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37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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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九章
不可逆转的大潮
  尽管马自强这个翰林院的前前任掌管者,申时行这个翰林院的前任掌管者,再加上许国这个声望很高的翰林侍读学士,三人先后出马,马自强和不少翰林院官员明着上书,申时行则是偷偷给张居正写了一封私信,而许国干脆通过汪孚林迂回找王篆打探求情,可最终,翰林院体系的这三人也只是小小替同僚挽回了一点,吴中行和赵用贤最终没和那两个六部主事一样被充军,而是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就这还是看在他们言辞不算太激烈的份上。
  在此之前,王锡爵上了张家一趟,却是衣衫凌乱地从大纱帽胡同出来,这就更加显示出了身为翰林官们的无奈。
  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怕他们被人称之为储相,可终究在没有大用之前,也就是储备干部而已!
  因此,吴中行赵用贤这两人离京的时候,科道一片缄默,翰林院去送的人却颇多——马自强和申时行许国没有出面,王锡爵却当仁不让地挑起了大梁,带着大批翰林去送,捣鼓出了不小的声势。然而,他当初带着好些翰林去堵张居正家门的举动竟未成功,这也小小降低了一些他的声望。如沈懋学和冯梦祯,便是在给同僚送行之后,眼见众人渐渐散去,有些不以为然地扫了王锡爵一眼。
  冯梦祯甚至哂然一笑讥刺道:“今天来人中,有几人是真心为了吴赵两位,又有几人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名望?”
  “不用说了,反正我们已经上书告病,到时候眼不见心不烦。”话虽如此,想想两人一个会元,一个状元,如今却什么都不能做,沈懋学还是有些锥心刺骨的不甘心。他顿了一顿,这才开口说道,“明日许学士在家中正式收金宝为弟子,金宝是我未来侄婿,我不能不去,你如何?”
  冯梦祯踌躇片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压低了声音说:“你想想当初汪世卿送汪仲淹时,对我们俩说的话,再想想此后汪司马告病回乡,汪世卿旗帜鲜明地站在元辅这一边,你就没有觉察出什么?”
  “人各有志……汪世卿机敏练达,他做得到的事情,我们做不到。”沈懋学何尝不知道冯梦祯的意思,事实上,他早就隐隐猜到了,此刻便垂下了眼睑,“对于我们来说,清白无瑕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哪里及得上汪世卿不惜毁誉的决心?从前我只觉得他是胆大心细,兼且深谋远虑,可现在才知道,他这行事狠绝,认准的事情就绝不回头,比我们这种说是爱惜羽毛,实则畏首畏尾的人却强多了。”
  “不要妄自菲薄嘛!”冯梦祯却比沈懋学看得开,他笑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随即满不在乎地说道,“回乡著书立说,交游志同道合之人,未必不如在这污浊的朝中沉浮。而且,说一句不好听的,我们如今好歹都是进士,也对得起家族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支持了。再者,在如今这种风口浪尖上立足于朝堂,非得有大毅力不可,我自忖不是这种人。再说,你难道不知道,王荆山也在找机会病退?当然,他会选择更好的时机,把名声推到顶点。”
  金宝的拜师宴非常低调,除却许国和汪孚林之外,许之诰和程乃轩凑了个热闹,王篆算是身份最高的宾客,然后是沈懋学和冯梦祯,再加上被拉来观礼的陈炳昌,就再没有什么外人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许国给金宝起的表字,竟然也是维辛。他可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心有灵犀的巧合,等到众人拉着金宝在那说话的时候,他便找到许国问起了此中原委。
  “是金宝特意求我的。”许国笑了笑,见汪孚林顿时愣在了那儿,他便不以为意地说,“师长送学生表字,自然要他甘心情愿才好,更何况,我之前想的也有一个辛字,与其到时候两个表字起重了,何妨就用你这个?对外便说是父亲和老师心有灵犀,却也是一段佳话。”
  “许学士太纵容他了……”汪孚林实在是大为不好意思。别说许国在翰林院那也是赫赫有名的博学者,多少人想要拜在其门下却不可得,就按照两家的辈分来说,金宝这次也是大大沾光,却还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怎么对得起人家这么长时间的提点教导?
