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1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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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吩咐,正祭究竟要多久也说不好,这是参片,到时候饿了含一些也许能顶饥,毕竟其他东西不好拿,对已故胡公也不太恭敬。”说完这话,来的那个下人又拿出四个小小的铜质香囊,一人一个分好了送上,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这是老爷特意送给四位的,算是相公们之前借宿在这儿,给我家老爷长脸的答谢。虽说热力有限,可总能少些受冻的感觉。”
  胡老爷想得真周到!
  穿着两层丝绵袄子,一件羊皮背心,皮靴子里的脚上赫然是丝绵再加棉袜两层袜子,可当站在人群中,往胡家祖茔前行时,寒风吹过,汪孚林还是觉得冷,便把手放在胸口的铜香囊那边捂了捂。这和那些丝线缝制的香囊不一样,里头的精巧设计可以让那焚香的香碗永不倾倒,于是热力通过铜质外壳传递出来,在这冬日的大清早提供了丝丝暖意。站在人群当中,他的眼角余光能够看到一张张肃然的脸,悲叹的眼神,以及不少人随着坟茔渐近而眼睛通红。
  不知不觉,他也被感染上了一层悲凉的气氛。
  胡家祖茔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容纳那么多人。众人一律步行,却在走了大约两刻钟后,听到前头传来了止步的声音。这里距离胡家祖茔还有一小段路,但正好是一块颇为宽敞的空地,正好能够容纳此次赶来的百多人。如此分批放进坟茔,也就不用担心会失去秩序。这时候,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阵议论声。
  “沈先生来了!”
  “茅先生和何先生也一块来了!”
  “只可惜徐文长徐先生到现在还在狱中……”
  当听到沈明臣、何心隐、茅坤的名字,人们方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无他,这三位中有已经赋闲十几年的官员,也有科场失利没有官身的诗人,更有被人说成是离经叛道的王学中坚……但他们还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便是胡宗宪昔日重用的幕宾!而汪孚林更是注意到,后续还有众多文人,戚良也默默带着老卒来了,甚至之前压根没提过这一茬的柯先生和方先生也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叶小胖和程乃轩,还有他压根没想到要叫上的金宝和秋枫!
  看到胡松奇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却还要用得体的表情对来参加正祭的人说出应景的话,汪孚林暗自哂然。瞅见不远处,叶小胖正悄悄朝自己这边挤过来,还挤眉弄眼地冲着他拼命打眼色,他觑了个空子对汪道涵打了个招呼后,就冲着人招了招手。今天人多,找不到什么僻静的地方说话,但总算两拨人原本就离开得不远,所以很快还是凑到了一块。他瞪了金宝和秋枫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秋枫就小声说道:“是柯先生和方先生带我们来的。”
  按照汪孚林自己的想法,大冷天的,他带两个小家伙来受冻干嘛?有那心,他日后带他们去西园上一炷清香就行了,没必要带他们到这扎堆似的正祭招摇过市。然而,听到是两位师长之意,他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只能低声问三个小家伙说:“冷不冷?”
  “有点儿。”叶小胖不比金宝和秋枫,这大冷天出门到这种空旷地带,还是第一次。他裹成了一个粽子似的,叶小胖犹如做贼似的东张西望,又压低声音说道:“娘和姐姐,还有小北姐都来了,车马停在龙川村里。爹让我问你,那个舒邦儒会不会来捣乱啊?”
