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3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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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虽是做官的人人向往,可在这处处都要谨言慎行的地方,哪及得上在外能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八五五章
敌意和帮手
  尽管关于张泰徵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联想到内阁三辅张四维还在家养病,不免让人颇有遐思,但都察院两位掌道御史联名上奏五年前理刑有弊,人证物证全都一一罗列了出来,这还是引来了更多的关注。疏入第二天,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答复就立时下来了,却是令刑部尚书吴百朋和左都御史陈炌以及大理寺卿陆光祖领衔,汪孚林和秦一鸣协查。除此之外,一贯会参与理刑的锦衣卫,也派了北镇抚司一个百户前来协理。
  偌大的锦衣卫,南镇抚司负责的是本卫的军纪和法纪,按理来说,徐爵当初所属的便是南镇抚司,只不过其仗着冯保在背后,常常越权管侦缉之事,甚至插手调派锦衣卫的探子。而北镇抚司方才是真正掌管侦缉的部门,在不少时候都拥有极大的威权。但如今东厂压过锦衣卫,刘守有见冯保这个东厂提督太监时尚要磕头问安,而张居正更是犹如文官之中的定海神针,哪怕是曾经威震一时的北镇抚司中人,也自然而然摆不出什么嚣张气焰来。
  正因为如此,奉命覆核的这天早上,郭宝这个正六品的北镇抚司百户,在刑部门口见到汪孚林时,赫然满脸堆笑,客气到无以复加,哪里有半点特务机关出来的人那阴沉模样?三十出头的他长了一张很讨喜的圆脸,说话圆滑而又诚恳,对于汪孚林和秦一鸣揭出来的这桩弊案,他更是口口声声指责数落,半点没有替前任文过饰非的意思。
  对于这一点,汪孚林当然知道不是冲着自己这个人,而是冲着御史的职权,别说是郭宝一个小小百户了,就是现如今掌北镇抚司的刘守有,也得时刻提防着都察院的弹劾,因为那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都察院的御史们这些年看似被张居正压得透不过气来,可御史的职权摆在那,隆万这十多年来,就连勋贵也有因为被弹劾不称职又或者贪腐,最终革职闲住的,比如倒霉的抚宁侯,更何况区区锦衣卫?
  所以,汪孚林没有因为郭宝对自己殷勤就生出什么痴心妄想——尽管他一直都在做最好能有厂卫头子投靠自己的好梦——但他还是笑容可掬地应付了郭宝的寒暄,当看到陆光祖也正好过来时,他立刻换上了恭敬而冷淡的笑容。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号称三法司,掌总的头儿品级却各有差别。刑部尚书正二品,左都御史从二品,大理寺卿正三品。所以,同为九卿,位次自然就有所差别。这其中,大理寺卿在大九卿之中排名最后,位子也最尴尬。从万历初年到现在,尚书和都御史这一层级的职位,变动一向都不大,往往不是病故就是告老,又或者被人弹劾,如吏部尚书就总共换过三次,而大理寺卿却不一样,六年之中换了七八任都不止。
  而被换掉的人却大多都是高高兴兴去上任的——哪怕他们是从绝无仅有的大九卿之一,正三品大理寺卿,变成了十二个正三品六部侍郎之一,无论大九卿还是小九卿都排不上号——除非是落到事务最繁杂的工部侍郎,那么才会来上一阵长吁短叹。
  既然身在都察院,又是掌道御史,汪孚林和现任大理寺卿陆光祖当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恭敬是因为那终究是品级高许多的上官,冷淡则是因为陆光祖对他有成见。
  陆光祖早几年便是大理寺卿,却因为丁忧回家守制,服满之后先是起复南京大理寺卿,随即又在顶替他的大理寺卿高升了某部侍郎之后,恢复了原职。别看这番波折,这却已经很不容易了。对于大多数丁忧守制的京官来说,要想官复原职是很难的,那得朝中有人,能力出众,否则起复回来,只能看看有什么空缺,暂且去做做,甚至常常只能屈就外官,所以不少品级颇高的官员往往丁忧之后就不再出仕,就是因为僧多粥少没位子了。