  “他虽是少年神童,天赋异禀,但却是这个身份,最容易患得患失,最容易长歪,结果多亏了亲朋长辈一直都看着扶着,这才有现在的学问品行。我哪怕是看在同乡前辈的份上,多提点一下,那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又当了他的老师?”说到这里,许国便若无其事地看向那边正在应付几位长辈的金宝,复又问道,“沈冯二人告病的奏疏已经准了,你打算让金宝也跟随回乡完婚?”
  “政见是政见,婚姻是婚姻。”汪孚林见许国似笑非笑,说不定也已经品出了他和汪道昆反目的其中三味,毕竟两家人素来有交情,不比汪道昆和殷正茂,除却同年同乡之外,还有一层多年少见面的隔阂,他就干咳道,“家乡父母都在,再有拙荆操办,我虽无暇分身嘱咐佳儿子妇,可想来婚事总能办得平顺稳妥。”
  许国对于汪孚林这老气横秋的说法不觉莞尔。事实上,如今朝中多有人诟病汪孚林和金宝这父子亲缘,甚至有人说汪孚林是看金宝天资卓越便奇货可居,很多话说得极其不堪。反正,这年头看人不顺眼就可以给人乱扣品行低劣的帽子,他对此向来嗤之以鼻。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那他成婚之后,你是将他留在徽州读书,还是令他再上京?”
  “还请许学士能够书信多多指点他,京中这几年多事,我打算留他在徽州,也好让他们夫妇替我尽孝。”
  “照这么说,三年后的会试,你打算不会让他参加?”
  汪孚林见许国问得这么直接,而沈懋学也已经悄然走了过来,他就当着这位好友兼姻亲的面,点点头道:“我当年应试,其实目的纯属功利,只因松明山汪氏自伯父之后再无进士,也就碰运气试一试,谁知道正好走了运。可金宝不同,他经史功底比我更加扎实,制艺做得更比我当年老到。而且他年轻,哪怕等六年也才二十出头,到时候不论二甲还是三甲,只要能通过馆选庶吉士,便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对于这番话,不但是大器晚成的许国,就连沈懋学也为之动容。他们全都是翰林院体系的人,深知庶吉士和寻常的进士有怎样的不同。同样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多少人还沉沦下僚,许国却是常常出入御前侍讲,这哪里是区区政绩能够比的?只要金宝能耐得住这六年苦读,那么将来也就能熬得住翰林院多年名为清贵实则清苦的生涯。而在那个体系中,少年神童一抓一大把,更多的是岁月的沉淀。
  难得汪孚林一点都不指望靠着与张居正的特殊关系,为金宝求个方便,早点金榜题名,他们自然心中赞许。
  这才是真心为金宝着想!
  自从那次汪孚林送走汪道贯时见过一面,沈懋学连日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此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放心,金宝回乡之后,我和开之会常常去查问他的功课。”
  许国顿时笑了。他和申时行往来甚密,之前申时行过府时,也常常会饶有兴致指点金宝一二,那可是王篆同榜,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如今更有沈懋学和冯梦祯这一个状元和一个会元肯指点金宝,小家伙何其有幸?
  这一场欢宴尚未散去,许之诰就被外间仆役给叫出去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满脸阴霾的他方才快步进来,也顾不得父亲仍在和汪孚林说话,径直来到其身侧,紧贴着父亲的耳朵低声说道:“爹,又出事了。”
  许国现如今是一听到出事两个字就心惊肉跳,看了一眼面前的汪孚林和沈懋学,想想就算有大事,这两个也迟早会知道,他就沉声说道:“都不是外人,直接说。”
  汪孚林暗赞姜是老的辣,到底是四十出头才进士及第,而且名字还在三甲,却依旧稳稳选进了翰林院一路留馆的人物,知道如何在这种细节上让外人产生好感。而沈懋学则是对许国这种不避自己的言行肃然起敬,以至于见许之诰有些尴尬,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许大公子那别扭劲也就是瞬息之间,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刑部观政主事邹元标上书弹劾元辅夺情之事,其中有些话说得非常过分,甚至贬损其为猪狗禽兽。”说到这里,记性很好的许大公子就将自己刚刚收到的那张纸片上,邹元标的奏疏原文一字不动地复述了一一遍。
  什么叫做观政主事?那就是和试职御史一个层面上,全都是属于实习期的官员。而邹元标,就是今年刚刚登科的进士,张四维的门生,却在前头刚刚发落了四个上书之人后,选择了逆潮流而上。听到这样一个在今科三百多号进士中排名非常靠后的家伙竟敢弹劾张居正,沈懋学忍不住瞅了汪孚林一眼,一时想到了自己那封被汪孚林送还的奏疏,顿时沉默了下来。而许国却不由得眉头倒竖,随即哂然笑了一声。
  “语不惊人死不休,眼下那些科道言官姑且收敛了这习惯,却没想到刑部竟然出了这样的人才!”