  “舒邦儒三个字也是你叫的。”汪孚林没好气地直接在叶小胖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心叫顺口之后,哪天说漏嘴露馅。他今天应该不会来的,几次三番当面斗法他都大败亏输,这次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兴风作浪?正祭的时候出不了事,正祭之后就难说了,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等着看热闹就行了。金宝,秋枫,你们也是一样,紧紧跟着方先生和柯先生。”
  程乃轩则是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伸出三根手指头,对汪孚林做了个万事俱备的手势,这才嘿然笑道:“就看人家跳不跳圈套。”
  汪小官人如今是徽州一府六县的名人,不知道多少人关注他这边,金宝和秋枫也有不少人认识,而叶小胖那招牌的身材,以及昨天跟着叶县尊去大总督坊参加过初祭,自然也有很多人认识。所以,看到几个人犹如一家人似的,不少人的心里都转着各种八卦。
  等到接下来祭拜正式开始,黑压压的人轮流跟着进祖茔拜祭,自然就不像之前那样还能有些轻松的气氛了。如沈明臣这样写过孤愤集的大诗人,祭文根本就不用照着读,他烧了祭文之后,跪坐坟茔之前,泪流满面,悲声诵念,声声泣血。就连胡松奇这个胡宗宪的亲生儿子去劝说,都不见他有任何停歇的迹象。最后,竟还是何心隐大步上前,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沈明臣的肩头。
  “嚎啕大哭,妇人之长而已,又有什么用?胡部堂功过至今尚未有个公道评论,哭过之后,呼吁朝中有识之士奋起抗争,这才是正理!”
  尽管当初给徐阶出主意倒严的人,就有何心隐一个,而且他对胡宗宪的很多行径看不惯,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对胡宗宪的死一点意见都没有。他回转身看着众人,沉声说道:“今天有这么多人齐齐祭拜胡公,足可见正道不孤,人间自有是非公道!我前日才刚刚赶到徽州,没能参加初祭,但却在住店期间,听到了两句近来流传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愿与各位贤达共勉!”
第二三八章
炮轰群小
  因为沾了汪道昆的光,汪孚林的排列序位相当靠前,因此当何心隐那几乎等同于暴喝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岁考的时候他用在策问结尾的……怎么至于何心隐刚到徽州就听说了?
  面对那些意味深长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汪孚林一面保持淡定,心里却已经剧烈翻腾开了,却不防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见是叶小胖似乎想要说话,他就稍稍矮了矮身子,偏了偏头。可听到叶小胖说出来的话,他却顿时更瞠目结舌了。因为叶小胖赫然说的是:“是我爹得知这次名士云集,特意嘱咐了赵五爷他们,在各处歇家客栈,把你那两句诗张扬得到处都是。我爹说,此次名流众多,让人知道我歙县有少年英杰,岂不快哉?”
  都说了不是我写的,是宋朝的林大人写的!叶大炮你干嘛把大炮放我身上来了!
  汪孚林实在有些纠结。本来,胡松奇这边是他联络的,此事未必就会张扬出去,胡松奇自己还要脸面,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则不是多嘴的人,至于许老太爷作为这次的召集方,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就更加不会轻易暴露他在其中的作用了。可是,被何心隐这样当众一宣扬,回头舒邦儒这样的有心人再推波助澜,谁还会不知道?幸亏他早已严正声明,这首诗是宋朝的林大人写的,否则他非得被某些人给惦记上不可!
  奈何振臂一呼的何心隐,却并未在意那个牵涉其中的小秀才是什么态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在主流圈子,甚至在王学泰州学派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却是继续说道:“胡公今日便已经是去世五周年了,以他抗倭之功,闲居乡里却依旧有人不肯放过,罗织罪名,甚至辱及家人,实在是我士林之痛!好在苍天有眼,当初的幕后指使者已经赋闲回家,抢占的无数民田也已经发还,儿孙自有其罪,弹劾他的陆凤仪也早已黜落为民,当初辱他家眷,封其家门的何东序,自己也因为几桩刑狱而左迁,至今还被徽州人唾骂!”
  汪孚林已经货真价实目瞪口呆了。何心隐的战斗力竟然这么强大,矛头竟然直指被高拱和海瑞不用商量的默契就整得几乎死去活来的徐阶!至于那个弹劾胡宗宪的陆凤仪……他倒是真的第一次知道,此人竟然在成功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后,还被贬为平民了。至于何东序,这几天这位前任徽州知府又被人翻了旧账,所以说,做人不要太过分,这话真的一点都不假。
  就连曾经奔走京师为胡宗宪活动的茅坤,就连曾经在东南一带四处找人为胡宗宪翻案的沈明臣,这会儿也全都被何心隐今天这突然一招而吓着了。这话如果是徐渭徐文长来说,他们不会有任何惊讶,毕竟那是和胡宗宪最最相得的幕僚,可何心隐……何心隐在胡宗宪幕府的时间并不是最长的,而且据说还曾经拍桌子翻过脸,这次是吃了炸药了?