  而陆光祖虽说有品行能力上的各种优势,但最大的优势却是,他和汪道昆等人一样,也是张居正的同年。而当年殿试的名次,陆光祖在殷正茂前头两位,同样是在三甲倒数。就因为这个,汪孚林背地里常常嘀咕,殿试名次这东西,也就是一时作用巨大,到底能否官路仕途登顶,却得看个人能力。
  此时相见,汪孚林行礼拜见之后,见陆光祖只微微一点头,随即和陈炌相见时,不卑不亢互相揖礼,随即就一前一后进去了,他便客客气气让了秦一鸣先走,自己落在最后。
  陆光祖对他的成见,之前那次三法司理刑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差遣郑有贵打听之后便得知了一条重要讯息,陆光祖是嘉兴府人,之前从太常寺卿任上落职闲住的时候,曾经在徐阶那里为宾客,哪怕徐家被收了田地,二子充军,始终对徐阶不离不弃,所以方得张居正青眼。因此,陆光祖向来对下声称,看不上汪孚林这个和伯父反目的族侄。
  既然知道人家对自己冷淡是因为替汪道昆鸣不平——当然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汪孚林除了暗叹自作自受,还有什么话好说?反正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也就纯粹公事公办。
  这会儿他打开刑部和大理寺的旧案卷,和自己与秦一鸣在都察院架阁库中翻出的旧案卷一一核对,并提审当年涉及到的吏员时,当问到高晓仁时,他就发现陆光祖似乎朝自己瞥了一眼,接下来的讯问时竟不比吴百朋和陈炌只拣要紧的问,而是事无巨细问到底,仿佛是不问出破绽不罢休。
  见高晓仁被问得满头大汗,汪孚林本来还想岔开两句让其缓口气,可看到陆光祖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位大理寺卿也许是怀疑自己故意小题大做,就干脆不多事了。他很笃定此事牵涉虽广,整件事却绝无虚假——毕竟,那是张四维王崇古早早备好的一招,张泰徵拿出来想当幌子,秦一鸣亲自查阅湖广道的文档查证,他再从人证物证两方面覆核,这才最终上书,甚至不怕高晓仁翻供!
  就在陆光祖第二次确认一个小细节的时候,一旁突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廷尉大人,高晓仁虽是犯人,但这里还有其余牵涉其中的吏员,您只盯着他一个人问,却弃其他人于不顾,是不是有些粗疏?”
  陆光祖先后两次就任大理寺卿,还当过一阵子南京大理寺卿,人人都道他仔细公正,谁敢说他粗疏?他侧头看去,见开口的竟然是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一大把年纪的他登时又羞又怒。奈何锦衣卫如今虽说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问的话也还在点子上,万一针锋相对,指不定会招惹出什么麻烦来,他便按捺了怒气。还是刑部尚书吴百朋见势不妙,接过话茬一一讯问了其他几人,这才岔了过去。
  然而,尽管有这不和谐的小插曲,可物证却相当确凿,高晓仁又承认了有罪,其他五个牵涉的吏员在拼命抵赖不过后,都或多或少供出了一点东西,竟是牵涉到了当年的大理寺少卿和两位掌道御史,这下子便犹如捅了马蜂窝。一场讯问草草结束后,涉案人等究竟押在哪里,顿时又是好一阵扯皮。因为大理寺覆核天下案件,按照惯例自是下大理寺狱,吴百朋也无心相争,但左都御史陈炌竟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力要求押在刑部天牢。
  秦一鸣自然想都不想便帮自己的上司,汪孚林本来无所谓,可既然此次是都察院挑起的事,此时万不能有分歧,他当即也跟着支持人该下刑部天牢。
  眼看这是三对一的绝对优势局面,吴百朋见陆光祖一张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心想你们要抬杠,何必把我这刑部尚书给拱到了火堆上,可不曾想郭宝竟然开口说道:“刑部天牢本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但若是三位老大人觉得不妥,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如今可是空着,是不是也可以考虑考虑?”
  话说到这份上,汪孚林要是还看不出这郭宝今天简直是负责当搅屎棍的活宝,他就白瞎了这双眼睛。果然,力争的陆光祖和陈炌也好,和稀泥的吴百朋也好,这时候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那就刑部天牢吧!”
