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第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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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动于衷:“不劳小姑姑操心。”
  她在背后叹了口气:“小姑姑马上就要走了。你连话都不准备同我好好说吗?”
  足下似有千斤重。
  半晌,我垂下头:“北伐什么时候正式开始?”
  小姑姑看我一眼:“孙文刚去世,估计党内还有一些琢磨。最迟不过明年。”
  无精打采的进了屋子。
  小姑姑皱眉扫了一眼我堆满稿纸、乱糟糟的书桌,什么都没说。坐下,才问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就这么办。”我漠然答道。
  “这样一日日,靠一些小报的微薄稿费谋生?”小姑姑摇摇头,忽然凝视着我,神色还似小时候一样温和:“杏儿,小姑姑不是个好长辈。你长了这么大,我却总是有很多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大概是不明白我。
  就像我也不明白她了。
  “你少年活泼,读书至今,却越来越淡漠。乃至于今天,独身寓居广东,靠稿费辛劳谋生。冷待同学故友,也不对亲戚多说只言片语。明明不过二十又五,做什么摆出百年老朽的世故冷漠来?”
  我打断她:“小姑姑,既然明年才开始北伐。那么,没什么紧要的事的话,我还要写稿子。”
  小姑姑的脸上骤然现出哀戚来,半晌,低头叹道:“若是过不下去,只管回来。家里的田产......”
  “我过得下去。”我再一次打断她。
  小姑姑看了我半晌,最后,还是坐黄包车走了。
  我在门口待进屋去,眼角看到街边转角出来小郭。
  小郭这个青年,拖着一身的病体,却总是最有激情热枕的一个人。不像我,冷眼惯了,血总是热不起来。
  大约是因为脾气南辕北辙得最多,报社里,他反而一向最关照我。经常带着吃的喝的来看我。
  初到广州的时候,没有认识他,大约我真是要饿死了。
  不过,他一向对国民革命怀着极大慷慨。我今天说的话,怕刺伤了他。
  正想着,就见小郭往我这边走过来。
  他苍白瘦削的脸庞上还浮着一点过度激动之后的红晕,站定了,对我说:“秋实姐,你就算不参与我们,也不用这样急着走……你向报社的编辑告了假?”
  “你想多了。我只是赶一批稿子,提前得了稿费,就想回去看看我妹妹。”
  看起来小郭没有介怀我之前的话。
  小郭皱眉:“妹妹?秋实姐,你想通了,要回家去了吗?”
  我笑一笑:“不。只是我妹妹嫁到乡下去了。我……她之前嫁人的时候我不在。现在总要去看看她。”
  小郭没有多问,只是嘱咐我世道乱,路上一切小心。又问我需不需要别的,只管告诉他。
  虽然小郭家境不错。可是他独立出来后,一切也要靠自己。我哪里能再劳动他。只说一切事宜都打点好了,只待不日动身。
  小郭提着帽子出门的时候,忽然回身,问我:“秋实姐,你对北伐到底怎么看?”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到带点稚气的脸,微微笑,反问他:“那你对国共合作怎么看呢?”
  小郭是因为国民革命鼓舞,新加入国民/党的。他满脸茫然,又带着一点激昂:“能怎么看?虽然主张似有不同,却都是我中国之新党派,秉持中山先生遗志,通力协作,合力北伐,成就我一体之中华!”
  说完,他道:“怎地问起这个?秋实姐,莫非你有意参加党派?是国党,还是共/党?你不是对党派都不参与的吗?”
