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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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扈夫人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有心说给清圆听,说完再瞥清圆一眼,借以提醒她,就算李从心给了她官员名册,也说明不了什么。她的出身是原罪,即便小侯爷再抬爱,侯府也不是她能入的。清如成不了,她更是连想都不要去想。
  可是清圆这头,完全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含笑给清和布菜,说:“大姐姐尝尝这个,厨司的手艺比以前更精进了。”
  就是这种一拳打不到肉上的感觉,愈发让人心头不舒坦。有时候真怀疑这丫头没心没肺的,那位小侯爷可是猪油蒙了窍,才对她念念不忘。
  谢老太太更为关心的,当然是今天筵宴的重头,和贵妇们让了一圈酒,旁敲侧击着说:“沈指挥使今年也二十六了罢,早前虽受了些磨难,如今既起复了,怎么还孤身一人呢?”
  御史夫人道:“也是因家里没个做主的长辈吧,父母都不在了,兄弟两个狠不容易。都使的那房夫人是在云中时候结识的,娘家没什么根底,不过是个从八品的曹参军事。都使有情有义,入殿前司后不忘旧情,迎娶她进了门。这种事倘或搁在十年前,以那位小沈夫人的门第,哪里能入沈家的眼!”
  老太太笑着颔首,“这就叫英雄莫问出处,也是那位小沈夫人的造化。我们今儿下帖子相邀了,原想结交一回,以后好常来常往,可惜说身上不好,不能赴宴。”
  “倒是个多愁多病身。”大家含糊一笑,后来便绕开了拉家常了。可见齐大非偶总不免叫人说嘴,沈家兄弟风头越是健,身边的女人越容易招致非议。
  蒋氏在任何场合都心直口快,她知道老太太有顾忌,兜兜转转没说出那句话来,自己越性儿挑明了,笑道:“各位夫人同沈家是故交,怎么不为殿帅保媒呢?”
  贵妇们都笑得讪讪,团练使夫人道:“二十六岁的从二品,古往今来有几个?这样高的品阶,大媒岂是好保的!再说殿帅自己没有那个心思,旁人也不好随意说合。”后面的话就不便言明了,那种刀山火海里走过的人,和寻常富贵窝里长起来的可不一样。大家子姑娘小姐,哪个不是蜜罐子里养大,到了铁血的男人手里,犹如花儿戴在了刀尖上,闹得不好有性命之虞。亲事门当户对了,怕娇小姐受不得委屈,亲事往低了说,又配不上殿帅地位身家,所以这种大媒是最难保的,还是各自闭嘴为好。
  蒋氏有心让扈夫人难堪,她瞧瞧清如,突兀地蹦出来一句,“咱们家三位姑娘都没许人家呢,依我说二姑娘的相貌出身,配殿帅很相宜。”
  她说完这话,众人都怔了怔,扈夫人恨这碎嘴子嚼舌头,贵妇们觉得谢家的野心也着实大了点儿。自身难保了,今儿才请了他们这些人当陪客,试图攀附指挥使。这会儿马屁有没有拍对地方还不知道呢,就着急让人做小辈儿当女婿,天下的好事,怕不都让他们谢家占尽了吧!
  清圆正慢悠悠吃毕罗,发现桌上一时没了动静,方才抬起眼来看。每一张光鲜的脸上神情都各异,老太太有些不悦的样子,清圆倒觉得好笑起来,二太太虽然口没遮拦,但她说出了她们心中所想。怎么这时候却嫌她多嘴了?要是贵妇们一窝蜂应承,二太太大约摇身一变又成功臣了吧!
