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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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古话说得好,擅泳者必溺于水,尊驾如果是结伴而来也就算了,可独自一人大清早跑到这丰乐河里游泳,我就不得不浪费点时间在这守三天了。不说别的,即便暑日,下水也难免脚抽筋,更何况现在这样的天气,水温会更冷。”
  那年轻男子眉头一挑,口气更直接了:“这么说你是怕我淹死?”
  “如果尊驾这么想,那我也只能说,小心无大错,这是我做人的宗旨,告辞。”
  汪孚林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可才离开没几步,他就只听背后那人又开口说话了。
  “你自己现在麻烦那么大,还有工夫管这种闲事?”
  明显对方知道他是谁,而他不认识人家!
  对于这种状况,汪孚林很无奈。别说他只留下了原主关于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的那些凌乱记忆,就算融合了其他记忆,就那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他也不怎么指望能够认出眼前这个人。于是,他索性不回头了,就站在原地轻描淡写地说:“我要是唉声叹气,寝食难安,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高兴。日子是自己过的,自己舒心就好。”
  说完这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某个自诩为狂放不羁的家伙却犹如牛皮糖似的粘了上来,竟是不多时就跟上了他。
  “这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你怎么不知道去见一见长辈,让他们替你做主?”
  汪孚林终于回头瞧了对方一眼,干脆又站定对其拱了拱手:“我从前只知道闭门造车,以至于连很多族中长辈同辈晚辈都不太熟悉,如今也不敢厚颜去搅扰。如果真的被人逼到悬崖边上,我自然不得不乞宗族之力。”
  “那就是说,你现在还没被逼到那份上,而且对将来的事有把握?”
  这家伙真难缠!
  汪孚林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我这次受伤,因祸得福醒悟了一个道理——不能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凡事先求己,再求人。告辞了。”
  其实是因为我压根不认得你是何方神圣,为了别露出破绽,赶紧说两句漂亮话,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见汪孚林扬长而去,那头发上还湿漉漉满是水珠的年轻男子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从前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四书五经再无旁骛的小家伙,没想到变得这么有意思了!”
  嘴里这么说的时候,年轻男子饶有兴味地摩挲着下巴,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第七章
趁火打劫的混蛋
  也不知道是汪孚林的话说得不好听,还是真真切切认识到了孤身跑来游野泳有些不安全,接下来一连好些天,汪孚林没有再见到这个人家认识自己,自己不认识人家的年轻男子。
  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这天照例晨练完回家之后,却发现家门口多了两个不速之客。院子里,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犹如玩耍似的赶着给几只鸡喂食,而这两个衣衫褴褛的人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却不敢贸然进去,直到发现汪孚林的到来,这才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慌忙迎了上来。
  又是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看到这两个人是连日早晨在村里没见过的,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痛,还不得不假装客气地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招呼就不敢随便乱打了。可两个人竟一见面就趴下磕了个头,称呼了一声小官人。这时候,里头的汪二娘大约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端着一盆喂鸡的食料就这么径直出了门。
  “好啊,我晾着你们不理会,你们倒直接纠缠起我哥了!刚刚是谁说小官人已经连功名都快丢了,就应该仁厚一些减点田租,现在还有脸纠缠他?”
  汪二娘柳眉倒竖,见两人跪在那不起来,她随手重重将食盆往脚边一放,便上前叉腰喝道:“娘一贯还不够体恤你们?哪一年的租子不是照足额的六成来收的,家里也并不要你们一天到晚过来干活,顶多偶尔使唤一下你们,可你们呢?之前跟着我哥去徽州城,竟然就因为他一句话,撇下主人自己回来了,哪有这样当佃仆的道理!”
  多亏了泼辣的汪二娘,总算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汪家佃仆!
  汪孚林打量着这几个人,见他们被汪二娘一通大骂,低头做声不得,他本着不了解情况就没有发言权的宗旨,没有开口管闲事。更何况,汪二娘刚刚已经说了,这两个佃仆甚至连他眼看就要丢了功名这理由都拿出来了,为人秉性脸皮厚度可见一斑。
  连这些家伙都想趁火打劫!
