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3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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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秀才却还是第一次从路人口中听到一句公道话,登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连忙拱手谢过:“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乡亲父老,谢谢各位好心。”
  当徐秀才被人重新扶上马背,接下来穿街走巷,最终经过广州城西门入城时,他仍旧有些浑浑噩噩,压根没注意到接下来是往哪里走的。好容易等到脑袋稍微清楚了一点,他看看四周环境,突然发现这好像是往潘府的方向,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他几乎顾不得其他,一拉缰绳就立刻拦住了汪孚林,满脸惊惶地问道:“公子这是往哪去?”
  “往哪去?当然是上潘家探望那个老糊涂的潘老太爷。”汪孚林见徐秀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就笑呵呵地说,“也可以顺便给你出口气。”
第七零四章
声势浩大的探病
  顺便给我出个气?天哪,他该感谢人家对自己的信任,还是敢瞠目结舌于对方的简单粗暴?
  “不不不,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可潘家势大,别看现在潘老太爷重病在床,可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产还在,管事还在,人脉还在,贸然与其冲突绝不明智,公子请三思!”徐秀才竭力镇定了一下情绪,生怕被路人听见了去,声音压得非常低,“尤其是广府商帮俨然一体,公子若要想在濠镜和佛郎机人交易,切不可得罪潘家,否则很容易被广府商帮视之为公敌,而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点,却不适用于潮州商帮,这两大商帮是联合排外的!”
  “徐生,你刚刚不是问我到底姓氏名讳如何,来历如何吗?你猜错了,我可不是什么想要到濠镜发财的商家子弟。至于为何聘你,你很快就知道了。放心,我可不会就这么几个人去潘家。要去,当然要有足够的声势,就我们这么点人去,未免动静太小了,如此怎么能顺便给你出口气?”
  什么意思?
  徐秀才只觉得越发糊涂了,可别说他的处境本来就已经足够糟糕了,就说之前潘二老爷那番言语,就足以让他打消一切侥幸。因此,他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直到重新默默跟上时,他方才觉得一旁仿佛有人用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陈炳昌这个十六七的小秀才。
  “徐前辈您真是个好人。”陈炳昌笑着咧了咧嘴,随即低声说道,“放心跟着汪大哥,有你瞠目结舌的时候。”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徐秀才千思万想都想不明白,然而,眼看潘家巷口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边厢赫然有不少车马在等候,一瞧见他们就立时骚动了起来。不多时,马车中钻出来几个衣衫华丽的人物,而这些人竟是急匆匆下车,就这么步行迎上前来。
  光是第一眼他认出的人物,便有言大老爷和赵老爷,至于其他几个也是分外眼熟,分明便是广府商帮中那些有名人物!
  自从汪孚林上次仿佛不经意地问起潘老太爷,言大老爷和赵老爷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巡按御史好像对潘家不大满意。
  这也不奇怪,潘家之前因为潘老太爷的重病在床,自己年纪也还不到五十的续弦孟老太太为了儿子潘二老爷,立刻开始抢班夺权,一批一批地清洗从前丈夫任用的那些老人,换上自己信得过的新人,就连在濠镜的那家商行也陷入了不小的混乱中。所以汪孚林召集人到香山的时候,潘家根本就没人响应,后来其他广府商帮补救的时候,潘家也没来得及顾上。
  既如此,不管汪孚林想到潘家探病是什么意思,广府商帮的众人都不会推辞同行。毕竟,既然是当面相处,总能够打探明白汪孚林到底是什么态度。而且,尽管潘老太爷当年一言堂的时候,也曾经带着广府商帮死死压制潮州商帮,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样强势的首领。至于潮州商帮和潘老太爷没有交情而有过节,那就更乐得看笑话了。
  因为广府商帮的众多家族中,出身广州城的不过是一部分,所以眼下如言大老爷和赵老爷依旧代表各自的家族,而冯三爷却被从本家匆匆赶来的叔父冯四老爷取代,再加上其余几位汪孚林见过的,又或者没见过的,如此豪华阵容,自然而然便让徐秀才这个曾经见多识广的倒吸一口凉气。
  和徽州左儒右贾颇为相似的是,因为广州也是商业贸易最发达的地方,所以很多大家族都是儒贾不分家,他一个秀才去给人当通事根本就不叫事。如果他能够有此发家,进入富商的行列,反而会让原本的宗族引以为豪!当然,他还没走到那一步,就因为在潘家内斗之中站队错误而栽了。
  正因为如此,见一大帮有头有脸的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来行礼不迭,而那个他相处了好几天,到现在还不知道姓甚名谁,是何身份的年轻人含笑点头便算是答礼了,他突然有一种人生荒谬的感觉。一直到亦步亦趋来到了潘府大门口,眼见得门房上头好一阵慌乱,好半晌方才有管事步履匆匆迎了出来,他方才生出了某种真实的感觉——自己竟然真的到潘家来了!