  这样的尴尬,不缓解一下场面实在难看,老太太心里算有了底,让这帮夫人娘子去说媒的指望是彻底没了,还需另谋出路。便笑道:“我们二太太素来最关心几个侄女,逢着年纪相当的好人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家的孩子。沈指挥使位高权重,哪里是咱们能高攀的……嗳,诸位夫人别客气,快尝尝这通花牛肠,咱们府里厨子最拿手的就数这个。当年敬德王下江南,住在我们府上,顿顿必不能少了这道菜,哪天忘了预备,可是要做脸子不高兴的。”
  一时众人又说笑起来,只有二太太觉得晦气得紧,坐在那里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后来干脆一句话都不说了。
  女客们吃席的时间不及男客们长,略用了几杯酒,便撤下酒席换果桌。这时候大家可以走动起来了,谢家的老宅子颇有些年头,阖家搬回幽州后又打理了一回,外墙及木作的画楼和游廊都是重漆的,并七八十年下来的山石树木,有种新旧交融的奇异感觉。
  扈夫人陪着众位夫人在园子里赏月纳凉,老太太这刻才得闲,心里惦念对面不知谈得如何了,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清圆陪在一旁没有离开,但年轻的孩子容易走神,视线被树顶杳杳明灭的萤火吸引了,只顾仰头张望。
  老太太叹了口气,“不知指挥使应下没有。”
  清圆收回视线道:“祖母放宽心吧,指挥使既肯登门,加上几位大人从中斡旋,事情八成会有转机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尤不放心,偏过身来悄声道:“你一个人悄悄去跨院瞧瞧,那些酒瓮都预备停当没有。着人搬上马车,捆扎好了拿油布盖实,回头路上千万别出岔子,倘或点了外人的眼可不得了。”
  如今同指挥使府有关的事,老太太都喜欢交代她,她没有从头经办那些,中途又打发她去安排,她也只好糊里糊涂应了,从西花厅退了出来。
  会客的园子到后面的小院,有一箭远的距离,青砖甬道两头吊着灯笼,远远能看见对面的光,但走到半当中的时候却是伸手不见五指。清圆让人取了盏小灯来,拳头大的一团光,恰能照亮脚下的路,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初夏时节日长,加之先前办了一轮宴席,等席散了,时候已经很晚了。夜一深,夜色便浓得像墨一样,她匆匆往前走,不妨忽然有人拽住了她的手,一转一推间,把她压在了墙上。
  清圆吃了一惊,正要问是谁,一股酒香扑面而来。手上的小灯被人打落了,磕托一声,落在脚旁。
  “四姑娘上哪儿去?”他拖着长腔问,唇齿间有慵懒的味道。
  清圆原本就惊慌失措,听清了他的声音愈发毛骨悚然,“殿帅?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没有应她,手上力道用得大,压着她的肩头,让她动弹不得。
  清圆知道他喝多了,虽不至于完全醉,只怕也酒上了头,总有七八分了。
  “殿帅,后面是内宅,你走错地方了。”她努力平稳住气息,往来处指了指,“那里……你顺着甬道往那里去,出了随墙门就是宴客的院子。”
  他仍旧不应她,脚下的灯已经熄灭了,清圆大睁着眼睛,待适应了黑暗,才看见他肩披冷月,那高大的轮廓像山一样,慢慢凑过来,凑成一个暧昧的姿势,在她颈间吸了口馨香。
  她吓得心都拧起来了,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无礼地对待过。眼下夜黑风高,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倘或宣扬起来,她女孩儿家的名声还怎么顾得成?但不声张,只怕又要吃哑巴亏,她只得和缓了语调同他打商量,“殿帅要是不认路,我送殿帅回花厅吧。”
  结果他嗤地一笑,“四姑娘似乎很怕沈润。”
  他就在她耳畔说话,低低的耳语像羽毛撩拨在心上。清圆心头擂鼓一样,勉强定了神道:“我不是怕殿帅,是为顾全殿帅的威名。瓜田李下的,叫人误会便不好了。”
  “怕人误会……”他嗡哝着说,口齿有些不清了,手在腰间摸索,用力拽下悬挂的玉佩塞进她手里,“这个给你。”
  清圆哑然,迟疑了下问:“殿帅,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不答,又到另一边去摸索,但撕扯半天没能扯下来,摇摇晃晃说:“没了,就这个吧。”