  听到许国这声音,刚刚还在和冯梦祯一起饶有兴致考较金宝的王篆便也走了过来,等到问明事情原委后,他登时面色铁青。因为在场的其他人至少还能置身事外,可他才调了刑部左侍郎,邹元标这个观政主事虽然不是他直属,却毕竟是他管的人!他一时间再也没心情留下了,当即便匆匆告辞,打算回刑部去找刘应节这个尚书商量一下如何应对。
  而他一走,沈懋学和冯梦祯对视一眼,沈懋学便有些意兴阑珊地叹道:“师相这是何苦……”
  “就算是送上门的话柄,也不该说得如此过分。”冯梦祯也低声嘀咕了一句,只觉得好没意思,“反正我们就要回乡了,这种事也再管不着。”
  汪孚林从前只觉得许国不是那种容易动怒发火的性子,刚刚听许国当着人的面如此露骨讥嘲,他这个后世拜读过不少邹元标奏疏的便呵呵笑道:“如果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接把权贵骂成狗,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昂扬风骨来?再说了,委婉劝谏已经证明了无用,那么就治大病用猛药,说不定还能让自己一举成名,如此划算的买卖,怎么不做?就不知道这一次,皇上忍不忍得住不用廷杖。”
  要知道,邹元标这次的奏疏直接引用了皇帝之前夺情的诏命,连皇帝一块讽刺进去了!他管过前头四个,说实在的轮到邹元标,他已经懒得拦了。毕竟,前头四个他不大认识,后头这位却不要太熟。
  邹元标炮轰张居正之后,好容易复出回朝,却还是大炮继续,甚至矛头直指皇帝,敦促皇帝节制欲望,自我约束……在万历朝官最高只当到吏部员外郎,然后三十年没当官,名声还蹭蹭蹭直往上涨,可到过了万历再复出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沉沦几十年的缘故,那时候就再也不见当时的大炮本色了!
  要汪孚林来说,御史要参劾,那就言之有物,摆事实讲道理,把话说清楚,哪有动不动就人身攻击的?这种大喇喇的言行能忍?放在后世的领导干部,对这样的下属能忍才怪!所以,张居正忍不了邹元标,万历皇帝也忍不了邹元标,曾经一度打算开言路的申时行都忍不下了,要不是把人赋闲磋磨了三十年,邹元标这架战斗机还不知道要在朝堂喷多少年。这种自诩为风骨硬挺的真君子,偏偏大明朝的科道言官体系中一抓一大把!
  汪孚林此话一出,哪怕连自知辈分闭口不言的金宝也勃然色变,作为陪客的陈炳昌更是大吃一惊。许国默然凝神,许久才淡淡地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正好遂了他心愿……大家都散了吧,出了此事,好容易静下来的朝中只怕又要动荡一番。”
  是啊,他还以为邹元标看到不动廷杖就会偃旗息鼓,未必继续上奏,他到底想当然了。汪孚林想到这里,再想想自己曾经大费唇舌劝刘应节,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了无用功。不论找哪个理由,这位刘部堂只怕也要挂冠而去走人了!真特么的冤枉!