  “各位老爷,我家老太爷重病已久,请问各位今天来是……”
  “谁不知道潘老太爷病了好些天了,今天大家联袂过来,当然只为了一件事,探病!”
  那潘家的管事当然不是没见识的,光是其中他认得的人,就足有四五个,再加上服色相似,显然也是差不多人物的,还有三四个,这么多人一块来探病?说是逼宫还差不多!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力求保持镇定,这才满脸堆笑地说:“各位好意,我家老太太和大老爷心领了。只不过,老太爷病了那么多天,身体虚弱,只怕是没法见各位,而且这么多人进去探病,更不适合老太爷静养,所以……”
  “所以你一个下人,就打算把大伙拒之门外?”说话的是一个汪孚林记忆不大深的中年胖子,但这胖子此时声音洪亮,和之前跟着别人一块见他时那非常和缓恭敬的声音大相径庭,“瞎了你的狗眼,今天可不是单单咱们来,还有巡按御史汪爷!”
  这一次,徐秀才终于听清楚了。他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目光直直地朝着那个之前自己一直摸不透的年轻人看去,心里豁然开朗。
  怪不得人家敢派人去招抚海盗;怪不得人家敢在那渔村直接劫人,而不怕渔村中人告到官府;怪不得人家之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上潘二老爷时丝毫不把其放在眼里,对方有那样的底气!如果潘老太爷还好好的时候,也许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还会给几分薄面,可现在潘老太爷重病不起,家里正一片争权夺利的风气,若是再遇到强大的外力,只怕潘家的天就真的塌了!
  当看到汪孚林也向自己微微颔首时,徐秀才的心里一下子涌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他竟然撞上了这么一位主儿,人家不用他开口恳求,就主动帮他洗刷污名,老天爷真的开眼了!
  既然看清楚了形势,接下来当那管事再不敢阻拦,一面命人进去通报,一面满脸苦色陪众人入内的时候,徐秀才只觉得心情竟是这些年来少有的轻松。哪怕当进入厅堂,今天第二次看到潘二老爷出现在面前时,他也再没露出半点忐忑之色,反而有些可怜地看着对方。
  一肚子气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好好沐浴更衣缓过神来,思量一下怎么对付徐秀才,还有人背后那个出口张狂的小子,潘二老爷就被母亲叫人送来的消息吓了一跳,立时三刻匆匆赶到了厅堂,可才一进门,他就认出了之前才刚在十八甫见过的汪孚林和徐秀才,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总算他还没有蠢到家,见汪孚林既然和那一拨他都得忌惮三分的广府豪商厮混在一起,就算他再想把两人大卸八块,想想人家可能是哪家豪商代表,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暂且压下心头恨意,反而还硬挤出了一丝笑容。
  “各位好意,我代家父谢过了。只不过,家父真的是正在静养,不宜会客,家母和我一直都在日夜侍疾。等到他来日痊愈,我一定登门致谢各位关心。”
  “日夜侍疾?那容我问一句,你之前是从哪里回来的?”
  潘二老爷没想到自己都这样放软身段了,汪孚林竟然还敢这样捅破窗户纸,他那一张脸登时挂满了寒霜。想到这是在自己家,他登时胆气大壮,当下怒声质问道:“尊驾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不是登门探病,而是登门来找茬的不成?若是如此,我潘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什么意思?之前在十八甫那个挂着芳菲院招牌的院子门前,大中午的,我亲眼看见潘二老爷一身酒气带着随从从里头出来,好像是一宿未归,不是吗?”
