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3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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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徐爵直接劝解,冯邦宁如今酒劲上来六亲不认,兴许直接把气撒了上去,可一听到冯公公三个字,他登时打了个哆嗦,满脑子酒劲一下子消解了三分,竟是喏喏应是,再没有半句托词。而冯邦宁的两个随从发现一场当街斗殴竟然把徐爵给惊动了出来,那就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了,眼睁睁看着徐爵派了两个人直接搀扶,又或者说是架了冯邦宁就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追了上去。
  直到把人带进了外东厂,徐爵找了间空屋子安置了冯邦宁醒酒,这才赶紧写了一封亲笔信,把冯邦宁可能打了张居正家中奴仆的事给说了——那会儿最初的看热闹心态变成错愕莫名之后,他就已经认出了那是张家颇有点脸面的长班姚旷,但此刻还是决定在信上含糊一些——然后,他就找了个外东厂常驻的内官,托人捎信进宫给冯保。然而,大半个时辰后,当那内官匆匆回来的时候,却告诉了他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冯保陪着慈圣李太后到万寿山上去了,他近不得前去,只能把信留给了冯保一个亲近的干儿子。
  按理说不过是冯邦宁这个冯保的侄儿醉酒打了张居正一个家奴,针眼大小的事,但冯保和张居正一个内相一个外相,始终合作无间,徐爵当然不敢等闲视之。听说冯邦宁还在呼呼大睡,他一面在心里羡慕这么个惹了祸还浑然不知的家伙,一面却不得不紧急开动脑筋,最后干脆给之前那内官留了句话,直接赶往了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
  他是冯保的亲信,来来往往这里很多次了,今天却是才到门口就发现门房的眼神有异,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把冯邦宁给骂了个半死。
  平日在锦衣卫做事还算牢靠,今天怎会突然醉成这样子!别家的人打了就打了,可怎会连张府家人都二话不说挥鞭就打,这不是激起众怒了?
  和门上寒暄两句之后,徐爵就笑容可掬地问道:“请问游七兄弟可在吗?”
  “在是在,只不过……”那门房有意拖了个长音,随即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会儿七爷肯定正在和老爷说话呢,恐怕不方便见徐爷。话说回来,老爷之前正好要派人给冯公公送信呢,徐爷您可来得正好。”
  不好,张居正竟然这么巧今天休沐在家?
  徐爵还没来得及反对,就只见另一个门房已经拔腿冲进里头去通报了。知道这时候断然不能扭头就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被人请进了门厅等,这一等就是足足一刻钟,到最后却是游七快步出来。一贯对徐爵面上和煦的游七这会儿却阴沉着一张脸,甫一见面就冷哼一声道:“徐爷来得倒是快啊,听说之前在东安门大街上,驱散人群的就是东厂的人?相爷已经命人把姚旷给捆了,正准备给冯公公送过去,徐爷干脆就把人带走吧。”
  见游七微微一点头,就有人把脸上还留着鞭痕,正五花大绑的姚旷给推了进来,徐爵一个措手不及,连忙打哈哈道:“我就是为了这事情来的,哪里就能不由分说看着相爷挥泪斩马谡呢?说实在的,冯公子这还醉在外东厂呢,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姚兄弟还请你说清楚。若真的是冯公子不对,冯公公断然会秉公处断。”
  说到这里,徐爵竟是亲自上前去解姚旷的绳子。姚旷象征性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忌惮真被人送到冯保面前,到时候天知道心狠手辣的冯保会怎么对付他这么个小小家奴。于是,他也不敢添油加醋,只老老实实把事情始末解释了一遍,这才带着几分委屈和不忿说道:“便是我事后去赔礼也成,当街让我磕头认错,冯公子也太强人所难了!再说从始至终便是他打我,我可没动过他半根手指头!”