  仿佛是为了防止锦衣卫插手,移交犯人,归类案卷,定下再审日期,一系列经过相比之前的扯皮简直是神速。当最后散去时,陆光祖冲着都察院三人组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陈炌则是哂然笑道:“陆光祖一上任就曾经覆核过大理寺的文卷,结果没发现这桩案子,还是我都察院中人先揭发出来,他这是心里不痛快故意找茬。不用理他,我们回去。刑部天牢这边我会差人去吩咐,陆光祖打算独审,想都别想!”
  秦一鸣虽说被汪孚林硬拉下水联名上奏了这桩案子,心里说不上痛快——好好的一件事功劳给汪孚林分去一大半,而且还得罪了张四维,谁的心情能好?可是,见陈炌对自己的态度破天荒温煦了许多,他立刻把那些不甘心丢到了爪哇国去,连声附和的同时又捧了陈炌一番,随即看了看天色便殷勤地说道:“眼下已经是中午,不如总宪大人和我们回去换了衣裳,找家馆子庆祝庆祝咱们都察院这次又立了功?”
  平时上班得奉承上司也就算了,汪孚林可没打算把宝贵的午休时间也全都耗费在上司身上。因此,见陈炌眉头一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脸色却显得有些微妙,他便轻咳一声道:“事情还八字没一撇,现在说什么庆祝,回头万一被六科廊那边谁逮着空子,那就没意思了。秦掌道若有心,不妨等到来日总宪大人休沐时,届时在前门大街找家幽静的小店,雅座谈心岂不好?”
  秦一鸣登时想到了汪孚林之前才和陈炌联手,和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做过了一场,再想想如今确实是还没定案,他见陈炌对汪孚林的提议显然极其赞同地点了点头,只能怏怏打消了这念头。可是,他还是抓紧时机约了休沐日的拜访,还有些小心眼地没有叫上汪孚林,等陈炌稍显矜持地答应了下来,他才松了一口大气,浑然没看见汪孚林跟在最后回都察院时的一缕笑意。
  陈炌和秦一鸣都没有注意到,那位孤零零的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出了刑部之后并没有走远,一直都在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汪孚林却在拐进门的时候冷不丁瞥见了,心头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警醒。
  这一日的午饭,汪孚林虽说回了都察院,却没有留在直房吃一贯喜欢的素面,而是悄然从侧门溜了出去。如今那位他特聘回来的胖厨子除却素面浇头之外,又变着花样琢磨出了好几样浇头,每旬都可以保证吃的不重样,而且在陈炌的支持下,这工作餐从只供应广东道和福建道,到供应整个都察院,直教上上下下全都称颂总宪大人体恤下属,这便是陈瓒和陈炌为人秉性不同的地方。可再好的东西吃多了难免会腻,他也常常会走远些去打牙祭。
  换了一身便装的他见郑有贵牵了两匹马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便冲着这个用的很顺手的白衣书办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就上了马。当主从二人一路北行到了羊肉胡同前时,一股羊膻味扑鼻而来,汪孚林可不想带着一身膻味回都察院,少不得回头看了郑有贵一眼。
  郑有贵却神秘兮兮地一笑,熟门熟路地策马带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他这才听到郑有贵轻声说道:“从这里抄近路去那家小酒馆,常有到京师赶考的举子,今年虽不是会试之年,书生却依旧很多,好吃便宜。”
  当汪孚林跟着郑有贵进店,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而后点了几道这边非常有名的荤素菜肴,又叫了一壶黄酒之后,伙计还没把酒菜送上来,一位衣着朴素仿佛随从似的中年人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唱了个大喏,然后斜签着身子坐在了一旁的条凳上。
  “公子居然在这儿喝酒,真是让小的好找。”
  郑有贵见来人三十出头,圆脸带笑,还以为是汪家人,可瞥了一眼汪孚林那倏然紧绷随即又舒缓下来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连忙便想找借口避开,却不想被汪孚林用筷子压了手。
  “讨口酒喝就直说,何必找什么借口?”汪孚林随口揶揄了一句,这才放松了压着郑有贵左手的那双筷子,继而冲伙计说道,“我这老家人是个贪杯的,伙计,再添一壶酒!”
