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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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下只要留在谢府,哪儿都不去。”她的手指在铜剪上慢慢抚摩,慢慢地说,“这会子出去了,岂不辜负我的初衷么。”这一个月,多少刁难都忍过来了,还有什么理由退却?
  抱弦懂她的心思,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偏头穿过支摘窗看外面的院子,雨势好像小了些,到处弥漫着蒙蒙的雨雾。这样天气,院里人又少,愈发显得淡月轩凄凉冷清。
  “好歹想法子,再要几个人过来。”抱弦擦着桌沿道,“别的姑娘院子里大小丫头加上婆子,总有十来个,咱们这里不说旁的,添两个粗使的也好。”
  清圆心里有成算,慢悠悠道:“不急,早晚短不了咱们的。”顿了顿复问,“我让你打听的人,打听到没有?”
  抱弦哦了声,“才刚夏嬷嬷托春台传话进来,说当年伺候姨娘的人都发往各处了,如今只有一个婆子在下房做杂役。”
  清圆点了点头,新人究竟不如老人好使,都已经被欺负进了下房,可见这些年并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想辙把那婆子弄进来,侍奉过她母亲的,兴许能从她口中探听到些什么。
  “你再托人仔细留意,看看这程子她接触过些什么人……”
  这头正吩咐,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便顿住了口。挑帘望过去,一个小丫头子站在门上,春台问:“干什么来了?”
  小丫头说:“请姐姐通传四姑娘,老太太请四姑娘过前边儿去呢。”
  春台哦了声,小丫头子传完了话,转身要走,她又出声叫回来,“是单请我们姑娘,还是四位姑娘一块儿请了?”
  小丫头说:“都让过去呢,姐姐快着点儿吧,晚了倒不好。”
  春台很快进来了,兴兴头头取梳篦给清圆梳头换衣裳,一面道:“老太太总算想起让姑娘见客了,咱们好好打扮起来,也叫外头人看看咱们姑娘的气派。”
  下人自然盼主子好,主子好了奴才方得脸,但对于清圆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过去了也是陪衬,恐怕还少不得惹一身事端。
  不过既然叫了,不去是不成的。春台往她头上插步摇,她重又摘下来,挑了支鎏金点翠小金鱼簪子,戴在发间也不过隐约的一点点缀,算是收拾过,足够了。
  从淡月轩到宴客的前院,须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横塘的建筑马头墙一片连着一片,从墙上开出简单的门来,初看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保不定中途忽然与谁狭路相逢。
  今天就是,正走到半路上,前边随墙门便开了,一个削肩长项,穿云雁锦衣的身影款款出来,身边伴着瘦长的丫头,高高擎着伞的模样,简直像在给皇帝打华盖。
  到底碰上了,总要打一打招呼,清圆叫了声二姐姐,但她的客气并未换来礼遇。
  谢家加上清圆,共有三子四女。长子正则和次女清如是扈夫人所出,三女清容的生母被毒杀后,养在了扈夫人处。莲姨娘生了长女清和,剩下的次子正伦和三子正钧都是梅姨娘帐下。三路人马在这大宅里各自为政,唯有清圆是单枪匹马。初来谢家的时候,众人都像看只可怜的猫狗一样看待她,毕竟她母亲因妒杀了人,谢家这样门楣,能容下一个毒妇所生的孩子,完全是上头老太太和老爷夫人慈悲罢了。
  清如作为嫡女,打心眼里地瞧不起清圆,里头自然不乏女孩子互比相貌,落了下乘后的不甘。她瞧清圆的眼神,从来都带着睥睨,头昂得很高,拿尖尖的下巴对准她,习惯性地嗤鼻一哼,“怎么,你也上前头去?”
