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六部)(精校)第1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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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自己也许还能活三到五天,他的体力也快要耗尽了,雪山之神就要来亲吻他的额头。
桑都鲁哈音有一丈五尺高,强壮,沉默,体重相当于八个成年东陆男人。如今他的肩上扛着全队的行囊,衣服已经全穿在身上了,行囊里是鹿肉、避风的油布帐篷和取暖的炭。他们已经没有马了,如果桑都鲁哈音也倒下,旅队再没有一人可以推进十里,因为没有任何人能搬运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对于活下去是必须的。
“老师,我还能活三天,最多五天。”他走到老人身边,低声说。
“如果那样的话,谢谢你,桑都鲁哈音。到了那时,我会为你树一座像子禅一样的墓碑。”老人点点头,平静地看着前方。
“夸父不需要墓,请把我的尸体放在雪地里,面向西方。”
“想念殇州了么?”
“想念,但我并不为追随老师感到后悔。”
“我也不曾为追随星辰的指引而后悔,就算最后没有人为我树立墓碑。”老人轻声说,把手举高,拍了拍桑都鲁哈音熊一样厚实的背。
“如果我死了,老师就回转向南吧。没有人类曾在这么冷的地方活下去,夸父也坚持不久。瀚州北方的雪原我们夸父也很敬畏,萨满们说,极北的地方有雪山之神,他们住在世界的尽头。”
“你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的么?”
桑都鲁哈音点点头:“萨满说过,世界的最北方,是一座巨大的雪山,它的山顶连着天空,冰雪十万年都不融化,没有夸父能够翻越那座山,人类也不行。雪山之神住在那座山里。”
“我也听过这个传说,”老人淡淡地说,“东陆有本叫做《涑水纪闻》的书,书上说,世界的最北方是一座顶天立地的雪山,所有的雪都是那里产生的,千万年雪山永不改变。风雪往南方去,就变成水进入江河。江河的水进入大海,大海的最南方是一个叫做星渊的深渊,无穷无尽,人掉进去直到老死,变成一具骷髅,都没法到底。星渊是一个宽数万里的巨大瀑布,全世界的水都在那里泻落,可是星渊永远不可能被填满。世界的东方是一片火焰般的大海,那里的海水是红色的,岩浆在海水下面流淌,永远都是水汽弥漫,太阳就是从岩浆里浮起的,它是一团巨大的火焰,有数千里的直径,它每天升起的时候,整个大海都被它煮沸,海面上滚烫的海水掀起数百里的狂浪,海水蒸发,成为大团的云。而西方的海洋尽头是一个幽深的黑洞,世上所有的光线都在那里被吞进去,太阳、月亮和星辰都在那里碎成片之后坠落。那黑洞其实是海底一条古龙的嘴,它以光为食,贪婪至极,永远不能满足。”
老人顿了顿:“但那些都是假的,是些坐在家里臆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给人解闷的。”
“那真正的世界尽头是什么样的,老师是知道的吧?”桑都鲁哈音用力呼吸,想要摆脱身上的无力感。他并非恭维,在他心目中老师是无所不知的人,只是有些知识太过惊悚,是世人不可以轻易听闻的。
“世界的尽头,是我们穷一生也不能到达的地方。那里是神的国土,那里也是一片空虚。”老人眺望远方的雪谷,轻轻摇头,“到达那里的人,当先死去。”
桑都鲁哈音默默点头。他不能理解,可他相信老师所说的都隐藏着某种真意。
“如果我没猜错,穿过前面的雪谷我们就会看见大雪山山脉,这条冰河在没有封冻之前从那里发源。”老人手指前方,“我们为它而来。”
桑都鲁哈音点点头,有山是件好事,这样他们或许能够在山下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休整。在这个开阔的地方他们不能停,风雪太大了,停下的人会和白子禅一样永远留在这里。
“老师,雪山里有什么?”桑都鲁哈音有些好奇。
“有狼。”老人说。
桑都鲁哈音依然不能理解这回答,但他没有问。这支旅队里没人知道来这片死地是要寻找什么,他们也无须知道,只需跟着老师的脚印前进。
他们接近雪谷了。仰头看去,这里就像巨人城堡的入口,两边的雪峰组成城墙般的屏障,中间留下不到半里宽的缺口,前方的道路平坦?雪似乎也慢慢地小了起来。
桑都鲁哈音想老师是对的,这里曾是一条宽阔无比的大河,千万年前随着寒气的到来被封冻了,彻底冻成了一块巨冰,正是因此他们才能在四周狼牙般的冰川中找到这条宽阔平坦的道路。而从地势看这条河在变窄,那么前面应该就是它的发源地。
随从们振奋起来,加快了脚步,这样也许他们又能活过一天了。在这个空虚死寂的地方,活着让人觉得又孤独,又可贵。
“看见前面了么?大雪山的山脊,温柔得就像少女的背。”老人指向前方。
桑都鲁哈音眯起眼睛远眺。他的目光虽然没有羽人那么锐利,却也在远处的白茫茫中隐约看见了一条起伏的弧线。那确实是雪山!一片雄伟至极的大雪山,甚至比殇州北面的雪山群还要雄伟,山体庞大,白雪圣洁。一片光洒下,雪峰群现出妩媚动人的粉色,大雪山仿佛一个忽然揭开面纱的少女,露出了婉转的一笑。雪停了,那是短瞬间阳光从云层的空隙里透了下来,把令人不敢直视的美丽洒在这片荒芜之地上。