  清圆想这是真的醉得不轻了,走错了地方,还乱送人东西。但他醉了,她却不能拿他当醉鬼,手里的东西摸着像个佩,这种贴身的物件无论如何不能接着,便试图塞回他手里,“殿帅,你的东西掉了,快收好。”
  他顿了下,似乎明白过来,“嫌少?”说着又往自己腰间摸索。
  清圆担心他会把身上的东西全塞给她,忙说够了够了,手里托着那个烫手的山芋,人像绣在了笼子上的青铜鸟。
  他满意了,微微撤后身子,轻声一笑,对待部下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然后歪歪斜斜往花厅方向去了。
  刚才的奇遇像个梦,要不是手里沉甸甸的分量依然在,真要当梦去处理了。清圆拿足尖踢了踢,踢到那个落在地上的小灯,叹着气把它捡了起来。跨院的灯笼高悬,光照不到她这里,她只得摸着墙前行,心里只顾懊恼,不该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办事。要是身边有抱弦陪着,刚才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所幸没人知道,她暗暗想,受了冒犯不与人说,这是姑娘顾全清誉的无奈之举。但这东西又该怎么办呢……
  终于走到跨院门前,她摊开手看,掌心卧着一块兽面透雕玉佩,饕餮的纹理凶悍而贪婪,炯炯的一双眼睛盯着她,活像要吃人似的。
第31章
  清圆没有办法,思量了再三,只得把这兽面佩装进袖袋里。
  大酒瓮子并排在跨院里放着,几个小厮蹲在一旁看守,见她来了忙起身呵腰,叫了声四姑娘。
  清圆颔首,过去检点封口,牛皮纸扣住瓮口,拿细麻绳仔细绑着,乍一看真像装了满坛老酒似的。里头银两多少她并不关心,钱财不是她经手,她绝不会拆开看,只道:“老太太吩咐预备车马,把坛子搬上车,拿油布盖严实了,别露一点在旁人眼里。”
  一个小厮道是,撒腿去预备了,她转头问剩下的人,“才刚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小厮们想了想道:“老爷带着两位客人来过,只说这是上好的江南美酒,回头送到客人府上,请客人品尝。”
  清圆明白过来,那两位客人想必就是沈家兄弟。老太太安排她来,果然不是随口吩咐的,先前在夹道里遇上沈润也不是巧合。送了钱财再饶一个女儿,谢家这回的手笔实在大得厉害。
  可是老太太没有想过,如此不明不白,就算人家领了这份情,谢家面子上过得去么?还是小小庶女名节其实不那么重要?万一被看上了,就算挣不得正头夫人的名分,做个妾也是好的。
  清圆想起先头夹道里的际遇,由不得一阵恶寒。这沈润怕也对他们的安排心知肚明,清圆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渺小可怜,叫人这么摆布来摆布去。沈润也算是个君子,纵然酒气上头,到底没有对她怎么样。倘或趁着月黑风高做出什么不雅的事来,谁能为她做主?恐怕老太太会乐见其成,三两下把她收拾起来,直送进指挥使府上去吧!
  她从跨院里退出来,挑着一盏灯笼走在夹道里。月色凄迷,两边的高墙震荡出她的足音,一时心里惘惘的,不知该何去何从。是命不好,难以脱离这样的人家,以前只当自己可以不用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巴巴盼着婚事改变命运,现在看来,心气再高,也逃不出这样的安排。
  复叹了口气,眼下只好暂且守拙,等老爷过了这个难关再说。一旦有了好前程,老太太就忘了她了,也许又转了风向,正经拿清如去联姻了。
  只是这玉佩可怎么办呢,沉甸甸装在袖笼里,走一步便在她腿上撞一下。那位指挥使确实是醉了吧,前天看着那么自矜自重的人,不像外面浪荡的公子哥儿。或者等明天,等他酒醒了,再把东西原样奉还,只要两清了,就不必提心吊胆了。
  清圆到底年轻,关于这种事没什么经历,想得也没那么复杂,她开解了自己一回,很快便云开雾散了。脚下匆匆进了一瓯春,上老太太跟前回禀:“一切都已预备停当,祖母放心吧。”
  谢老太太说好,侧目留意她的反应,见她还和平常一样谈笑自若,便料她此行应当一切如常。
  也是的,才及笄的女孩儿,比人家小了一轮,沈润那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哪里瞧得上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老太太灰了心,这上头越性儿不去多琢磨了,着实又敷衍了贵妇们一阵子。将到亥正的时候,西边花厅里小厮过来传话,站在台阶下通禀:“老太太,老爷那头的席要散了,让来回老太太一声。”