第八二零章
孤家寡人
  因为吏部尚书张瀚的去职,吏部上下又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纰漏,叶钧耀这个江西提学副使从透出消息到最终从礼部拿到任命文书,足足磨了好些天。眼看朝中因为邹元标那道炮轰张居正,甚至隐隐点出天子言过其实的奏疏而暗流汹涌,叶大炮自然是赶紧收拾东西就准备离京上任事宜。而苏夫人打点好了一应行李,却又在请了汪孚林过来之后,将房子暂时交托给了女婿,又将自己放在京师的好些暗线全都嘱咐了一番。
  叶家的房子原本就是汪道昆当初给汪孚林准备的宅子,后来汪孚林一走便腾给了岳父岳母,连房钱都不肯要,现如今却也算是物归原主。至于那些暗线,汪孚林却打算暂时不去启用。谁让他回京之后太过显眼,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竟是在同一天,一次性送走了历经上任的岳父一家子,以及告病还乡的沈懋学冯梦祯和金宝。想到后者当初进翰林院的踌躇满志,他不由得暗自嗟叹,早知道还不如像屠隆这样考个三甲,放外官呢!当站在官道旁边的送客亭,眼见那一行人的背影全都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瞅了一眼旁边那些同样是送行的男男女女,不禁笑了笑。
  亲朋好友都走了,这京师已经基本上没剩下多少他能够真心倚赖托付的人了,人生还真是寂寞如雪……可谁让这就是他选择的路呢?
  汪孚林在心里决定了,回头一定让朱宗吉好好监督张居正惜福养生,至少多活两年,如此一来,万一他实在是干不掉张四维这个牛皮糖,还能让张居正把张四维熬去丁忧!只要不是张四维当首辅,把清算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是做不到的……咳咳,这话有些混淆轻重了,重要的是让张居正别那么往死里开罪那个记仇的小皇帝!看在张居正对他还算不错的份上,他当然不愿意看着张家落到那么惨的地步,好歹他自己如今也踏上了张家的船不是?
  而张居正这位在家守七七的首辅,早在邹元标那奏疏到达通政司的第一时间,便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副本,看过之后便狂怒得将其撕成了碎片。张嗣修送来时,那封副本是封口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事后从下人口中听得事情始末,这才恨得牙痒痒的。他这个次子为祖父服的是期丧,起初还去翰林院,后来觉得同僚们对自己不那么友好,渐渐便索性不去了,只在家陪着父亲守七七,可眼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咽不下气又如何?他倒不是全无理智之人,一想到廷杖一打,固然看似痛快解气了,可传到天下,那父亲简直更是乌漆墨黑。因此,他在书房中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宽慰张居正时,他便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请张阁老处断此人?这邹元标是张阁老的门生,张阁老身为座师,还发落不了他?”
  “谁不知道张四维的发落,肯定是出自我的决断?”张居正反问了一句,见张嗣修顿时做声不得。他想到举世皆敌这四个字,想到之前硬是差点闯到自己面前的王锡爵,想到冯保撤掉的锦衣卫,他知道,就算是上次临时改变主意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这次也绝对忍不了。
  别说冯保这次肯定会继续撺掇,就算他不撺掇,一旦万历皇帝看到这份奏疏,也必定会雷霆大怒。毕竟,有什么比抓住天子的语病,连这位皇帝都捎带进去的讥讽更气人?
  而且,这一次,他已经不在乎汪孚林劝谏的所谓名声了。邹元标连禽彘这种刻薄的话都骂了出来,他干嘛还要忍?尽管这两日朝中似乎很安静,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很多人都只不过是敢怒不敢言,他这一夺情,便算是把那些时时刻刻将礼法纲常都挂在嘴边的人给得罪了。再加上他肃贪,考成,整治驿法等等新政得罪的人,他还用得着考虑什么身前身后名吗?反正一切都没了!
  张嗣修终究忍不住,最后还是低声问道:“爹,那要不要派人去见徐爵?”
  一提到这个,想到死的不明不白的游七,张居正顿时嘴唇紧抿,没有出声。许久,他才缓缓地问道:“家中这么多人,你知道我为何没挑人顶替游七?”