“那就是朱提山,或者圣女雪山,‘朱提’是蛮族的语言,圣女的意思。起名的人大概是说,这座山就像是圣女一样,几千几万年,她就在这里,神秘、美丽、危险,普通人只知道她的传说,永远看不到她的真面目。”老人叹息。
“有人到过这里么?”桑都鲁哈音问。如果老人不说,他会认为他们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
“有过,而且还活着回去了。否则没有后人会知道朱提山这个名字。”老人说,“其实这个名字在蛮族部落里流传,已经有数百年。”
前面的随从中出现了轻微的骚动。老人和桑都鲁哈音看过去的时候,也都吃了一惊。
他们看见了鹿。
连续十几日他们没有看见什么大的动物了。最后一次见到动物是七天前,他们在一个冰溪附近听到了水声,他们凿开冰面,看到了下面有灰色和白色的鱼。新鲜的鱼让他们饱餐了一顿,他们还把鱼骨堆起来焚烧,没耗什么木炭就烤了一会儿火。
而现在他们居然看见了鹿。那头鹿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种类,优雅健硕,身形好比一匹成年夜北马,一身浓密的金色长毛,像牦牛那样一直垂到冰面上,背脊曲成极其有力的弓形,看起来是头极其善于跳跃的动物,头上那对大角泛着诱人的淡金色,异常光滑,像是被打磨过的玉器。
鹿对于这些陌生来客没有表露出畏惧,它的仪态就像一个握有大权的皇帝,这里是它的领地。它从容地扫了一眼这支包括了人类和夸父的旅队,栗色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敌意,转头缓缓离去。
一名随从摘下了背后的弓,射杀这头鹿能让他们增加五六天的口粮。
鹿仿佛觉察到了人类的用心,走着走着开始奔跑,它踩着冰面发出“咚咚”的巨响,仿佛一匹疾驰中的马。随从们纷纷抽出了弓追在后面发箭,涂了油的牛筋弓弦冻得僵硬,没有一张弓能射出有威胁的箭去。鹿奔向雪谷,几名强壮的随从从背后拔出了投矛,鹿跑得不算太快,还没有离开人们的视线。
“咚咚”的巨响里掺杂了些异样的声音,桑都鲁哈音向四周扫视。他感觉到了危险,喉咙里发出警觉的低吼。脚下的冰面开始颤抖,颤抖渐渐加剧,新落的积雪在冰面上簌簌地滑动。追着鹿的随从们也觉察到这异状了,他们已经跑到了雪谷中央,紧张地四下张望。
“雪崩!老师!是雪崩!”桑都鲁哈音指着雪峰上方咆哮起来。
随从们也看见了,两侧的雪峰之上大片的积雪簌簌地往下滑落,整个雪壳正在剥落,卷起了漫天的雪尘。雪崩已经成形,数百万数千万钧的积雪即将如狂潮卷来,雪谷里的一切都会被埋葬。
桑都鲁哈音扔下行囊,抓住老人的肩膀要背起他逃走。他也许还能救一个人,他是个夸父,奔跑起来像骏马一样快。
老人伸手阻止了他:“快走,不要管我。带着那个最长的包袱,如果你能活着回去,告诉驻守在青茸原的学生们,我死在了朱提山下。”
“老师。”桑都鲁哈音跪下,这样他正好和老人一样高,面对着面。
“雪崩在这个狭窄的地方会很可怕,你可能需要跑出几里甚至十几里才能逃过,你要跑得像风一样!快走,不要浪费时间。”老人按住他的头,“你带一个人,也会死在这里。”
桑都鲁哈音抓起那个最长的包袱,转头向着来的方向狂奔。他选择服从老师的命令,即使这样老师会死去。
“桑都鲁哈音,谢谢你送我到这里。”老人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四面八方,滚滚雪浪向着老人汇聚。老人轻轻叹了口气,感觉到心底沉重的倦意。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没有学生在他身边,他便可以直面自己的犹豫和疲惫。其实在桑都鲁哈音告诉他自己只能活三到五天的时候,老人心里也估计了一下自己,体力可能撑不过两天。他曾是个拥有无比力量的人,可此时感觉到力量耗竭般的痛苦,否则他可以救白子禅。
“雷碧城,我就要葬身在这里了,终究不能回到东陆,去看你在那里掀起的战火。”老人想。
他想要坐下,他也想休息一下了,就像白子禅说的那样。
他比白子禅好些,他不会害怕,因为很久之前他就曾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孤独而无力。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风围着他呼啸,风里仿佛有野兽和妖魔在吼叫,就要从虚空中扑出来撕碎他。吼声低沉空旷,像是狼在月下的长嚎。
“狼!”老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哆嗦了一下,他相信自己没听错!那是狼的长嚎,呼啸的风声里卷着低沉的狼嚎,不远,绝对不远!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绝路的时候,他也已经接近了成功。
意志仿佛复苏的野兽,咆哮着从老人的心底蹿起。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正在滋生。这力量如此强大,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看见老师在一次呼吸之间命令整个战场上的鲜血渗入泥土,从泥土中开出最鲜艳的花。那一刻他泪流满面,因为他感觉到了沉静中有伟大的力量,在老师呼吸的那个瞬间蓬勃着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巨大的、可以改变一切、可以逆转一切的力量……正在发生!