第八五六章
说客和赢家
  自从上次被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的干儿子张丰在常去光顾的面摊截住之后,汪孚林将店主从鹫峰寺的素斋馆中请到了都察院做厨子,他偶尔午间再上外头打牙祭时,就很少再常常去一家店,而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绝难被人找到规律。而且,他今天出来时,特意吩咐郑有贵带着自己去家从前没光顾过的小店,因此更加能够确定,眼前这位“老家人”毫无疑问是跟在他后头过来的。
  此时此刻,见四下里那些书生并没有太过关注他这边的情形,那如同蝴蝶穿花一般点菜上菜的伙计,在一次性用两只手送来了四碗两碟六个菜并两壶酒之后,亦是毫无察觉自顾自忙活去了,汪孚林便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这位殷勤倒酒,连郑有贵也笑着一并伺候了的锦衣百户。
  “老郭,大老远找来这里,到底什么事?”
  听到这一声老郭,郭宝将琥珀色的酒液在自己面前的碗里倒满了,却先举起了酒碗笑了声谢公子赏酒喝,等到咕嘟咕嘟下去大半碗,他放下之后拿袖子一抹嘴,真像是那些犯了馋虫的下人,这才憨厚地笑了笑说:“小的自然是奉了老爷的命来的。”
  不像满头雾水的郑有贵,汪孚林斟酌着老爷两个字,却不由皱了皱眉。郭宝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理刑百户,在其头上的人就是掌刑千户,再往上就得看刘守有之下是否有掌管北镇抚司又或者协理锦衣卫事的指挥,而在他印象中,以士大夫之身执掌锦衣卫的刘守有大权独揽,也就是之前冯邦宁以及徐爵这样仗着冯保之势的能够在锦衣卫中分到一点权,别的指挥根本没啥实权,所以这个老爷指代的人,应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刘守有。
  所以,在心里有了个大略的判断,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老爷有什么话让你捎带的?”
  对于汪孚林见到自己后的应对,冒险前来的郭宝可谓是如释重负。即便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掌道御史为人机敏圆滑,他还是非常担心对方一嗓子叫出个郭百户来,那就真的麻烦大了。所以,他非常欣喜汪孚林这问题问得实在直接而巧妙,轻咳了一声就开口说道:“老爷说,之前二老太爷身边那位吃里扒外的管事,听说已经要处置了,大老太爷那边,希望公子能够派人快马加鞭送个信,把事情始末说一说。”
  见汪孚林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酒,没有追问他的这些指代到底是指谁,郭宝知道自己不用解释,就继续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还说,大老太爷不在,代为管事的二先生虽说病了,但终究劳苦功高,这家里总得有个临时当家的,新提拔起来的资历不足,要总揽全局只怕还不行,公子既然之前仗义执言,还请也对大老太爷说一声,请他和正在气头上的二老太爷说说情。至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公子的家伙,让他哪来滚到哪去就行了。”
  听到这里,哪怕之前摸不着头脑的郑有贵也不由得品出了几分滋味,一时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哪怕刚刚汪孚林拦着,自己也应该走的,哪怕刚刚说的这些都是用的指代,可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面这位显然来历不寻常的家伙岂会放过自己?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让自己如蒙大赦的一番话。
  “信我早就写了,老爷想让我转达的这些话,我也早就都挑明了。私怨是私怨,公义是公义,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汪孚林说着顿了一顿,见郭宝显然非常惊喜,他就指着郑有贵说,“这是我用了一年多的人,很顺手也很满意,将来哪怕到别处去,也会带着他。若他家里遇见什么事,你也帮着照应照应。”
  郭宝刚刚不避着郑有贵,便是因为这无疑是个小人物,如果是汪孚林家里的人,那么自有汪孚林去封口,如果不是,事后灭口也不费什么事,锦衣卫这种事做得多了。可是,汪孚林如此一提,他不由得多瞅了郑有贵两眼,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公子放心,小的领会了。”
  “还有别的事?”