  我叹道:“我不参加国民/党,是因为太了解。我不参加……别的,是因为我还不了解。”
  小郭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我收拾好行李,踏去福建的路时,他临行还眼巴巴地发电报给我:若有回心转意,望与君共赴北伐。
  我忍不住发笑,觉得这一派天真的病弱青年有些可爱。又想到年少时的同学,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
  就在去年,我十六岁的妹妹,被许给了一户仕绅人家。
  这些年,世道太乱了。反反复复,军阀混战。
  可能隔一道栅栏,就是两家势力。中国好像活生生被切做了几十块。
  可是乡下,大约还能算平静?怎能不平静呢?即使是军阀,即使是袁世凯,无论怎么闹,都也要顾及乡党的。
  自民国以后,地方上,就总是由仕绅宗族管着了。说是仕绅,不如说土豪劣绅更为妥当。
  早年一心闹革命的民国元老们,除了极少数顽固的革命派,大多,也一个个更富庶起来。
  原来富的,称豪了。
  原来豪的,称贵了。
  原来一无所有的,也成了大腹便便的仕绅。
  即使是如我的小姑姑,也渐渐地由被赶出宗族的游女,变成了一方的女绅士,田产佃户商铺俱全。
  至于怎么变成的?你问我,我具体也答不出来,只知道,随着仕绅小姐们一届一届离开女学,女学的名声一天天显要,来就读的女学生们家境越来越显赫。小姑姑和我,和女学的经济情况,也就越来越宽裕。
  开始,小姑姑还总是会念着“女学发展,才能救更多张妈”。后来,不念了。她更多地盘算起今年的田产有多少遭了军阀的马队祸害,佃户今年少交了多少租子。
  再提到张妈,无非也就是说:“倘若田地不被军阀、洋鬼子的混战所牵连糟蹋,佃户不用被拉壮丁,就能和和气气种田,商人就能安安静静经商。这样一来,就能丰收,就有好经济。张妈们也不会那样悲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却总是还记着张妈不幸的开始,是一场丰收。
  倘若没有军阀,没有洋鬼子,她安安稳稳替小姑姑之流的绅士种田,种出了丰收。
  而商人们也是和和气气做生意,收米收的米价都贱了。
  那么,张妈就不死了?
  没有军阀,没有洋鬼子,按照这些仕绅地主有钱老板的指示,叫佃户和和气气种田,商人安安静静经商,张妈真的能好起来?
  我那时没有吱声。
  我十四岁那年,一天,从外回女学。忽然下雨,天地间瓢泼一片。
  我撑着伞,艰难地踩着泥泞赶路。县以下,甚至似县里的路,都是这样泥地。
  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我。
  “杏小姐,小姐......”雨里微弱幽杳,鬼魂似地。
  雨声滂沱,这声音又微弱,我却偏偏听见了。
  我转过身去寻觅,只见路边的一株柳树下,泥水里,倒伏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因这份眼熟,我赶紧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却见果然是小姑姑田庄名下的一个佃户,不知姓名,人人叫他老黄。经常来女学做苦力,送粮食,作女学的学生饭食,权当抵一些租子。
  不过今年没怎么来做活。有时候送租子来,也是叫别人替送,还经常缺斤少两。
  有时候小姑姑都气得说他一句:“这个老黄,越来越不像话!”
  从前他经常来的时候,我还很记得他。
  因为老黄相貌太滑稽。头上没有几根头发,听说是生来秃。眼睛小的同麻雀似的,一口黑乎乎的牙齿,瘦,太瘦,衬的身上沾满泥巴的破衣服总是布条似的晃荡,冬天也半露着胸膛。
  女学学生很怕见他。说是有伤风化。
  因只有我年纪最小,小姑姑又不忌讳这些,所以每次领着女佣去登记他送来租子的总是我。也就有些熟识了。
  不过,他那时还很老实,干活很卖力气,一整天泡在水田,插秧,照顾庄稼,割水稻,舀米,样样使得,租子也从来不缺半两。
  今天忽然见到他,我很是吃惊:“老黄!你......你这是怎么了?”我走过去,给他撑住伞。
  我叫了半天,老黄醒过来了,躺在泥水里,脸色死尸似的,惨白得厉害。微弱地叫我:“这袋是今年的租子,杏小姐......”
  我这才看到他身边有一袋东西。
  “这有什么紧要?你的脸色这样不好。你等一等,我去叫人抬你。”
  老黄没有回答。又晕过去了。幸好这里离女学已经不远。我走回去,赶紧叫了几个健壮的佣人,抬了个架子,把老黄抬去女学。
  把老黄搬上架子的时候,才发现老黄的肚子鼓得老高。佣人们议论说,老黄害大肚子病了。
  抬回女学,小姑姑也回来了。架子被放在院子里,女学生们隔着窗户指指点点。
  小姑姑看着老黄,和他鼓起的大肚子,皱起眉,以当年叹张妈的语气,叹道:“可怜!”
  得了大肚子病,听说是要命的事。而老黄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最顶用的只有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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