桑都鲁哈音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虽然知道停下一步就可能死,他还是转过了身。
他看见老人在冰原之上舞蹈。
桑都鲁哈音也曾看见族里的萨满们在星空下挥舞短杖缓慢地起舞,去感应漫天的星辰。可是从未有一种舞蹈令他有这一瞬的感觉,仿佛旅行的人看见寂静的月夜里,密林深处,千年老树们挥舞枝条?舞,唱出天籁般曼妙的声音。那是太古之舞、神秘之舞、天上之舞……
神之舞!
那一瞬间,桑都鲁哈音呆住了,他感觉到一扇通往世界尽头的门在他眼前洞开。
老人缓缓地整理衣袖,舞蹈已经结束,雪地上他留下的脚印组成了古老的图腾花纹。他就站在那古老图腾的中心,呼吸整个天地。
奔腾的雪浪已经到面前了,数人高的一堵雪墙飞速移动着。
老人忽然跪下,长身向前扑倒,仿佛向一位君王行臣服的大礼。随即他拔出了腰间的古银匕首,用尽全力刺在图腾的中央。雪地被震动了,那巨大的图腾也被震动了,静了一瞬,澎湃而纯净的力量从花纹的中央刺空而起,仿佛一柄无形的巨剑。
雪墙在遭遇这股力量的瞬间被激起了数丈高的白色波涛,然而它再也不能推进半分,数百万数千万钧的积雪被阻挡着向天空激飞,而后再次落下,要把老人吞没。老人在自然伟力的面前,渺小得像是蚂蚁一样。
“老师,让我回忆起……您的力量!”老人在心底说。
老人看向自己的记忆里,再次看见了那个大袖飞舞的白衣公子。他站在被血染红的战场上,平静而淡漠地看着远方。他不属于这血腥的屠场,高洁得像是神,在云天之外看着人世间的变化无端,不叹息也不怜悯。
“不要哭,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公子转头看着老人,轻轻闭上眼睛,缓慢而深长地呼吸。
数百万数千万的花茎从泥土中钻了出来,青青翠翠的,抽出新绿的嫩叶,结出娇艳的花蕾,漫山遍野。在公子睁开眼睛的瞬间,花开了,大片大片的嫣红、粉紫、月白、海蓝、鹅黄……像是画师泼墨那样洒在整片大地上。
“不要哭,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公子看着老人。
那就是力量,无穷无尽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老人猛地仰望天空。那柄无形的力量之剑崩裂了,一瞬间仿佛火山喷发那样的伟力向着四面八方冲击出去,带着足以融化金属的热,雪幕完全爆开,四散飞落。雪片在瞬间就被融化,变成细碎的水雾,水雾又在空中凝结成细雨,轻飘飘地洒落下来。
桑都鲁哈音伏在雪中膜拜。雪崩停止了,老人站在两人高的雪墙中央,他周围直径大约一丈的圈子里,没有一点雪,坚实的冰面也融化为冒着蒸汽的水,只有老人立足的一小块是完好的。
“桑都鲁哈音,可以回来了,来拉我一把。”老人说。
桑都鲁哈音急忙奔回,慌慌张张地推了些积雪下去,把融化的冰面盖住了,而后小心地把老人拉到了周围高出一丈多的积雪地上。老人掸了掸自己大氅上的雪尘,站在蒙蒙的细雨中,微笑着仰头,看见半空里横过一道隐约的虹。
他从桑都鲁哈音手里拿过那个长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根使者节杖似的长杖。杖头以浮雕的纯银来装饰,无数勾连的藤蔓中,有一颗银色的星辰和一弯锐利的月。
老人拄杖看向雪谷的方向,高声说:“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说话就引发雪崩,难道不想听听客人的来意么?”
那阵雪融形成的细雨很快就停了,此时桑都鲁哈音可以清楚地看见原本的雪峰在雪崩后露出了黑色的山脊。在山脊的最高处,站着一个影子。那是一个静得像是生铁般的人,骑在一头巨大的白狼背上,风扯着狼的长毛飞扬,仿佛一面战旗。桑都鲁哈音吃了一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切生机尽绝的极北雪原里,他看到了狼,还看到了活生生的人。
狼背上的人和老人隔着数里遥遥相望,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桑都鲁哈音看不清那个狼背上的人,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野兽注视那样不安。
终于,老人笑了:“辰月教‘寂’部教长山碧空,跋涉数千里,终于见到了狼主。”
第一章
群狼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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