  从汪孚林的方向,当然看不见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今天正祭这种日子,虽也有妇人们想参加,但得等前头那些男人离开才可能。所以,小北早先就偷偷又回了一次龙川村,找到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又靠近胡家祖茔的地方。此时此刻,听到何心隐竟是当众说出了那样的话,她只觉得又激动,又欢喜,紧紧搀着苏夫人的胳膊,声音颤抖地说道:“夫人,那就是何先生。他从前和徐先生一样,敢对我爹拍桌子的,脾气大得很!”
  “我知道,他还亲自杀过倭寇!”
  何心隐同样是名满东南的人物,但不仅仅在于他的文名,而且还因为他的侠名,此时此刻,同样听得心情激荡的苏夫人便点点头道:“都说闻名不如见面,今天一见,果然是不负侠名。只不过,他今天这一说,固然群情激奋,但只怕要多出很多不是来。”
  叶明月见小北有些愕然,便低声解释道:“徐阁老虽说已经罢相回家了,但朝中党羽门生很多,否则海抚院也不会因为办了一个他而在南直隶举步维艰。至于陆凤仪何东序,在徽州固然是被人深恶痛绝,但在外头却还是有很多人同情他的。尤其是陆凤仪,被罢官为民后,屡屡被本管地方官举荐为贤才。”
  小北这才醒悟过来。她有些担忧地往何心隐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低声呢喃道:“何先生难道就没想到,这话要是传开来,很多人都会恨他……”
  汪孚林这时候在想的,也同样是这个问题。所以,当发现何心隐还有继续发飙的迹象之后,他甚至不得不考虑,自己这个小字辈是否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止——尽管他根本没想到该如何阻止。好在,他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山先生所言,也是大家所想,然则今天是胡公忌辰,以逝者为重,以祭祀为先,还请夫山先生能够体恤徽州上下,乃至于远道而来参加正祭的仁人义士之心。”
  说话的是方先生,而他话音刚落,柯先生也立马接上道:“夫山先生,这时候人都不在,你就算骂得再狠,别人也听不到,还不如留着力气,等胡公异日得以翻案时再痛痛快快骂一场!今日人多,大家全都想祭拜胡公,尽一份心力,看这人流,说不定等到晌午都未必能轮过来,夫山先生体谅一二。”
  何心隐依稀还认得这两人,此刻先是一愣,随即就意识到了两人藏在这番话下的苦心。等到本来哭祭不止的沈明臣也上来,和茅坤一块反而规劝起了他,他只能按捺下了心中那股邪火,让到了一边,由得胡松奇作为主人,组织一批批人进来祭拜。看着这长长的人流,他正在发呆,突然就只听茅坤低声问道:“夫山,我是直接到绩溪来的,并未进府城,你之前提到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哪里听来的?”
  “似乎是……今年岁考一个生员的策问卷子结语?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沈明臣刚刚那满腔悲愤,全都被何心隐的当众开炮给炸没了,此刻双目依然红肿,人却总算有了些精神。听到是生员策问卷子中写的,他便苦笑道:“倘若胡公还在,说不定幕府之中,就要多一个人了。只可惜生员都知道如此道理,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却只知道狗咬狗,实在让人齿冷!”