  徐爵到场之后,也只看到冯邦宁打人,姚旷只不过是最后抢了鞭子逃走而已,知道这恐怕是真话。可越是真话,他心里便越知道今次之事麻烦透顶。可当他眼角余光看到游七嘴角流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就这么站在那里,当他真的侧头看过去时,那笑容却立刻敛去,变成了一张忧思重重的脸,他不由得生出了一丝隐隐约约却有些抓不住的念头。
  等到安抚了姚旷几句,他本待告辞了离去,却没想到游七竟说要带了姚旷和他同去见冯保,他心里感觉就更不妥当了。
  一出张府大门,他看到一旁上马的游七和灰头土脸的姚旷,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这边厢透过东厂的暗探,刚发现游七玩弄权术,将王崇古张四维以及张瀚全都给耍弄了进去,这边冯邦宁就把张府的长班姚旷给打了,世上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而且他记得,姚旷是张府好几个长班之中最称张居正心意的人,因此虽说有几分傲气,张居正也只是约束申斥,并不苛责,而且姚旷也是识文断字,要再这么受宠下去,也许会威胁到游七的地位,却也说不定。
  难不成今天这一幕不是巧合?
第七七零章
首榼和首揆
  外东厂正堂中,已经醒酒的冯邦宁长跪在地,连头也不敢抬。可即便如此,他却仿佛依旧能够感觉到上首那犹如实质的目光。他的父亲冯佑是冯保的嫡亲弟弟,自从冯保得势将他们接到京城之后,这十几年来,从前家中贫穷的他就一跃过上了好日子。
  但和这种好日子相对应的,则是他多了一个不敢不敬畏的人。可以说,他连父亲冯佑都不怎么害怕,却唯有在这个伯父面前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哪怕在外头再横,每逢宫里头冯保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他都不敢有任何怠慢,一定会尽心竭力做好,生怕招惹了伯父生气。可现在这一次,他捅的这个大篓子却直接让冯保急匆匆地出了宫来,直接把他提溜到了面前!
  “知道错了?”
  “是,孩儿知错了,还请伯父宽宥这一次糊涂。”冯邦宁打了个寒颤,慌忙又磕了两个头,却是非常聪明地改了自称,希望能够用一脉相承的血缘唤起冯保的亲情。然而,这一次,他却失望了,因为冯保竟是一言不发,仿佛变成了泥雕木塑。
  冯保确实心里窝火。除却隆庆皇帝死后,他伙同张居正说动两宫皇太后,把高拱给赶出了京城后,又赶尽杀绝的那一趟,激起了官场不小的反弹,不少官员对他颇有意见,这几年来,深居内宫的他做事素来低调。所以,张居正这个内阁首辅还常常遭到科道言官弹劾,可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却稳若泰山,外朝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弹劾他。当然,送上门来送礼的,他从来都是照收不误,可向人索贿,派出内监出去刮地皮,这种没品的事他却向来不做。
  甚至他的弟弟冯佑,侄儿冯邦宁,他给他们谋了官职,却勒令不许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外聚敛,至于横行街市这种小事,就不在其列了。
  即便如此,他仍旧赢得了贤良忠义的美誉——尽管这美誉有一大半是冲着太后和皇帝对他的信赖,但这也已经很难得了。除却怀恩等少数几个在文官那里颇具好评的太监,大明朝这两百多年来,太监又有几个好名声?就连七下西洋的三宝太监郑和,在文官嘴里也不过尔尔,反而还有一堆埋怨。
  可现在,他的侄儿竟然就因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大街上把当朝首辅张居正的家奴打得抱头鼠窜,甚至还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这简直是丢人现眼!张居正让游七送来的信上固然写得十分客气,说是家奴顽劣愚鲁,送来任凭他处置,可他深知一个不好,多年来维持得不错的内外关系便要出现裂痕。他稍稍偏了偏脑袋,见姚旷跪在冯邦宁身边几步远处,耷拉着脑袋,脸上鞭痕宛然,还是穿着那一身被马鞭打得破碎不堪的衣物,心中便打定了主意。
  “来人,传杖。”
  尽管只是平平淡淡的四个字,但冯邦宁和姚旷却同时打了个哆嗦,竟是都在暗自叫苦。冯邦宁身在锦衣卫,又突破了荫职不能实际管事的限制,常常跟着掌管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刘守有出去办事,有几次也见过别人在大棍子之下辗转呼号的痛苦样子,自然不希望自己尝到那滋味。而姚旷不过偶尔来东厂又或者锦衣卫,这种行刑的场面他固然没见过,可张家一样是家法森严,家人犯事受笞责的情景他怎会没瞧见过。
  于是,当四个持杖校尉上来时,冯邦宁立刻便连连磕头求饶,而姚旷却连声都不敢吭,只想着咬牙挺过这一顿,回去再对自家相爷解释。可就在这时候,便只听冯保一拍扶手道:“横行霸道,当街棰人,坏了国法,犯了家规,冯邦宁,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立杖四十,就在这里行刑!”