  见汪孚林此话一出,四周围其他人有的面露鄙夷,有的轻蔑冷笑,有的摇头叹息,还有的则是眉头紧皱,总而言之,竟好像全都相信了这话,潘二老爷从小被父母宠溺惯了,哪里受得了这口恶气,竟是怒喝一声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来找茬的家伙赶出去,我潘家不欢迎这样的人!”
  就当呼啦啦好几个潘家家丁一拥而入的时候,潘二老爷却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喝:“孽障,你给我住口!”
  转头瞧见厅堂正中央的屏风后头,两个绮年玉貌的丫头搀扶着一个不到五十的中年妇人出来,分明是母亲,潘二老爷登时大吃一惊。然而,他刚刚快步迎上前去,可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脸上却被甩了重重一个巴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就被母亲身后两个身强力壮的妈妈给架了起来,竟是带着他脚不着地跟在了母亲后头来到众人面前。这下子,他心里登时七上八下翻腾不已,一下子意识到刚刚自己出言不逊的对象非同小可。
  “小儿无知,不知道是巡按御史汪爷亲自驾临,竟然出言不逊冒犯了汪爷,还请万万恕罪,民妇替他赔礼了。”
  见那位已经被人称之为孟老太太的中年妇人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汪孚林不动声色往旁边挪开一步,完全没有受礼的意思。等到对方面色僵硬地起身,他方才淡淡地说:“在今天之前,本宪和令郎素昧平生,但今天早些时候在十八甫芳菲院门前见过的那一面,却是围观者众。要说忤逆不孝的罪过,论理是民不举官不究,本宪也懒得管。不过是父亲重病,身为人子却花天酒地而已。本宪之所以请了这么多人汇聚于此探病,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有人给察院送了一份状子。”
  莫非是有人趁着潘家多事之秋,趁机告了潘家一状?
  今天应邀而来的商人们彼此面面相觑,心里正思量汪孚林究竟是不是杀鸡儆猴,汪孚林就不慌不忙揭示了答案。
  “有潘家老掌柜告发,潘家有人趁着老主人重病之际,在他的汤药里头动手脚!”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登时引发了厅堂中一片哗然,各家商人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同时议论纷纷,而孟老太太那张保养极好,竟是少有皱纹的脸上,则是刹那之间惊悸尽显,但紧跟着便矢口否认道:“这是污蔑!定然是那几个因为贪污无能而被裁撤的鼠辈胡言乱语,坏我潘家名声!”
  “也许是这样,但也许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本宪没有贸贸然将此状纸转给南海县,又或者是广州府,而是今天带来了诸多见证人,打算亲自探一探潘家老主人的病。这其中,言家和赵家还带来了他们两家用惯的大夫,老太太可敢引路?”
  孟老太太紧紧攥着手里一串从来都爱不释手的佛珠,脚下却如同生根似的难以挪动半步。倒是被人左右挟持住的潘二老爷心头不忿,大声说道:“娘,这有什么,就让他们去看好了!老头子病得七死八活,这是谁都知道的,哪有人害了他!”
  他这一嘴老头子在这么多人面前叫出来,自有人暗地感慨草包,徐秀才也不禁冷笑这家伙不过就是投胎的时候命好,否则就凭这脑子早就被人玩死了。然而,孟老太太却半点没有让路的意思,而是死命摇头道:“老太爷身体不适合见外人,还请汪爷见谅!”
  “莫非老太太是心虚?”这一次,出口问话的却是言大老爷。他年轻的时候多得潘老太爷提携,眼见汪孚林分明是为弄清楚潘老太爷病情而来,而不是兴师问罪,他那仅存的一丝兔死狐悲之心完全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盘根究底的心思。毕竟,想当初潘老太爷续弦的时候,他还来喝过那一杯喜酒!
  就在孟老太太仍是抵死不开口,也不让步的时候,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却是一个丫头拼尽全力突破前头一个仆妇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各位老爷,求求你们救救我家老太爷!就因为老太爷重病之下,想要见一见早就被赶出去的大老爷,老太太就让人给老太爷灌了哑药!若不是老太太担心家里大乱,需要时间在各家店铺里重新安插她的人,老太爷早就没命了!”