  这一次,何心隐却记起了当初听到这两句时,偶尔从旁边听到的嘟囔,遂摇头道:“恐怕就连胡公还在,也没魄力收人,据说那小秀才不过十四岁。”
  十四……沈明臣和茅坤不禁面面相觑。茅坤甚至立刻把目光放在前来祭拜的人群中,也看到了几个少年,可今天这种场合势必不是搭讪的地方,再加上他见多识广,也不会因为区区两句诗就对人如何,当下也就暂时放下了此事。
  随着一批批人祭拜之后,渐次退出胡家祖茔,有人就此离开,还有人想在龙川村继续盘桓一阵,原本黑压压一片的人群渐渐变得稀稀落落,就仿佛胡宗宪一度光芒万丈,最终却完全黯淡的人生一样。而小北和苏夫人叶明月,一直伫立到男人们大多散去,妇人们渐次前去祭拜,这才跟在了人潮当中。她们还是初祭那天一般素淡打扮。在那无数人都跪过拜过的拜垫上屈膝跪下之后,小北用颤抖的手将点燃的线香插在地上,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爹,五年了……你的案子仍旧沉冤未雪,但却有很多人还记得你,还有这么多人来祭拜你,就连西园和北苑也依旧还在,依旧还有人出钱修缮,让它们不至于倾颓……爹,那时候兵围西园,我一点都不相信你会死在天牢,这才跟着乳娘跑了出去,乳娘更是对我说,可以到东南联络那些为你抱不平的人,可我没想到,你后来真的死了……你打了那么多胜仗,杀了那么多倭寇,为什么这一次却没能坚持下来……”
  小北紧紧咬着嘴唇,只能用心声诉说这些年来的悲喜。直到旁边有人扶着自己的肩膀,泪眼婆娑的她发现是杜明月,这才用手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在心里说道:“爹,娘死了,您也死了,大娘和姐姐她们都已经死了,我在胡家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在二哥和三哥眼里,我这个失踪的妹妹早就死了,我也不想打扰他们的好日子。以后,我就要改姓叶了,可是,我还是会每年祭拜你,我不会忘了当初你抱着我教我识字,教我念诗,答应乳娘教我练武……”
  苏夫人已经察觉到四周围有那些狐疑的目光,她知道,这是因为小北跪的时间太长,流泪又尤其厉害。她很庆幸此时此刻胡松奇已经赶回去招待许老太爷那一批徽州缙绅,不在此处。授意叶明月和自己一块,把小北拖起来后,她就在其耳边低声劝慰了几句,随即就半是强迫地架着人往外走。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和胡公有旧?”
  叶明月连忙抬头,见走过来的竟是何心隐,看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小北,她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大多数人都已经去胡家祖宅参加答谢宴了,何心隐怎会没走?
第二三九章
闹事的来了!
  何心隐和沈明臣茅坤不一样,对于某些人情往来没有半点兴趣,虽说还不至于和徐渭徐文长那样随随便便就来一招惊世骇俗的举动,可既然被人评价为离经叛道,他当然不是那种愿意敷衍世俗应酬的人。在他看来,在胡宗宪的坟茔前多停留片刻,多寄托几分哀思,这一次远道来徽州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毕竟,即便没有徽州缙绅组织出来的这一次大场面,时值胡宗宪过世五年,他也是要来的。
  胡宗宪有些事情确实做得混账,可徐阶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招数,更是令人鄙视!亏他当初还给其出主意倒严!
  可是,站在僻静角落的他万万没料到,在最终那些妇孺前来祭拜的时候,竟是看到了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身影。所以,年过五旬的他就这么直截了当走了上前,而且开门见山地问出了那个问题。让他踌躇的是,被人搀扶在当中的那个小姑娘没有开口说话,而是边上那个布衣荆钗,却依旧难掩气度的妇人对他微微一颔首,这才开口说道:“见过何先生,我家来自东南,曾经饱受倭乱,故而我带着两个女儿来拜祭一下已故胡部堂。”
  听到这个很合理的回答,何心隐顿时又多看了苏夫人一眼,随即正色拱拱手道:“虽说唐突,但事关昔日故人,我还是不得不一探究竟。敢问夫人何方人士,如今居住徽州何处?”
  叶明月见母亲正要回答,远处叶小胖却急急忙忙往这边来,她连忙开口试图岔开话题:“明兆,怎么急急忙忙的?”