  乍然听到这话,别说冯邦宁唬了一跳,就连一旁侍立的徐爵和游七也都齐齐打了个寒颤。要知道,冯邦宁那可还是冯保的嫡亲侄儿,冯家如今唯一的独苗,要是换成别的太监,一心一意护着都还来不及,又怎会打了政治盟友的区区一个家奴,就这么严厉处置?徐爵看到冯邦宁那求救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正想出来帮忙转圜几句,却被游七抢在了前头:“冯公公,此事姚旷也多有不逊,错也并非全都在冯公子……”
  “太岳可以把家奴送到我这处置,我却不好把侄儿送给他去管教。子不教,父之过,他父亲一心溺爱这个儿子,我这个伯父若是再袖手不管,他日天知道他还会闯出什么祸事来!”见那四个持杖校尉面面相觑,似乎还不敢动手,冯保便立时板脸道,“怎么,还要我再吩咐一遍,你们才敢行刑?”
  四个校尉听出冯保话中的怒气,哪里还敢去想冯邦宁日后会有什么报复,连忙把冯邦宁给抬上了刑凳,又捆了他的手脚。见冯邦宁丝毫不敢挣扎,又有人拿了布卷上来,却不是为了堵嘴,而是生怕冯邦宁在疼痛剧烈的时候会不小心咬了舌头。可这布卷还没塞进冯邦宁口中,那人便只听冯保淡淡地说道:“不用堵嘴,也让人听听这声音,免得日后还有人仗着自己后头有人,手里有权,横行霸道,罔顾国法!”
  冯邦宁哪曾料想冯保竟然一丁点颜面都不给他留,竟还有用他这个侄儿杀鸡儆猴的打算,登时面色惨白。奈何此时手脚全都半点动弹不得,又只觉得衣摆后裳被高高撩起,臀腿处突然一凉,好像是被泼过了凉水,虽说知道这是为了防止杖击之后布料入肉不好清理,也避免他被扒了裤子太过难堪,他仍是心头惨然,甚至都忘了去怨恨一旁害得自己即将挨这一顿痛打的姚旷。
  一个校尉拎着小指头粗细的刑杖上了前来,尽管平日早就打熟了人,可今天打的人却是冯保的侄儿,打重了,不知道日后会不会招致报复,同时违背了冯保的心意,而打轻了,不知道会不会被游七和姚旷这两个张家人看出来,他登时异常为难。可如今这会儿却没有监刑的太监站在上头,用脚尖朝向来表示力道轻重,冯保的脸上又看不出喜怒,他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抡起刑杖便打出了第一击。
  凌厉的风声之下,第一杖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地落在了冯邦宁的臀肉上。也不知道是力道实在太小,还是冯邦宁第一次挨刑杖,还没反应过来,这位冯公子竟是一丝声音都没发出。这下子,那校尉顿时又尴尬又惶恐,正思忖第二杖该用什么力道,却没想到冯保已是冷哼道:“若是没吃饭,也不用五杖一换人了,现在就直接换人!”
  今天又不是廷杖大臣,只不过是给冯邦宁一个教训而已,这都要五杖一换人?至于吗!
  另外三个校尉大惊失色,而正执刑的那个,便不敢再过度留手了,便拿出平日行刑,却是稍稍留手的那种力道,重重落下了第二杖。果然,这一杖下去,冯邦宁顿时发出了一声急促的痛呼。随着第三杖第四杖第五杖依次落下,刑杖渐渐从臀肉上落到了臀腿相交,再落到了大腿上,冯邦宁的痛呼渐渐变成了惨叫,等到两次换人打了十五杖,竟是已经痛昏了过去。
  这一次,徐爵终于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求情,奈何平日他这位东主颇好说话,今天却是死板着一张脸丝毫不听劝。而姚旷看着冯邦宁被一口凉水喷醒,刑杖这才再次落下,人又痛苦呻吟了起来,他却是没有丝毫的解气,只觉得自己完了。要知道,冯保连侄儿都下如此狠手,张居正要是还偏袒他这家奴,怎么说得过去?眼下冯邦宁挨的这苦头,安知回头不会加倍落在他的身上?