  对于这个问题,张嗣修实在有些不解,想了好半晌才老老实实地说:“就是之前游七在时,我也从没想到他在外竟敢如此大胆,想来要挑一个人顶上他的位子,很多人都会削尖脑袋表现,说不定比他做得更好也未必可知。父亲没挑人,大约便是生怕再惯出一个游七那样的刁奴来。”
  “你说得不错。”张居正紧绷的脸上稍微松弛了一些,“而且,上次你让人送信给徐爵,分明是让他劝冯双林不要让皇上动廷杖,可他估计不但没转达,反而变着法子对冯双林说了什么,因此皇极门前才会摆出廷杖的阵仗,而后却又偃旗息鼓。正因为如此,锦衣卫才会被撤,王锡爵才会那么容易闯进家来。”
  “便犹如游七在外仗着我的势结交官员无所不为,徐爵也一样是仗着身为冯双林的心腹横行。只不过,冯双林只要不闹出刮地皮的事就无所谓了,别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本来也无所谓,横竖那是冯双林的人。可看此次徐爵替我联络冯双林之事,我却担心,徐爵会生怕我惦记着他当初告状整死了游七,对我心存忌惮,因此在冯双林那边故意给我使绊子!”
  张嗣修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游七的教训让他知道,这种他眼里的小人物在外头不但败坏张家的名声,还可能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糟心事来。可游七那还是张家的人,徐爵却是冯保的人,怎么管得着?
  于是,他只能字斟句酌地说道:“上次游七的事情险些闹得满城风雨,他还是家奴,徐爵却是冯公公的门客,冯公公又对其信赖备至,哪怕我们真能找得出理由,只怕也不好处置他。”
  “冯双林和我不一样,太监怕什么弹劾?他养着好名声,只是为了方便行事,须知他借着王大臣之事穷究高拱时,名声早就坏了。而且名声好有什么用?纵使如当年怀恩,被赶去皇陵司香的时候,难不成还有士大夫为他们说情?李芳还不是一样,他被先帝赶走的时候,我还能为他求情?这些年没人弹劾冯双林,不是因为他真的就做得无懈可击,不过是因为弹劾权阉哪有弹劾首辅来得名气大?”
  “那父亲的意思是……”张嗣修虽说待人接物为人处世都不错,可毕竟从前只顾着苦读,如今刚刚一脚踩入仕途,对父亲为何与自己商量这一条实在是不明所以,“咱们也和徐爵过来告游七的状似的,也想个办法拿稳徐爵的罪状,派人去冯公公那告一告?”
  “徐爵告游七,是交接外官,其中包括王崇古和张四维,我查过,远不止如此。而徐爵可以轻易来见我,我又让谁去见冯双林告这个状?”见张嗣修立刻为难了起来,他知道和儿子商量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揠苗助长——毕竟,从前做这种事,游七实在是不二人选。
  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些后悔游七的死。狠狠打上这刁奴一顿板子,晾上其三两个月,让其知道什么叫世道艰辛,然后再把人提上来使用,也许他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只不过,这样做同样是有风险的,焉知游七就不会因此心存怨言,日后突然就爆发出来?他沉吟良久,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徐爵的隐患,你不妨去对汪世卿提一提。别看他实际只比你入仕早一年,可少年时便独当一面,对于这些阴谋诡谲之道,他在歙县时便已经应付过不少。你就直接告诉他,我担心徐爵在冯双林面前搬弄是非,却又不想和冯双林闹僵。”
  张嗣修没想到张居正居然会找汪孚林,愣了一愣,这才有些意外地问道:“爹,这种事找汪世卿,不合适吧?”
  若非张家不收幕宾,这种狗头军师的角色又怎会少?
  “王绍芳对他也赞不绝口,道是年少不轻狂,更不迂腐。最重要的是,信得过,靠得住。等你为你祖父守完七七之后再去,如今且不用急,这事我并没有打算立时三刻就能成。”张居正没有再多说,见张嗣修唯唯诺诺答应了下来,随即告退离开,他看着那满地碎片,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
  从前是从前,日后他再用人,不会再不论资格,只论才能和胆色了!那些被他提拔的能吏,未必会感谢他的提拔,只认为那是应该;而那些没有被提拔,一直都是熬资格往上走的人,却反而会痛恨他打破官场常规。也就是说,自诩为君子的人,不论他对他们如何厚待,这些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反对他,唯有那些小人,在他大权在握的时候,却一定会亦步亦趋跟着他!