  果然,汪二娘一点都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又指着其中一个中年汉子的鼻子骂道:“你倒有脸上门来?就知道赌,家里的田地都卖了个精光,前妻留下的儿女一个个都死契卖了给人做牛做马使唤,自己欠了一屁股债上门来求恳,我娘这才收留你,让你头上有片瓦可以栖身,又娶上了一房媳妇,可你呢,你都干什么了?”
  “居然把该交租子的粮食拿去赌!要不是看你还会一手好农活,谁要你这种滥赌鬼!”
  汪二娘论年纪当这中年佃仆的女儿都够格了,这会儿她这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对方却是根本一丁点脾气都没有,只是讷讷顿首,趴着不敢说话。而另一人仿佛是知道主人家这位二娘不好招惹,见汪孚林还站在一旁,便慌忙调转方向寻找下一个突破口。
  “小官人……”
  “家里田地上的事情我不懂,二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汪孚林根本不给他们纠缠的机会,直接把皮球踢回给了汪二娘。
  果然,汪二娘反而因为兄长的信赖,眉开眼笑,接下来就更加神气了起来,见兄长一闪身进门,她便指着两个佃仆数落不休。
  汪孚林在里头听她的口气,竟是能把两人的长处短处说得头头是道,别人根本就别想插进半句嘴。到最后,这两个一大清早来堵门的佃仆竟是连想恳求什么事都说不出口,怎么来的,怎么怏怏离去。而等到汪二娘气尤未消地进了门来,他才开口问道:“他们这是来干什么的?”
  “还不是为了想要减免之前拖欠的租子!住咱们家的房子,日后埋在咱们家的地,娘定下的租子也是全村最低的了,只有别家的六成,他们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上门来软磨硬泡!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日子真过得苦,一个是滥赌鬼;一个已经精穷却还在外头勾搭女人,被人打到家里几次了!这两年风调雨顺,又不是灾荒,灾荒年间咱们松明山村里田地多的人家,谁不减租?咱家三家佃仆,靠得住的就一家,娘对他们太厚道了!”
  “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东西,二姑何必为了他们生气!再说,这会儿骂了他们,回头用得着他们时,万一他们推诿,那岂不是更生气?”
  汪孚林还没说话,外头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紧跟着又有人不请自来,就这样进了大门,赫然是金宝的嫡亲哥哥汪秋。
  汪秋一点都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笑吟吟地行礼,又冲着汪孚林叫了声叔父。眼见得汪孚林也好,汪二娘也好,见他进院子全都皱眉不悦,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下逐客令,他便紧赶着赔笑说:“叔父,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你正在养伤,并不敢无事搅扰。眼看又要收夏税了,官府又要佥派粮长,据说县衙户房那儿喧嚣很多,有人说要重新甄别一下户等,选出真正的上户来当粮长。”
  就如同之前那些佃仆找上门,汪孚林交给熟悉情况的汪二娘来应对一样,眼下这什么粮长和户等之类的名堂,他也同样不甚了了,干脆保持沉默。见汪二娘眉头微皱,眼神里头却有些不明所以的疑惑,他一下子意识到,这种佥派粮长的事,待字闺中的汪二娘显然也不清楚!
  想来也是,能够管理佃仆,这还可以解释为往日跟着母亲耳濡目染,可粮长这种差事,连吴氏本人在家也未必了然!
  汪秋一直在悄悄观察兄妹二人的反应,见他们这表情,他登时心头暗喜,当即接着说道:“如今和国初的时候不一样,国初咱们歙县一共十五粮区,每区十一里,大粮长都是父子相继,兄弟相袭,咱们千秋里只需听上头大粮长的。可现在大户没人肯当大粮长,每里也就不得不佥派小粮长,还有两户帮贴。不是我危言耸听,咱们村十姓九汪,家有良田上百亩的,拢共也数不出几个。这其中,叔父家里这一百多亩地,却是头一份。”
  话听到这里,汪孚林心里简直有一万头神兽轰然践踏而过。他这些天虽没有去过那几家园林如画,屋宅如云的族中富贵人家,可看也知道人家比自家富贵上百倍,就连族长家亦要殷实得多!而且,他是生员,是秀才,这年头不是有功名就优免赋役的吗?粮长是谁关他什么事!