  而游七那张脸也已经是一阵青一阵白,空前惴惴不安了起来。他只是知道冯邦宁在京城素来横行霸道,甚至遇到三品堂上官都常常不让路,别人碍于冯保的威权往往忍气吞声了,所以这次他特意算准了时间,让姚旷送了上去,原本只是想来点小冲突,如此自己也好趁机借着这件事找徐爵喝酒说话,以维护冯家和张家之间的关系作为切入点,然后给徐爵一点好处,看看能不能探听到锦衣卫和东厂那边究竟是否清楚他做的事。
  可他算准了开头,却偏偏没猜到结尾!
  他哪里想到,冯邦宁好死不死竟然在遇到姚旷时醉酒落马,而姚旷这个素来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敢当面笑出声来,这下子冯邦宁撒酒疯,小冲突成了引发大事件的大冲突。不但直接惊动了张居正和冯保,而且冯保竟然还大义灭亲,直接把冯邦宁打成了这个样子!这都还未杖责过半呢,冯邦宁就已经痛得昏死了过去一次,这要是全部打完,冯邦宁要多久才能下地?
  冯保当然看到了游七脸上的冷汗涔涔,也看到了姚旷的面如土色,更看到了冯邦宁那痛苦挣扎的样子。要说心疼,只有这么一个嫡亲侄儿的他怎会不心疼?可他却知道,眼下这顿杖责不仅仅是给张家人看的,也是给东厂以及宫中那些太监看的,更是给满京城那些官民百姓看的。
  他如今在宫里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纵使万历皇帝也要乖乖听从,张居正的票拟更是要倚靠他批红,因此严格来说,他如今代为执掌皇权,权势之大更胜张居正,需要哄的人,也就只有一个慈圣李太后而已。可他毕竟是内官,做不了宰相,内阁如果不是张居正这知根知底的,而是换了别人当首辅,那以后状况就很难说了。因此,他断然不会让人透过这么一桩小事就引申开去,掐掉任何被人玩小动作的可能。
  因此,当冯邦宁在挨了二十五杖后,又昏死了过去时,即便知道执刑的四个校尉已经手下留情,那皮开肉绽的样子看似吓人,却只是破皮伤肉,不曾伤筋动骨,他只觉得心里一揪,却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执刑的四个校尉。见他们偷觑了自己一眼,随即再次喷水把人弄醒,而后又给冯邦宁灌了一瓶药下去,这才继续杖责,却是加快了动作,他不由暗自点头。
  虽则看上去残酷,但他这个提督东厂的过来人知道,杖刑这种事便是越慢越痛苦,赶紧打完反倒是长痛不如短痛了。
  即便如此,四十杖挨完,痛昏过去整整三次的冯邦宁却也虚弱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时候,冯保又淡淡地说道:“游七,姚旷你带回去,顺便告诉太岳兄,这四十杖只不过是个小教训,接下来这一年,我会收了冯邦宁的冠服,不许他朝参,给日后的人都做个榜样。”
  而游七听到冯保这般说,登时心头更加凛然,即便他本想借此和徐爵说话,也不敢违逆这位司礼监首席,怀着极其惊惧的心情带着姚旷告退了出去。一出外东厂,他就听到姚旷带着哭腔说道:“七爷,一会儿您千万救救我。冯邦宁都挨了这么一顿打,我也肯定逃不掉,只求别落下残疾!”
  即便平日很看不惯傲气的姚旷,可游七此时闻言心有戚戚然,再加上只觉得这次又是一步走错,很可能带累得满盘皆输,他也只能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果然,当他带着姚旷回到张大学士府,见到张居正后将冯保杖责冯邦宁的事情一说,他就立刻察觉到,书房中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滞了下来,一种沉重的压迫感瞬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再偷看看地上跪着的姚旷时,他就只见人已经俯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冯双林就是冯双林……”张居正也没料到冯保竟然这么果决,再看姚旷这个平日颇为信赖重用的长班时,他就知道冯保做了初一,他要是再宽宥家奴,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便沉声吩咐道:“把姚旷带下去,家法笞责四十,伤好之后罚去门前洒扫!”