  见汪孚林直接指了指酒壶,郭宝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再呆下去暴露的可能性越大,哪怕周遭是一堆书生,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可万一被人洞悉那就完蛋了。于是,他起身拿了那一壶汪孚林为了自己而多要的酒,对着店家言语一声,就把酒壶里头的酒重新装了小瓮搂在怀里,临走前对着汪孚林又行了礼,一副特地赶到这里说事求情的家人光景。
  他这一走,郑有贵方才总算是活过来了,眼见汪孚林伸筷子示意他尽管吃,他食不甘味地吃了几口,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刚刚这……”
  “吃完回去再说。”
  面对这言简意赅的回答,郑有贵只好跟着汪孚林开吃。哪怕这是他特意带着汪孚林来的馆子,可眼下他哪有半点品尝菜肴的心情,只能干等着汪孚林酒足饭饱。等到结账之后跟着离开馆子,他就只听得身后有书生轻蔑地说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纨绔子弟,跑来这里混,又是随从,又是家里仆人找,成心来炫耀家境的吧?”
  “又是老爷又是老太爷,就不知道是哪家子弟。”
  “少说两句,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姻亲连着姻亲,又没碍着咱们,别没事得罪了人。”
  “什么世家子弟,那两匹不过驽马而已。真要有钱,哪会骑这种马?”
  郑有贵见没人怀疑刚刚那番见面,哪里在乎这些羡慕嫉妒恨的议论,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念叨着幸好听了汪孚林的话,没带汪孚林的坐骑出来,而是到马厩随便牵了两匹平日里吏员跑腿用的马。等到跟着汪孚林上马,匆匆出了这条小巷,他见汪孚林在前头径直带路,在周遭绕了几圈,甚至还到一家京师颇有名的胭脂铺里买了两盒胭脂,丢给他一盒道是送给媳妇用,他心里却越发惴惴。
  等回到都察院进了汪孚林直房,他来到汪孚林书桌前时,眼睛忍不住一直往外瞧,怕极了有人偷听。可当看到汪孚林的动作时,他放下了被人偷听的心,可看清楚内容时,他却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扶着桌子,否则就差点给吓得瘫倒了!
  用手指蘸着杯子里的残茶在桌子上,告诉郑有贵今天来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汪孚林就看到郑有贵那一张脸变得煞白,他却没有停止这种惊吓小人物的举动,捅破了郭宝口中的老爷应当就是掌管锦衣卫的刘守有这层窗户纸,至于大老太爷二老太爷那些人,想来郑有贵自有判断,他就不继续写了。将剩余的残茶泼在桌子上,他就开口说道:“你去打水来,把桌子擦了。”
  郑有贵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出去,不一会儿就提着水拿了抹布进来,直到把一张桌子擦得纤尘不染,这才罢手。等到汪孚林重新入座,身上前襟还溅着不少水珠的他垂手而立,脸上那不安的表情依旧深重。
  “今天这事,你如果那时候避出去了,就说明不是我心腹,到时候因为你已经看到了人家的真面目,说不得会惹麻烦。你留下了,我又当着他的面挑明了你是我的人,人家就不会如何,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今天不算什么大事,想来也是受人之托,你不用放在心上,只当没这回事就行了……”
  在郑有贵心目中,汪孚林就是无所不能的代表,所以三言两语之下,他那紧绷的神经就被捋得完全松弛了下来,反而因为听到汪孚林表示自己是他心腹,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兴高采烈。所以,他没有察觉到汪孚林那隐隐的郁闷,擦完桌子之后顺带还收拾了别的,继而就笑呵呵提了水出去。
  汪孚林今天从刑部出来回都察院时,发现郭宝在那一直看着自己这都察院三人组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中午让郑有贵带路出去寻一家新馆子吃饭,正是想试探试探人家的目标是不是自己,结果证实了他的判断。可虽说如此,他心里还是不无叹息。
  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有点光环,吸引了厂卫中人过来卖好投靠了,结果郭宝不过是受人之命来传话,到底还是他王霸之气不足,不够让人纳头便拜啊!