第七零五章
自作自受
  潘二老爷刚刚还恼火于母亲不肯让人进去探病,以至于外人竟是如此怀疑,再这么下去自己也要被牵连,此话一出,他却登时打了个寒噤,有些难以置信地拿眼睛去看母亲,恰是发现其面色青白。那一瞬间,他心里登时冰凉一片,再也不敢存有一丝侥幸。
  虽说他没心没肺,老头子重病在床,他也照样可以在外头花天酒地,可他从来没想过要害死老头子,早点成为家主!母亲真是疯了,这种事怎么能做?
  汪孚林看着那哭跪于地的丫头,看着嘴唇紧抿,脸色惨白的孟老太太,最终不动声色地说道:“敢请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立刻进去探视,不要耽误了时间!”
  事情到了这份上,言大老爷再没有任何疑虑,慌忙叫上赵老爷和带来的两个大夫,拖起地上那告发的丫头就匆匆往里头跑去。豪门内斗,妻妾相争,兄弟阋墙,这都不少见,甚至妻妾相争到毒害子嗣,这也听说过,但做妻子的直接对丈夫下手,只为了扶儿子上位,这概率就实在凤毛麟角了!一路小跑往潘老太爷的院子去时,言大老爷想起了当初来参加婚礼时,四十出头的潘老太爷迎娶年方十六的如花娇妻,那时候人人羡慕,谁知道会出现在这种闹剧?
  厅堂之中剩下的那些人,此时此刻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不免就带出了几分真心的敬意来。要说汪孚林因为潘家的不敬而来兴师问罪,他们看在之前对方那很有利于商人的条陈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今天齐齐给个脸面出场帮衬,可以后必定会对汪孚林敬而远之,不过汪孚林这一趟直接杀过来,竟然是为了救潘老太爷于水火,情况就不一样了。
  巡按御史的察院接到的状子肯定不会少,可人家却见微知著,觉察到潘家那千头万绪的乱象之后真正的那根暗线,大张旗鼓而后单刀直入,着实手段非比寻常。没有人认为汪孚林是胡乱猜疑,因为只看这会儿潘二老爷抓着母亲的肩膀千呼万唤,孟老太太依旧像丢了魂似的,这就很明显了。这要不是汪孚林来得及时,潘老太爷英明一世,却栽在了年少二十余岁的续弦妻子手里,这桩案子恐怕就永远埋没了下去!
  可是,同样少人会认为,那个跳出来指证女主人的丫头,是真的基于一时义愤!每个人都在细细思量,潘家内斗一直都是孟老太太占优,难不成是潘家宗族那边用了点什么手段?
  而气定神闲坐在客位上的汪孚林,此刻却没有理会那些敬畏的目光,笑吟吟地对身边的徐秀才问道:“从前是潘家内斗牵连了你,现如今看到这一幕,可觉得解气了?”
  徐秀才没想到汪孚林竟然这么问,竟是一时哑然。直到陈炳昌再次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自己,他才苦笑道:“何止解气,学生对大人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能不佩服吗?他之前才跟着这位巡按御史大老远跑了一趟新安县,抓住一伙海盗,哪曾想回程刚到广州,他看似不过是在十八甫非常偶尔碰巧地撞见潘二老爷,紧跟着汪孚林就带着他直接杀上了潘家,揭破了这样一桩大案?他甚至闹不清楚汪孚林是提早察觉了潘家的事情,于是才礼聘了他,还是先得知了他的情况,这才找了潘家的茬。
  可无论是哪一种理由,这份人情债恐怕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当目光浑浊的潘老太爷模模糊糊看到大门猛然之间被人踹开,紧跟着几个人疾步冲了进来的时候,靠着那些老山参以及各色补药吊命的他顿时眼神一闪。尤其是当认出了头前第一个人是言大老爷时,他那又惊又喜的劲头简直别提了。然而,哪怕他竭尽全力,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来,只能竭尽全力眨动眼睛,紧跟着,他就发觉言大老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潘老太爷,如果听得见我的声音,你就眨一下眼睛。”
  还能如此交流!潘老太爷只觉得一股希望油然而生,想也不想就眨了一下眼睛。
  “那好,倘若这家里有人暗中谋害你,你就再眨一下眼睛。”言大老爷话音刚落,就看到潘老太爷再次做出了自己预料中的反应。
  “要是谋害你的便是老太太,你就眨两下眼睛?”