  姚旷早就料到自己至少也得挨四十,可这四十下之后还能囫囵完整,和四十下之后被打死又或者半残,这就是两回事。而张居正说要罚他门前洒扫,至少这顿打不会比冯邦宁轻,但也不至于重太多,皮糙肉厚的他总比冯邦宁禁打一些,总算是保住了将来。因此,如释重负的他慌忙连连磕头,哪敢有半分怨怼。而游七心情复杂地送了姚旷去领家法之后,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决定再去外东厂打探一下消息。
  然而,特地赶过去的他却扑了个空,门上直接告诉他,就在刚刚,冯保已经把冯邦宁带回私宅去了,徐爵亦是随行。
第七七一章
阴毒
  作为二十四监之首,司礼监的大多数太监都在宫外有私宅,安置自己的兄弟子侄,冯保自然也不例外。他执掌批红大权,又要关心万历皇帝的读书和教导,所以平日里出宫住在私宅的时间并不多,这里大多数时候就是他的弟弟冯佑和冯邦宁住着。他的弟弟冯佑如今已经官至都督佥事,而冯邦宁也早已不仅仅是汪孚林两年前因为过问辽东之事相见时的锦衣卫指挥使,而是一跃成了都指挥同知,和刘守有这位缇帅仅仅只有一级之差。
  所以,哪怕看到亲生儿子被冯保打得遍体鳞伤送了回来,听说挨了整整四十杖,冯佑震惊心疼的同时,却也不敢说半个字。眼看冯保亲自把冯邦宁送回了房,却又令人拿了伤药绷带过来,屏退众人只留下他和徐爵后,竟是亲自给冯邦宁上了药,他隐约察觉儿子这顿打恐怕原因复杂,那就更加谨慎了。
  果然,冯保手法娴熟地敷完药,这才开口问道:“阿宁,知道今天为什么打你?”
  冯邦宁这会儿已经清醒了许多,虽说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但他还是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孩儿不该招惹张家的人。”
  “没错,要是打了别人,最多我罚你俸禄,让你亲自登门赔礼,哪怕是负荆请罪,也不用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挨这么一顿狠打。可张太岳不一样,那是当朝首辅,你明知道姚旷是张家的人,却还依旧管不住自己的手,大庭广众之下狠狠用鞭子抽了他一顿,那我也只好大义灭亲了,省得别人怀疑我和张太岳之间有什么龃龉,他们可以趁虚而入。你挨了这一顿,你身边那几个跟的人,就交给你爹处置,冯家不养没见识没眼色的人!”
  “是是是。”冯佑慌忙连声答应,心中确实恨透了那两个没用的废物,眼见冯保使了个眼色过来,他便赶紧站起身道,“我这就出去行家法!”
  等到冯佑匆匆离去,冯保这才看着徐爵问道:“你之前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是因为常常在东厂和锦衣卫走,觉得阿宁这次打了张家人,背后还有什么名堂不成?”
  徐爵没想到冯保竟然这样敏锐,登时有些措手不及。可是,当看到本来俯趴在床上的冯邦宁也一下子半支撑起身子,满脸震惊地看着他,那眼神中赫然有几分催促和期盼,他就没有办法搪塞了。只不过,他也是今天才刚刚听人禀告了游七的某些举动,并不能担保此中就一定有关联。更何况,冯保刚刚不惜杖责嫡亲侄儿,也要维持并弥补和张居正的关系,他更是吃不准一会儿这事如若说出来,会带来什么样的反应和后果。
  正当他紧张斟酌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公公,游七求见。”
  徐爵没想到游七才把姚旷带回张府没多久,却又直扑了这里来,犹豫片刻,就想把事情拖到游七来了之后再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冯保却直截了当地说道:“让他在外头等着!”
  吩咐了这一句之后,冯保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徐爵,我待你一向不薄,你难不成还有什么敢瞒着我?”