  汪秋仿佛看透了汪孚林的心思,又加了一把火:“叔父大概在想,上头南明先生等几位叔祖家大业大,怎也轮不到你。可叔父从前都在读书,有些情形不太了然。和叔父家里,叔祖爷在湖广销盐一样,南明先生同辈兄弟甚至长辈,还有不少在两淮为盐商,家里的家底都在盐业上,而不在田地,就算有地,也都在两淮甚至江南,在徽州府的地少之又少,所以当然轮不上他们。而叔父如今虽说进学成了生员,可外头不是正流言蜚语不断么?”
  汪二娘登时大怒:“汪秋,你这话什么意思?”
  捅破汪孚林的功名岌岌可危这一层窗户纸,汪秋只是为了加重自己的说服力,连忙连连赔礼,这才低声下气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就算叔父是生员,可以免赋役,但按照从前的规矩,免的是杂派差役,里甲正役却是不免的。”
  尽管还是似懂非懂,但不懂装懂这种事,想当初汪孚林混学校混社会时就炉火纯青,此刻在汪秋面前又怎会露怯?于是,他干脆就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么说来,你是有什么好主意?”
  汪秋磨破嘴皮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竭力按捺喜悦的心情,这才神秘兮兮地说道:“不瞒叔父,我前些天逗留在徽州城,恰好和户房刘司吏打好了关系,承诺给我补个书办。所以,我也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历来只要考取功名,免了赋役,族中必定有人将田地送来附于名下,这就叫做投献,为的是能够免掉赋税,故而如叔父这样的相公,乃至于举人进士,大多是田土越来越多,但也有例外。”
  他微微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就是为了不被定等为上户,少交赋税,同时免于被佥派粮长,弄一个倾家荡产,所以就把名下的田土寄放到亲朋佃仆之处,把大户变成中户,甚至于小户。这叫做飞洒!”
  戏肉终于来了!
  佥派粮长的猫腻,汪孚林只明白了一小半,但汪秋的用心,他却摸透了。果然,接下来汪秋花言巧语说尽,无非是劝他将家中名下这一百多亩地分寄到佃仆以及亲朋名下。佃仆是因为出卖自己后根本没有户籍,于是不用担心他们卷走财产,至于寄于亲朋之处,则是他自己毛遂自荐了,最后更是涎着脸说:“叔父如今是生员,本身之外还能免两丁杂役,老叔祖之外还能免一丁,若是能拉扯我一把,这事我定然一力办好,不让叔父操心半点!”
  混账王八蛋,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
  汪孚林眯缝了眼睛,突然就这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既然佥派粮长的时候还没到,就不急在一时,等爹娘回来再决定不迟。我还要闭门读书,不留你了,二妹妹,预备关门吧。”
  刚刚汪秋那番话,汪二娘也听得云里雾里,这会儿兄长发话,她立刻答应了一声,当即对汪秋道:“我哥说了,回头再议,你先回去!”
  汪秋登时面色一僵,还想继续游说,见汪孚林一面伸懒腰一面往里走,他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返回。等到跨过门槛出来,身后两扇门合得严严实实,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半新不旧的大宅,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汪孚林,你比我强什么?给你脸不要脸,你买侄为奴的罪名已经闹开了,你等着瞧!
  而门里头,汪孚林吩咐了汪七小心门户,立刻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到身前,低声嘱咐道:“今后要是我出门,你们就关门,不管汪秋还是那些佃仆,都挡在门外,一个不许放进来。”
  汪二娘倒不在乎那汪秋,可佃仆的事她却不敢放下,当即辩解道:“哥,娘在的时候,那些佃仆我也常见的……”
  “这事没商量!尤其是那个滥赌鬼,怕就怕人狗急跳墙!至于那汪秋,先不理他!”
  汪孚林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妹妹,见其先是不以为然,继而在自己的目光下,不得不姑且答应了下来,他就曲着手指头算了算,心有所悟。
  转眼间他醒过来已经一个多月,他自己身体复健差不多了,而外间功名风波业已蓄势这么久,连个汪秋都敢跑到他面前来打主意,估计也该快进入实质性高潮了。早死早超生,解决了那个大麻烦,他才能清闲地过安生日子!