  考虑到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言大老爷便改换了一个方式,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因为,潘老太爷几乎是用最准确的两下眨眼睛,完美回答了他的问题。到了这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满脸震惊的赵老爷,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再次转头回来,目光死死盯住了潘老太爷。
  “老太爷放心,有曾经在潘家做了几十年的老掌柜,把状子递到了巡按御史汪爷的察院,道是有人谋害你。汪爷情知事情严重,便召集了我们一起来探病,刚刚又有这个丫头拼死跑到厅堂来举发,如今再有我亲自问过你的证词,此事已然铁板钉钉。只不过事出重大,在场的人又多,怕是不能捂下去。”
  见潘老太爷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如释重负和惊喜,随即却是深深的恨意,唯独没有顾虑和忌惮,言大老爷却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而是叫了随行的两个大夫上来诊脉。等到他们轮流切过左右手之后,他方才当着潘老太爷的面问道:“如何?”
  那大夫看了看潘老太爷,见其正拼命眨眼睛,分明很急切,并不避讳听到自己的病情,他只得斟酌语句说道:“应该正是那丫头所言,老太爷被灌过哑药,而后又以老山参等名贵药材调治的大补汤续命。但老太爷气怒攻心,又老是这样大补,只怕拖不了太久……”
  言大老爷看到潘老太爷那有所觉悟却又恨意满满的表情,知道对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可却因为家务事而犯了糊涂,如今临到老却又遭遇致命一击的老人来说,什么安慰话都是多余的。因此,他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问道:“老太爷,那个女人既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你休妻是必然的,只怕你如今对你那次子也不会满意。而你那长子被逐出家门已久,要想找到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现在可有打算?”
  潘老太爷挣扎了这么久,一来是那个恶毒的女人不想让他死,二来却也是因为他自己也心有不甘不愿意就这么死了。如今,那个恶毒的女人显然必将会自食恶果,可他自己呢?一想到次子自从他重病之后,连装样子日夜侍疾都不曾有过,而长子更是多年没消息,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打算……他还能有什么打算?总共就这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失踪,一个混账不成器;而他孙子也是有的,长子是成婚很多年才有了个庶子,还是个病秧子,但如果不是,这仅有的血脉早就被那恶毒的女人给除掉了,也不至于他授意人养在广州城外。次子倒是开枝散叶生了三个庶子,可都还只有一丁点大,而且无论哪个孙子,都显然不可能支撑起偌大一个潘家!再说家业落到次子的那些儿子手上,和直接交给次子又有什么区别?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赵老爷之前一直没吭声,此刻见言大老爷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只能勉为其难出主意道:“老太爷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族人又或者掌柜?如果不满意你那次子,就在孙子里头挑一个,然后立两个稳妥的人辅佐。不过恕我直言,人都有私心,更何况尊夫人曾经清洗过那些老人,难免会有人心存怨气,到时候出现雀占鸠巢这种事也不无可能。至于我等照管,想来老太爷就更不放心了,说不定到时候潘家就被我们吞并了下去。所以……”
  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找到你那长子,是潘家唯一的期望。否则你当初一手打造的家业,总会难以避免地颓败下去。”
  潘老太爷静静地躺在那里,突然整个人剧烈挣扎了起来。言大老爷不明其意,可等到那只自己握着的手传来了很大的劲道时,他方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老太爷是想通过纸笔传达意思?”眼见其眨了一下眼睛表示了答案,他忍不住征求了一下两个大夫的意见,却见其中一人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潘老太爷只怕支撑不了几日,大限之日很可能就在旬日之内。”
  他没敢说运气好还能拖一阵子,运气不好说不定今天人就不行了。毕竟,在骤然报仇的大喜之下,油尽灯枯的潘老太爷怎么还能熬下去?
  面对这么一个答案,言大老爷不禁悚然。思前想后,他最终沉声说道:“老太爷放心,我这就让人去准备纸,到时候你直接用手指蘸墨书写就是。不过,如果是在这里,就我和赵老爷在场,到时候传扬出去,别人必定不服,你多少忍一忍,我让人用软榻把你抬出去。到时候在巡按御史汪爷以及其他各家代表面前,你把意思表达出来,有这么多人作见证,你那妻儿也在,证据确凿,那就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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