  诸位夫人听了,纷纷都站起身来,笑着说:“今日多谢老太君款待,席面好吃,小戏儿也好听。过两日家下也要设宴,到时候请老太君和夫人小姐们过府,大家再聚一回。”
  客气的话说了一箩筐,好歹把人送出门,门外各家的雕花马车都已经候着了,男客和女客也没有分作两处,大家同从一个门上出来。清圆和清和让在一旁送夫人们上了车,回头看,男人们开始拱手道别了。官员们周旋起来,自有他们一套虚礼,谢家姊妹又随老太太站在灯笼下相送,因那块玉佩的缘故,清圆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沈润。殿前司的统帅,扔在人堆里也是扎眼的存在,几乎不需辨别,立时便找见他了。本以为他酒至微醺,人该有点糊涂才对,但细细一瞧,他眉目清明,醉态全无,正含笑同众人拱手道别。
  谢纾再三托赖,“一切就全仗殿帅了。”
  沈润微勾了下唇角,“好说。节使今日设了大宴款待沈某和诸位大人,沈某心中有数。节使且再等两日,一旦御前有了消息,我即刻差人通知节使。”
  谢纾千恩万谢,总算那十几个大酒瓮子初见成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点俗理,这位指挥使还是明白的。
  一行人下台阶,沈润率众又向谢老太太叉手,“多谢老太君款待。”
  谢老太太笑着颔首,“招待不周,慢待殿帅和都使了。请都使带话给夫人,今日夫人身上欠安,没能赏光弊府,明儿我派人过去问夫人的安,若夫人大好了,也请来家下坐坐。”
  沈澈回了一礼,说多谢老太君,他们寒暄,清圆小心翼翼打量沈润,那人的视线从她身上划过,几乎没有停留,复又同别人说话去了。清圆倒有些纳闷,要不是袖子里还坠着那面玉佩,她简直要怀疑一切是不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沈润从未出现在夹道里,也从未给她塞过什么兽面佩。
  她百思不得其解,沈润跨马前轻飘飘扫了她一眼,那小小的女孩子,站在祖母身边一副呆呆的模样,和那天在他府上据理力争时相去甚远。
  他调转马头,眼底浮起一点笑意,谢纾为人不怎么样,生的女儿倒很讨人喜欢。
  前面一盏风灯引路,清圆抬起头看,那些武将打马扬鞭,英姿飒爽。马蹄顿地,踩踏起一蓬烟尘,她眯觑着眼看,那行身影渐去渐远,身旁的老太太啧地一声,“我只当这位殿帅是个武夫呢,竟没想到生得这样好相貌。”
  相貌虽好,刀却也磨得锋利,只这一眨眼的工夫,万把两银子便出去了。
  清圆有心瞧瞧清如,抿唇笑了笑。清如参不透她的意思,横过眼来,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忙了半天,总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老太太转身说:“回去吧,明儿小沈夫人跟前尽了意思,咱们的礼就算做足了。”
  一时各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清圆坐在瘿木的荷花藕节方桌旁,看抱弦和春台在屋里忙碌,预备她沐浴就寝事宜。她忽然蹦出来一句:“一个人从喝醉了到酒醒,要耗费多长时间?”
  抱弦和春台回头看她,不知她怎么有此一问,春台说:“我见过头天醉了,第二天还闹宿醉的,估摸最快也得过一宿吧。”
  “有没有醉上一刻就醒的?”她迟疑着问。
  春台道:“哪有那样的人!当真这么快醒,那就是压根儿没醉。”
  清圆不说话了,低着头兀自思量。抱弦见她这样,放下手里的熏炉过来,轻声道:“姑娘,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她沉默了下,方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兽面玉佩放在桌上。琉璃灯的光洒下来,照着狰狞的兽首,与纹样截然相反的,这玉佩的玉质却细腻温润,有种兰陵王戴着傩面入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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