竟只有此刻这区区一刻钟了,顿时面色大变。但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高台下用绳子串起来的十几个人。那些人的形貌他都异常熟悉,可那些如云秀发如今乱糟糟如同稻草,精致的玉容粉面上,如今也满是泥垢灰污,那些曾经的绫罗绸缎变成了破衣烂衫,那仿佛会说话的眸子已经都黯淡无光。看到这些姬妾竟是也被拉了来看自己临死的这一幕,他顿时目眦俱裂,想要说些什么,可嘴里早早被人预先填上的软木塞让他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低哼。
  于是,他只能在这些看上去几乎同样狼狈不堪的姬妾中搜寻自己最痛恨的那个女人。可足足仔仔细细看了三四遍,他方才找到了那个罪魁祸首。曾经吹弹得破的脸颊如今已经红肿不堪,那一点朱唇也是惨不忍睹,仿佛遭了批颊之刑。仿佛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跪坐于地的尚芬芬竟是突然也抬起了头,和他对视之际,突然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钱宁,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蛋,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到这地步!”
  人尽可夫的婊子,要不是你,老子怎会沦落到上断头台!
  钱宁气得七窍生烟,可偏偏只能听着尚芬芬继续用那些楼子里出来的恶毒之语痛骂他,听着那些起哄的百姓跟着附和,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的他几乎没注意指甲已经把掌心掐出了血。直到那声音戛然而止,依稀觉得身侧有人,他才恍然回神。
  “钱宁。”
  李逸风一身簇新的御赐麒麟服,就这么紧挨着钱宁蹲下身来,却是似笑非笑地说道,“当年是我举荐的你,如今你临死我来送你最后一程,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你这人有野心,也有能耐,原本上升的路还很长,可你偏偏心太大,总想着投机取巧首鼠两端。你知不知道外头如今都说你什么?三姓家奴,你没有吕布的万夫不当之勇,却把他那坏处给学会了!”
  说到这里,李逸风轻轻拍了拍钱宁的肩膀,淡淡地说道:“下辈子若是投胎,记得一心一意,别再和今生今世似的浪费大好机会。我告诉你,就在今日,皇上下诏晋平北侯为兴国公,铁券和诰命已经都发下去了!”
  兴国公……兴国公!
  钱宁只觉得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似的,连那报时官高呼午时三刻已到的声音也没听见,连身后犯由牌被人抽出丢在地上也没有察觉。直到发现下头喧闹不已差役都弹压不住的百姓都渐渐安静了下来,发现尚芬芬正用仇恨而讥诮的目光瞪着他,他才突然醒悟到了什么,下一刻,他就只听一声暴喝,继而后颈便传来了一阵剧痛,旋即脑袋为之一轻。
  他只觉得整个视线仿佛都飘飞了起来,可当那无头颓然倒地的尸身映入眼帘时,旋即又看到了尚芬芬那张越来越近的惊恐脸时,平生最后一个念头方才在脑海中闪过。
  砍头不过头点地,古人言真是诚不我欺!
  “啊!”
  兴许是刽子手也不满尚芬芬这么个诅咒家主不绝的侍妾,兴许是巧合,总而言之,钱宁那血淋淋的脑袋便是径直朝尚芬芬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掉进了她的怀中。钱宁那死不瞑目的样子以及那可怖的笑容让她吓得惊声尖叫,直到刽子手匆匆下来,满脸轻蔑不屑地从她怀中拎出首级装盘呈上去给那几位监斩官,旋即传来了悬木示众的号令,她才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她才二十岁,这辈子便要在辽东那种苦寒之地过一辈子么?钱宁分明是故意的,她已经在审问之际楚楚可怜地自辩过了,可除却挨了二十记掌嘴,却根本没人听她解释自己一介女流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本事,硬生生定了她流放辽东!什么青天,什么好官,全都是瞎子,全都是骗人的!
  然而,当尚芬芬一身血迹失魂落魄地重新押回了大理寺天牢之后,浑浑噩噩的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只见外头一个今天见过的锦衣监斩官在几个女牢牢婆的带领下到了她这监房前。托钱宁的福,她这被单独供出来的犯妇单独关在这一间,否则钱家那些往日最是妒忌她得宠的女眷十有八九能把她活撕了!此时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挪着身子到了木栅栏前,竭力装出了一副最最楚楚可怜的样子。
  “大人,小妇人冤枉……”
  “尚氏,今日你咆哮刑场之事,诸位大人已经如实回奏了御前,皇上本在接见谢恩的兴国公,闻讯大怒,今再下诰旨,立时赐绞!”
  尚芬芬只觉得浑身如遭雷击。即便流放辽东,一路苦寒,但她不论如何还有这身子作为本钱,只要能够拼着这一身皮肉,兴许还有机会,可谁知道今日刑场之上豁出去的那一顿痛骂,竟是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还不等她开口争辩,牢门顿时大开,两个牢婆便用如同铁钳似的手把她拖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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