  见冯保竟是把话说得这样重,徐爵只觉一颗心狠狠颤动了两下,在那目光瞪视的强大压力下,他竟是忍不住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当即一五一十将之前从东厂探子那里得知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因为如今是主少国疑,权臣当政,冯保捏着东厂不肯放,就是为了监察锦衣卫以及包括张居正在内的百官,因此他不大确定,冯保在听到自己用东厂探子盯游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可他话音刚落,就只听砰地一声,唬了一跳的他抬头一看,就只见冯邦宁一头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伯父,我今天是喝了不少酒,可今天我坠马实在是来得离奇!而且,游七从前素来和我走得近,就因为他好几次都说过张家那个姚旷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今天醉的时候又看到姚旷笑话我,才会那么火冒三丈。”嘴里这么说,冯邦宁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大醉的时候究竟干过什么,只是纯粹想找个人出气而已。姚旷这一回肯定是要倒霉的,可徐爵点出这事情背后恐怕有鬼,他就干脆直接把游七给恨上了。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冯保皱眉看了自己一会儿,突然甩手就是一个巴掌。脸上挨了重重一下的他哪里还敢再说话,连忙闭上了嘴。
  “长点记性,徐爵也只是说游七之前上蹿下跳,显然是想要借着张瀚的手除去那个汪孚林,而且还想赖在王崇古和张四维头上,却和你有什么关系?徐爵说了今天你和姚旷突然起了纷争就一定是游七耍的花招?就算想要找个理由,给你自己挨的这顿打开脱,你也得先把方方面面想到清楚,不要只会迁怒于人!”
  徐爵听到冯保嘴上这么说,脸上却阴霾重重,他就知道冯保心中说不定也是和冯邦宁想的一样,只不过没有宣之于口而已。果然,冯保很快就吩咐他出去把游七带进来,竟是要在冯邦宁面前见人!
  当游七进屋的时候,赫然就只见冯保正坐在俯卧着的冯邦宁身边,看样子仿佛伯侄之间才刚刚有过一番交心。知道这两人不论如何都是血缘至亲,他偷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了眼睑,更不敢怠慢,双膝跪下磕了个头——别说是他,就是如今掌管锦衣卫的缇帅刘守有见了冯保,也同样免不了这么一跪一叩,他自然不会觉得这有任何折辱。将张居正对姚旷的处分都说了,游七正寻思接下来该如何探问,却不防冯保问了一句。
  “是太岳兄让你来的?”
  游七没想到冯保问得这么直接,可他想赌一赌冯保的反应,当即陪笑道:“相爷说,公公为了顾全大局,痛责了公子一顿,他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让我来看一看。而且说实话,偏偏在公子喝醉酒的时候,却和姚旷冲突了起来,这事儿也实在是太巧了,东厂和锦衣卫也不妨暗中查一查,以防万一。毕竟,这些年来明刀暗箭就没少过。”
  看到冯保和徐爵仿佛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床上躺着的冯邦宁则是侧头看了过来,眼神有些微妙,游七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把自己自作主张的后半截话对张居正坦白,免得再招惹什么麻烦,但嘴上却用更诚恳的语气说道:“当然,后头这瞎猜疑是我说的,绝不是相爷的意思。”
  冯保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对游七这提醒没有太在意,只又问了游七几句,得知张居正对于自己雷霆处置了冯邦宁确实颇为感念,他就吩咐了徐爵送人出去。等到这两人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冯邦宁伯侄两人,他方才瞄了一样冯邦宁那敷药过后,依旧显得惨不忍睹的臀腿,沉声说道:“本来徐爵这猜测,我不过将信将疑,但游七又特地追到了冯家来,刚刚还特意点了那么一句,我就信了徐爵的猜测七分。”
  “伯父,那您刚刚……”冯邦宁不解地叫了一声,可接触到冯保那有些冰冷的眼神,想起自己刚刚又挨了一巴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继续问。果然,冯保嘿嘿一笑,很不以为然地说:“游七和徐爵两个人身份境遇都有些相似,想来平日仗着张太岳和我的名声,他们在京城也算是一号人物,论官职,徐爵高一等,但平日两人相交却估计是对等的。刚刚游七听到我让徐爵去送他,却是又惊又喜,你说这是为何?”
  “游七就是来找徐爵的?也许就是打探徐爵之前说的那些事?”冯邦宁脑际灵光一闪,见冯保微微点头,他一下子忘记了伤痕累累的臀腿,使劲往深处想道,“那么,如果我的事情没闹得那么大,也许他就出面给我和姚旷当了和事佬,然后利用这事,给徐爵一点好处,把他私底下报复汪孚林的那些线索端倪都给抹平了?可他没想到……我会醉酒打人,事情闹得这么大,所以这次就算他想请徐爵帮忙,就得忍痛付出一点大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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