第八章
打响功名保卫战
  提督学校巡按南直隶监察御史谢廷杰,提县学附生汪孚林!
  当这样一张署名牌票摆在桌子上的时候,不管是泼辣能干的汪二娘,还是古灵精怪的汪小妹,全都觉得心慌意乱。汪孚林却镇定自若,请三个登门的快班快手稍等片刻,回房之后须臾就收拾停当带着金宝出来。眼看兄长就要跟着这些差役出门,汪二娘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哥,我陪你进城!”
  “傻话,你和小妹留下看家!”汪孚林转过身来,见汪小妹也跟着汪二娘过来,眼眶里含着泪水,碍于外人在场,他不好对她们透底,只能冲着她们点了点头安慰道,“等我回来。放心,不会有事的。”
  今天来的是歙县县衙快班三个快手,除了正役许杰,还有副役马能,帮役刘三。所谓正役,是指上了编制的,也就是所谓的经制正役,副役和帮役是经过核准增加的,三者间也就是所谓编制内和合同工的区别,和县学廪生以及增广生差不多道理——廪生是年资久的秀才,每月能领米,经制正役也一样每月能领钱,增广生是候补廪生,副役帮役也同理。除了他们,县衙内还有大批的白役和帮手,那是连口粮银都没有,全靠平时各种陋规钱填肚子的帮闲。
  平日要是遇到这种下乡的好差事,何止出动三人,少不得还要捎带上十几个白役帮手,那时候才叫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非得那牌票上要捉拿的犯人榨干不可。可今天的情形毕竟不同,发牌票的不是知县,而是刚刚抵达的南直隶督学御史谢廷杰,只借用他们来提人,提的又是正经有功名的生员,自然得给予对方应有的体面。只不过,想着那沸沸扬扬的流言,还有大宗师的态度,自然有人觉得汪孚林根本过不了这一关。
  所以,出门的时候,眼见汪家人竟然连个表示都没有,刘三心里不痛快,嘴里便嘀嘀咕咕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汪二娘原本心情低落,此刻登时惊醒了过来。她虽泼辣刚强,却也知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突然撂下兄长回转屋内,不多时就快步出来,一言不发将三串钱往三个快手那一塞。
  “此去徽州城有二十里路,劳烦三位照应我哥!”
  听她话说得不太软和,又看到手中那串钱不过几十文,刘三便嘿然笑道:“我们照章办事,定然不会让汪小相公为难的!”
  见汪二娘信以为真,回头却又悄悄往自己怀里塞了一把散碎银子,汪孚林知道她毕竟不懂行情猫腻,这些衙门出来的家伙哪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不过,他心里也不怵,连日他经由早起晨练,午后也出门走上一圈,四处打招呼闲唠嗑,汪二娘又会常常分送些新鲜吃食给四邻。他一个读书人既是如此折节,村人自然对他好感多多,再加上他事先又有所打点,今日前头人登门,他后头就让汪七去给四邻八舍通风报信了。
  果然,当他跟着这三个快手出门之后,就只见门前已经围拢了一二十人。
  “林哥儿不过是依父母之命全心全意应试,犯什么错了,要这样对他!”第一个开腔的是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他用力地跺着手中那拐棍,气咻咻地说,“这三年咱们松明山村便出了这么一个秀才,招谁惹谁了!”
  “林哥儿,咱们也随你进城,请大宗师主持公道!”
  眼见四周围拢的寻常农人群情激愤,三个快手之中为首的正役许杰之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此刻终于出面转圜道:“大宗师也只是提汪小相公去问话,各位乡亲父老,还请稍安勿躁。我们一路护送汪小相公去徽州城,自然会尽心竭力……”
  刘三因为是户房刘司吏的侄儿,这才没经白役这一层,直接成了帮役,因此见许杰竟是对一帮泥腿子如此客气,他登时很不理解,遂对身边的马能问道:“这小东西的功名眼看保不住了,许头儿还对这些村人这般低声下气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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