  昔日读史,他曾经暗地里笑过王安石用人不明,如今细细想一想,那何尝不是因为自诩为品行高洁的人,全都不屑于站在新政那一边?
  邹元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上疏,终于让尘封已久的廷杖找到了用武之地。就连曾经应汪孚林之请,婉转让朱翊钧找借口没用廷杖的张宏,这一次也紧闭嘴巴不发一言,而朱翊钧这个小小的皇帝更是意识到,某些文官为了某些坚持究竟多么不要命。如今,内廷之中纠结的,反而只是打多少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按照李太后的意思,不拘多少,打死算完,可毕竟这不是杖杀宦官宫人,而是朝廷命官,她到最后便不耐烦地随口道了个两百。
  朱翊钧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张宏,虽说肚子里还是憋气,可想到张诚这个颇为忠心耿耿的心腹内监也在私底下对自己说过,某些热衷于上疏的官员恰是越压制越来劲,挨了廷杖就四处宣扬的性子——张诚却还藏着话没说,为了张居正动廷杖,天子成什么了?他迟疑片刻,就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要么,打一百算了?”
  “老娘娘,皇上,廷杖若真的多过一百,也就是一团烂肉了,锦衣卫那些校尉的本事,却不是吃干饭的。”这一次,冯保终于开了口,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若真的要人死,别说一百两百,就是二十四十,也能生生把人打死。老奴斗胆多嘴一句,八十足够,只要死要活,还请老娘娘和皇上示下。”
  听到真的要定死活,李太后顿时犹豫了起来。她当然不是什么菩萨一样的人,哪怕不过是泥水匠的女儿,进裕王府之后多年都只是一介都人,可既然能够在穆宗隆庆皇帝一登基后就册封为贵妃,而后又是皇贵妃,她在女人堆里厮杀出来,哪能心慈手软?所以,她在微微沉吟之后,便冲着冯保问道:“双林,是死是活,又有个什么说法?”
  朱翊钧听到李太后竟然只问冯保,根本不征询自己的意见,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只不过,在没有亲政之前,他这个皇帝基本上没有什么发言权,甚至就连李太后,也基本上从不质疑外廷的决议,因此,他也只能眼神复杂地瞥了冯保一眼。
  “廷杖死个把人,其实容易得很,不说别的,武宗正德年间,世宗嘉靖年间,两次廷杖都是打了上百人,死了十几个,真要下狠手,至少得多死几十个。说到底,这廷杖对于外廷那些文官来说,也就是个震慑,让人活着血淋淋地抬出去,然后再发配充军,效果远远胜过把人给打死。”
  冯保只字不提廷杖的重要之处在于准备,只要事先服药准备,廷杖上百也能保命,而如若没有准备,廷杖十下也能取性命。他尽量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诱导李太后和朱翊钧母子,见李太后果然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他就继续说道,“而且,皇上亲政大婚在即,之前又有先皇托梦,自然要积德。”
  老奴可恶!
  朱翊钧一下子捏紧了拳头,要不是一旁有管自己如同管犯人的李太后,他差点就想拂袖而去了。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冯保是在讽刺之前自己拿来糊弄李太后的借口,而且分明是用之前罢用廷杖,如今却又启用廷杖这两重行为,来告诫自己这个皇帝!尽管素来对冯保的敬畏让他很快松开了拳头,但他的心情却剧烈翻腾了起来。就在他几乎压不住怒气上脸的时候,却只听李太后一锤定音地说道:“也罢,就依你。”
  尽管只是短短五个字,可朱翊钧只觉得浑身都泄了气。勉强支撑到冯保笑吟吟地离去,他一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便有一种砸东西泄愤的冲动。可碍于母亲就住在这同一座大殿之内,他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张宏进来,这才冷哼一声回到了书桌后,而这时候,张诚已经知情识趣地把其他人都带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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