  清圆懂得做小伏低,细声说是,“先头有人过我院子传话来着,可巧路上碰见了二姐姐。”
  清如听不惯她那种甜糯的声口,天生就是做妾的料。于是又冷笑,别开脸道:“我要是你,倒情愿称病不去。毕竟抛头露面的,见了人也尴尬。倘或知州夫人问起来,只怕老太太为难,不好作答。”
  她说完,转身便往南去,她身边的绿缀受她示意,猛地将伞面倾斜过来撞开了抱弦,伞顶的雨汇聚在一根伞骨上,汤汤浇了清圆一身。
  抱弦一看急起来,跺着脚要找绿缀理论,“嗳,你……”
  清圆说算了,低头看,身上新芽色的缎子被水一浸,打湿的地方逐渐晕染开,颜色深沉,和干爽处不一样。
  抱弦大叹一口气,衔着恨匆匆道:“这模样怕是不好见人,回去重换一件吧,脚下快些兴许来得及。”
  清圆摇了摇头,“就这样去。”
  抱弦迟疑了下,“捂在身上,回头病了可怎么好?这两日接连下雨,天又凉回去了。”
  清圆抬手,在肩头的水渍上摸了摸,笑道:“病了倒好,只怕病不了呢。”
第3章
  谢府款待女客,有专门辟出的玲珑小院。绕过一处影壁,便见一株芭蕉亭亭植在院子的东南角上。雨下得细密,打湿了新生的嫩叶,那阔大的,半透明的一抹绿在风雨里轻颤,若逢檐上急泻而下的水,便狂摆着,抖散了一身筋骨。
  清圆的伞从垂花门上缓缓来,碧色的伞面,像飘在水里的浮萍。门上婢女过来接应,抱弦熄了伞递过去。才刚半路上雨又大了些,溅湿了四姑娘的裙裾,她忙蹲下来,抽出手绢替她拂拭。
  清圆站在廊下往正房看,粉墙黛瓦下,有香樟做成的美人靠。雨天的时候,上方的竹帘错落放下半卷,椅上帘下便腾出了窄窄的一道空白,女孩子们从其间经过,像一幅幅颇具情致的画儿。
  老太太房里的月荃走出来,看见清圆便招呼,“四姑娘怎么不进去?三位姑娘都到了。”
  月荃原本叫月圆,后来为避清圆的讳,才改成了荃字。她倒是谢家为数不多的,心口合一的人,对清圆也同对其他姑娘一样,不会看人下菜碟儿。
  清圆嗳了声,说就来,月荃明白她的用意,自己年纪最小,有三个姐姐在前,必须拿捏好分寸,不能越过别人的次序。说来怪可怜的,四姑娘自幼不在府里长大,如今冷不丁的回来,其实没几个人拿她当家里人看待。她处境艰难,小小年纪寸步留心,越是这样,越是叫人瞧着心疼。
  月荃比了比手,“姑娘进去吧。”说完瞧着她的背影,纳罕道,“怎么弄湿了衣裳?”
  抱弦停在门外,轻描淡写顺嘴一提,“喏,二姑娘跟前的绿缀浇了四姑娘一身,原说要回去换的,又怕老太太等急了,着忙过来了。”复又一笑,“四姑娘倒没往心里去,仗着年轻身子骨结实,不怕生病。”
  那厢清圆进了门,因知州夫人算熟人,老太太和太太便陪着在东边梢间里说话。前厅和梢间拿冰裂纹心屉的插屏隔开,人一路走来,里间是看得见的,便听知州夫人咦了声,“我早前常来往,竟没见过这位姑娘。”
  清圆进了里间,先给客人行礼,再见过老太太和扈夫人。老太太因头风还没好,戴着眉勒子,但见客时绝没有沉沉病气,应答也有章法,一笔带过敷衍,“这是我最小的孙女,叫清圆。”
  知州夫人是明白人,一下子就了然于心了。起先还很有兴致地盯着清圆瞧,后来便移开目光,落到手里的青瓷小茶盏上去了。
  “你坐吧。”扈夫人指了指清容下手的位置,对清圆说。她是谢纾的正头夫人,一张脸上总带着冷冷的神气,但府里人都说她心善。清圆第一次见她,很惊讶于她的容色,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虽不常笑,眉眼间自有一段风流蕴藉。
  清圆坐定后,她们又续上了先前的话题,大抵是说开国伯家的大公子到了说亲的年纪,知州夫人头一个便想到了谢家。
  “升州的高门大户不少,要论姑娘的德才,到底还要数节使①家。”知州夫人的目光从一溜姑娘脸上划过,笑着说,“瞧瞧,这样的门楣,这样的好相貌,可着横塘找,再没有第二家了。不瞒老太太和夫人,开国伯的夫人是我继姐,她既托了我,我也当自家的事来办,因今儿登门求见了老太太,想听听老太太的意思。”
  开国伯是正四品上的官,食邑七百户,好赖也是个爵位,况且又是大公子结亲,认真说起来是门好亲。谢老太太颔首道:“门第自是没什么可挑拣的,只是不知道大公子人品才学怎么样。”说罢一笑,“我家虽是武将门第,祖上也出过几位学士,儿女婚事上头不敢马虎。夫人同咱们是旧相识了,有些话也不背你。嫁女儿不同于娶媳妇,别人家的姑娘上咱们家来,咱们自是不亏待的,可咱们家姑娘给了人家,好赖全凭人家,须得是人品好的,咱们才能放心。”
  知州夫人一叠声说是,“老太太的顾虑,我何尝不明白,咱们既是旧相识,我总不见得坑了姑娘。要说开国伯家的长子,那是可造之材,今年才中了贡士。家有祖荫,还愿意一步步考取功名的,如今年月可不多见了。老太太有了年纪,见的人多,听的事也多,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样听下来,是没什么不满意的了。只不过家里的孙女多,也不知开国伯家看中哪个,又不好直龙通打听,便道:“几个孩子都是我最心疼的,给了哪个我都舍不得……”
  知州夫人的目光落在清圆身上,要论相貌,这个自是无可挑剔,若没有她母亲的那档子事儿,只怕满升州都抢着要求娶,可惜……
  众人的视线都随知州夫人调过来,一时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揣测。
  扈夫人轻咳了一声,对身边嬷嬷道:“茶都凉了,还不再添一盏!”