  叶小胖一溜烟跑到近前,这才发现母亲她们面前还杵着一个老者,他刚刚没怎么太在意前头那些人,这会儿颇有礼貌地冲着老者拱了拱手,这才对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急急忙忙地说:“娘,姐姐,小北姐,胡家那边出大事了!徽宁池太道分巡道一位姓王的观察到了,说胡松奇当初在查抄田产时,隐匿田产八百余亩,而后又整整五年没交名下八百多亩地一分一毫的夏税秋粮,全都飞派在民田上!他还骂胡部堂当初总督浙直的时候就打着抗倭为名,榨取民脂民膏,现在儿子又是如此……”
  这话还没说完,小北便面色大变,下意识地挣脱了苏夫人和叶明月,三步并两步往胡家大宅的方向冲去。苏夫人一个措手不及,竟是被人给跑了,登时为之大急,立刻一推叶小胖道:“快去追她,追不上唯你是问!”
  叶小胖顿时傻眼了,却知道母亲说话算话,只能反身就追——可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这胖墩墩的身段追得上身形敏捷的小北。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身边一个身影已经飞速越过了他,径直朝前边的小北追了过去,分明就是之前在母亲她们身边的那个老者。虽说他不明白对方追人干什么,却不敢违逆母亲,还是气喘吁吁拼命地跑。可等他远远能看到胡家大宅时,却万分郁闷纠结地发现,别说小北,就连之前那个老者也不见了。
  人家的年纪比他大三四倍,怎么还跑这么快?
  胡家大宅的院子当中,此时此刻赫然是一人对众人,然而那一个人的气势,却隐隐约约有盖过今日来胡家参加这次忌日正祭的众多缙绅之势——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沈明臣和茅坤因为和胡松奇没什么话好说,虽说离开胡家祖茔后并没有立刻离开龙川村,此刻却并不在胡家祖宅,而是在本村另一户乡绅家里暂歇。别人不知道,也就还没来得及往那边送信。
  “胡松奇,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胡松奇当然认识眼前这个人,又或者说,他对眼前这个人简直是刻骨铭心地痛恨!因为此人就是当初和锦衣卫一块奉旨来查抄胡家的王汝正,就是此人把那时候的胡家抄检了一个底朝天,找到了那份父亲胡宗宪所谓自拟的圣旨,以及和严世藩罗龙文来往的众多信函,将他那位父亲直接逼到了一条死路上。此时此刻,他几乎把牙齿咬出了血来。如果可以,他只希望振臂一呼,让身后那些前来祭拜父亲的亲朋好友将这家伙撕得粉碎!
  然而,他却悲哀地发现,无论是许老太爷,还是那位黄家坞的程公子,又或者是西溪南南溪南的两位吴老员外,以及徽州一府六县其他不少风云人物,每一个人仿佛都因为王汝正对他的痛斥而产生了隔阂,每一个人都用疑虑甚至恼怒的目光瞪着他,仿佛责备他在父亲忌日这一天闹出这种事情来。看着情形,没有人愿意出面为他做主,更没有人愿意对上主理徽宁池太道的王汝正王观察!
  那种起头在祖茔吹风受冻却依旧充斥全身的慷慨激昂,这会儿完全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取代。胡松奇东张西望,期冀能够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可结果却是徒劳。在这种要命关头,他陡然之间想起当初在许家时,汪孚林来自己谈过夏税秋粮,在他反反复复兜圈子,就是不肯补齐那笔夏税秋粮之后,提出的某个解决方案。他犹如开玩笑似的当场签了一份契书出去,本来以为不过是废纸一张。可这种时候,这种几乎就要窒息淹没的时候,他再也顾不上了。
  “王观察,胡家蒙你之赐,几乎遭受没顶之灾,直到今日,你还要如此欺我辱我?之前那八百余亩地,本是先父赏给一个出籍老管家的,当时眼看先父不幸自尽,我胡家被抄,生活无着,这位老管家竟是慨然将这八百余亩地全数归还。之前家中经营不善,这些地一时没有佃出去,我是曾经对前两任县尊百般恳求,这才允许拖欠,难不成这绩溪就我胡家一户拖欠不成?此次正值家父五周年忌日前夕,我痛下决心清旧账,已经以一千五百两的价格,将胡家所有的西园和绿野园卖给歙县义店抵债,办完这次正祭之后,义店就会去绩溪县衙那边清偿旧账!”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一片大哗。尽管当初说是籍没胡宗宪家产,但在很多人的活动下,这一条最终执行得并不严格,何东序去发卖西园和绿野园时,更是遭到了集体抵制。最后,这两个园子就不了了之,契书在哪谁都说不清,原则上要说还是胡家的也没问题,可胡家那时候已经无力经营这两个偌大的园林,反而是歙县很多热心人经常跑去祭拜,甚至于修缮房子,打扫养护。如今,胡松奇竟然说把这两处地方全都卖给了义店,这简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荒谬,这是当初籍没在册的产业,谁许你卖的!”