  想归想,他也知道如今自己在这偌大的京师根本算不上一号人物,而且一直都在各方势力夹缝中挣扎求存,哪里可能让锦衣卫中混得不错的人物来投靠自己?倒是对于刘守有的态度,他不得不有所猜测。这位出身士大夫之家,掌握锦衣卫的特务头子是个非常圆滑的人,张居正冯保在时亦步亦趋,十足十的走狗,但等到张死冯倒台,刘守有又用最快的速度巴结上了张鲸,等张鲸倒台之后,这位方才遭到清算,无奈退出历史舞台。
  但麻城刘氏却并未因此一撸到底,不得不说,这种累世功勋,文武辈出的世家门第,比一般的寒门强多了,要知道大多数阁老们能保持两代风光都难。
  “虽说只要制造出一定的危机,就可能在锦衣卫中拉拢一两个人,但这还是危险了点儿。要不然就是看看有什么现在不得志的小人物,下点功夫,也比拉拢现在已经在位的人物来得强……要不是一直都被人死盯着,我倒是可以这么干。啧,与其如此还不如学学麻城刘氏,直接培养个武进士出来,直接把锦衣卫变成了自己的……”
  汪孚林在那琢磨的时候,宫中小皇帝朱翊钧却在乾清宫召见了冯保和张宏。乾清宫的内侍们大多是去年新调来的,原本见惯了张鲸和张诚的得宠,却没想到一夕之间两人竟是一个被一撸到底,发配昭陵司香,一个转调了南京守备,自然而然都把其中症结归到了冯保身上,见着人时自然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开罪了此位也落到如此下场。而对于和善慈祥,不争不斗的张公公,大多数人就显得自在多了。
  谁也不会想到,慈眉善目的张公公才是真正赢家。
  因为张宏之前回去“养病”,朱翊钧在人前自然多关切了两句,随即就屏退了左右,直截了当地向司礼监的头两号人物问道:“内阁剩余的两位已经累次上了密揭,说是事务繁忙处置不及,张先生那边原本说是五月返回,大伴,你觉得张先生可能准时回来?如若不能,内阁眼下人手不够用了。”
  到底马自强和申时行都是新人!
  冯保当然希望张居正准时回来,为此早就派人快马加鞭将京师种种情形告知,但张居正的回信却尚未送到。而且,他隐隐感觉到,张居正出仕之后就不曾回过家,这一趟回乡葬父又不能守制,怎么也会多呆一阵子才会回来,所谓的五月返回只怕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在今天来之前,和张宏略商量了一下,早已经有所决断。
  “皇上,京师距离湖广山高路远,张先生恐怕难以按时回来。之前既然是张鲸陷害张诚,又用揭帖构陷内阁三辅张凤磐,想来张凤磐气怒交加养了这么几天病,也应当可以复出理事了。不若便由皇上下旨慰问,令其重回内阁视事。如若确实不能,再廷推辅臣如何?”要收拾张四维,不能急在这一时,先从张泰徵下手,然后看他缓缓慢刀割肉,收拾那帮蒲州系的晋商!
  张鲸和张诚这一去,朱翊钧如今只觉得身边无人可信任,如今听冯保拿出这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主意,他就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就只听得张宏开口说道:“皇上身边如今换了一大批新人,之前老奴和冯公公去见两位老娘娘时,两位老娘娘也觉得这实在是不够妥当。老奴斗胆建议,皇上身边总得有识文断字的,不如亲自在内书堂中挑几个伶俐的孩子在身边。至于管事牌子这样的近侍,不如在二十四衙门中佥书和掌司当中,挑选从四十到四十五的,皇上亲自拨冗见见,自己挑,如何?”
  朱翊钧身边人从前都是冯保或张宏推荐,慈圣李太后点头,没有自己挑选的余地,张鲸和张诚也是这样进来的。如今张宏建议他自己选,他见冯保默然并不反对,他心中一喜,登时就有些雀跃,暗想如此也能练一练眼力。然而,他却没想到,张宏和冯保告退出去之后,冯保笑呵呵地看着张宏说道:“容斋兄果然把话说到皇上心坎里去了。等皇上亲自看过就知道,挑人使唤这种事,他自己选的,未必就比得上我们推荐的!”
  张宏面上打哈哈,心里却叹了一口气。借着此次乾清宫完完全全大换血,让小皇帝知道用人之难;借着张鲸和张诚一个贬一个外调,让小皇帝知道信人之难。如此一来,等到异日真正掌权的时候,想来小皇帝就不会动辄大动干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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