  老太太这才仔细打量清圆,见她半边衣裳的颜色有异,像是吃透了水。究竟怎么回事,有外人在又不好问,顿时不满地皱起眉来。
  知州夫人不无遗憾地挪开了眼,又去审视清如,含笑问:“二姑娘今年多大了?”
  清如这个时候和先前大不相同,娴静地坐着,很有大房嫡女的做派,欠身道:“回夫人,我属兔,今年十六了。”
  清圆听着,暗暗一笑,因为知道这句话,清如答错了。
  果然扈夫人抿起了唇,唇角带着一点薄怒,朝清如看了一眼。
  说亲事的步骤里有一道叫问名,是纳采之后问生辰八字用以合婚的。好人家的姑娘,等闲不在这种当口说得太详细,毕竟现在远远没到那一步。虽然报了年纪,媒人也算得出属相来,但不说是为矜持,说了倒显得急不可待似的。
  知州夫人面上如常,笑道:“开国伯家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三,论年纪也相当。”
  老太太端起茶盏呷了口,“她们姊妹一年一个,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婚事办起来不匆忙。”
  “哎呀,那是多好的事,一个接着一个,不会过于热闹,也不显得太过冷清,往后家里年年有喜事。”知州夫人到底还是眷顾美人,又瞧了清圆一眼,“四姑娘今年十四了?”
  清圆在椅上欠身,“是。”
  “小呢。”老太太接过了话茬道,“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且可以多留两年。”算是把她结亲的可能彻底断绝了。
  清圆对这事本就无心,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知州夫人脸上露出怅惘的神情。扈夫人这时候充分显示了作为嫡母的一视同仁,怜爱地望了望清圆,对知州夫人道:“我这孩子是个命苦的,将来的婚事,还请夫人放在心上。”
  这算坐实了清圆是靳姨娘所出的传闻,知州夫人哦了声,圆融道:“四姑娘回到老太太和夫人身边,便不苦了。日后寻门好亲事,自有享不完的清福。”
  这是客套话,大家脸上都挂着捧场的笑,知州夫人又寒暄了两句方才告辞,老太太打发身边的嬷嬷,一直把人送上了马车。
  屋子里这时没有外人,老太太脸上的笑早就褪尽了,人坐在南边槛窗下,手里慢慢数着佛珠,一双眼停在了清如身上。
  众人皆站着等示下,只听老太太道:“回去把《内训》抄上十遍,好好悟一悟‘多言多失,不如寡言’的道理。”
  清如嗫嚅了下,悄悄觑她母亲,扈夫人脸上也有愠色,她不敢有违,只得低头道是。
  老太太的目光像一口青龙偃月刀,扫向哪里,哪里就矮下去一截。最后目光终于调向了清圆,哼地一声道:“咱们家,几时出过这样失仪的事?女孩子门面最要紧,单是家里人就罢了,有外客来,竟在客人跟前现眼!你的衣裳,究竟怎么回事?”
  里头内情清如自然是知道的,她心虚起来,偷眼瞄了瞄清圆,横竖做好了准备,只要清圆告状,她就赖个一干二净。只是没想到,清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俯首道:“是孙女疏忽了,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衣裳晾在外头总不干,祖母派人传话来,不敢有误,拿了一件就穿上了……是清圆错了,甘愿领罚,请祖母不要生气,保重身子要紧。”
  清如听了,暗暗松了口气,心道算这丫头识相。可她舒心了,扈夫人却大大不称意了,不管当初靳姨娘如何,清圆既认祖归宗,照顾不周便是她这个做嫡母的不是。老太太难免要问,一个大家子小姐,下了几天雨,怎么连换洗衣裳都没有,可见是有意苛待她。
  果然,老太太很不欢喜,“难道淡月轩的穿衣吃饭竟短了不成?”
  清圆说不是,“吃穿用度一应都是齐全的,只是我身边两个丫头忙于伺候我,没顾得上烘衣裳。”
  老太太“嗯”了声,上扬的音调,高高地,要抖到天上去一样,“你屋里没有粗使婆子吗?”
  清圆不说话了,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扈夫人才回过神来,计较着说:“当初倒是给淡月轩指派了两个水上②,料着那些婆子犯懒,只顾灶房和洒扫了。”
  老太太这回的“嗯”平稳了许多,抚着膝头道:“那些婆子上了年纪,都熬成人精了,看她年轻女孩儿,便不拿她放在眼里。”一面扭头吩咐月鉴,“回头你去,挑两个精干的婆子,再点两个伶俐的小丫头子,送给四姑娘使唤。”
  月鉴领命道是,清圆福了福身,“多谢祖母。”
  只是处罚也不能少,一桩归一桩,老太太赏罚分明得很,罚她抄十遍《女诫》,叫她学学什么是“服饰鲜洁,身不垢辱”。
  该发落的都发落完了,各人都回自己的院子去。清如抱着扈夫人的胳膊嘟囔:“老太太也忒严苛了些,这点子小事就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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