  王汝正今次特地从太平府的芜湖赶过来,便是因为胡家的事情心怀恐慌,得到消息之后便决定亲自过来,奋力一搏。如果胡宗宪真的平反,他这个当初带头抄家的,岂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原以为胡松奇已经哑口无言,其他缙绅也显然会明哲保身,谁想到胡松奇竟是突然来这一招!而当他咆哮出声之后,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胡公下狱的时候,是曾经籍没家产,然则胡公自尽于天牢之后,世庙爷爷网开一面,最终免勘不问。王观察身为当初主持抄检籍没的人,难不成时隔多年,还要再回来盘点胡家的产业?”
  王汝正没想到有人竟敢如此讽刺自己,登时为之大怒,然而,当他扭头朝声音来处望去,想要找寻那个家伙的时候,却发现面对的是一张张愤怒的脸。大多数年纪大点的缙绅士人当然不会忘记昔年旧事,但年轻一辈的未必知道,可现如今人人知道今天跑来发难的他,徽宁池太道王观察,竟然是当初抄胡家的人,那种鄙薄和轻蔑几乎有如实质。若不是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明升暗降,没多少实权,立马就要炸了。
  至于刚刚那个开口说话的家伙,他已经顾不得去找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阴恻恻地说道:“义店?就是那家据说借了歙县预备仓的仓库,打着歙县士绅募捐名义的义店?竟敢以义为名,又染指朝廷库存,简直是无耻之尤!如今更是以替胡家完税为名,收胡家的房产,本司倒是要去歙县看看,谁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撂下这话,王汝正竟是径直拂袖而去。面对这幅光景,刚刚一直沉默的乡绅方才面面相觑,彼此交头接耳,有的担忧,有的愤慨,有的恼怒,但更多的人是用极其微妙的目光瞄胡松奇。王汝正刚刚压根没去问胡松奇要契书看,这就气冲冲地回了城,不管是真是假,胡松奇这一招都简直是太无赖太不要脸了!西园和绿野园是什么地方?就算那名义上真的是胡家产业,可这样两个废弃的园子丢给义店,让人家帮忙还债,这位胡二公子才真的无耻之尤!
  就连刚刚应汪孚林的要求,躲在人后向王汝正嚷嚷了那一嗓子的汪应蛟,这会儿在恼怒的同时,也忍不住心里发虚,连忙低声向汪孚林问道:“你不会惹祸上身吧?人家原本是冲着胡家,这下子却是冲着义店去了!”
  “我也没想到,应急预案竟然真的会用上,而且来的还是这样的大人物。”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暗自感谢汪道昆提醒了一声,自己做好了充分准备。他对汪应蛟,以及程任卿和周文拱了拱手,这才点点头说道,“各位帮忙对我家里那几个小的打声招呼,我得早点回去。”
  然而,等他叫了个胡家下人,从侧门悄悄溜出去,他却发现在那等着自己的,赫然是怎么都不该混到一块去的两个人。
  是小北和何心隐!
第二四零章
我送你们一程
  面对这么一对似乎不应该凑在一块的组合,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卡壳。可还没等他说话,就只听小北首先打破了此刻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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