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校对)第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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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之上议政,政见不合常会从细微处入手,动不动上点眼药说说私情。沈润的好处在于大肆宣扬和穆府尹家结亲,完全和谢家没有半点交集,因此也没人拿那点私事,作为驳斥他的手段。
  圣人因早前就听取了他的提议,知道他正作什么打算,便没有再多言,冲殿内议事的臣工道:“此事朕自有定夺,前两日率臣的上疏朕也看了,剑南道驻扎的禁军听殿前都指挥司指派,人不在多,在精,调遣一路奇袭,巧取比强攻好,不伤脾胃。今日也议了许久,既然没有更好的提议,那就由殿前司指派禁军出征吧。”
  众臣道喏,却行退出了观德殿。
  殿里只余他们君臣,圣人瞧了沈润一眼,“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沈润道:“托圣人的福,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人到了我府上,只等横塘的人一到,就能把婚事办了。”
  圣人叹气:“世上好姑娘多了,何必为了这一个费那么大的力气。率臣的心思当用在公务上,这京畿驻防,刑狱案件,哪一样不要你费心?”
  他只是笑,“世上好姑娘再多,臣只属意这一个,请圣人成全臣这一片痴心。最后还要讨圣人恩旨替臣指婚,那臣这桩婚事才算圆满。”
  圣人点点头,“谢纾折损了我三万兵马,要她一个女儿算便宜他了。只要你这回能助他攻下石堡城,别说一个四姑娘,他们家几个姑娘全给你,也不为过。”
  沈润忙道:“臣只要这一个就够了,因她不是谢家长大的,才会教养得这样合臣的心意。剩下几位……”他大摇其头,“臣无福消受。届时还请圣人替她正名,将她归置到陈家门下,谢家那个脏窝儿,我不想再叫她回去了。”
  圣人看着他,由衷地感慨,人到了这把年纪,娶个媳妇果真不容易,又当丈夫又当爹,真算为这小夫人操碎了心了。
  沈润却乐此不疲,甚至当日往返幽州和上京,也一点不觉得乏累。只是路上很担心,怕家里下人拦不住她,她那样大的主意,要是到家发现她不见了,又该如何是好。
  于是鞭子抽得愈发急,赶到家时太阳还没有下山,进门便问门上小厮,“四姑娘出去过么?”
  小厮垂着袖子说:“回老爷,小的镇日瞪眼瞧着呢,四姑娘没出过二门。”
  他心里稍稍踏实了些,把手里的鞭子一扔,扔给了身后的近侍,自己匆匆往东苑去。到了院门上见了周嬷嬷,又问四姑娘今日怎么样。
  周嬷嬷道:“上半晌二太太来了,想是劝动了四姑娘,姑娘今儿一天都没什么动静,也没说要走。”
  这就有些奇了,沈润迟疑着,朝厢房望了一眼,见隔扇门后有身影款款走过,才确信她真的还在府里。
  想即刻去见她,走了两步抬袖闻闻,又怕身上汗味熏着她。这样不行,还是得先洗干净了,洗得香香的,回头才好亲近她啊。
第73章
  惦记着一个姑娘,连沐浴都有些忙乱。极快地擦洗完了,换了件干净的衣裳,站在镜前仔细整理了头发,再待出门时,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了。
  清圆的住处离他不远,迈出门槛便看见她站在廊子底下,正仰着头,看婢女上灯笼。灯下的圈口泻下一地的光,她就站在那片光带下,一身星蓝的襦裙,头上松松挽着一支发簪。她生得极白净,什么颜色在她身上都是相宜的,从这里看过去,玲珑的侧影,纤细的脖颈,无一处不叫他魂牵梦萦。
  小小的姑娘,就像一朵娇脆的花,需要仔细呵护,才不至于碾碎了她。他花了那么多心力,也许以往任何一次办成的大事,都不及这次来得专注和谨慎。以前她养在别人的花瓶里,他想欣赏,还得想尽法子找借口上门;如今移植到他的花园里,给她沃土给她雨露,让她随心所欲地生长,他所求,不过是时时能看到她罢了。
  他甚至收拾好了上京的别业,因为早前就有这个想法,两地来去耗时太长,如果日日奔波,他怕以后生不了儿子。等成了亲,还是得把她带到上京去,那里画堂楼阁都现成,是他查办安抚使司贪墨一案后圣人赏赐的,彼时因为放不下幽州老宅,才没有仔细打点。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沈澈,沈澈当即十分鄙视他,“哥哥,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和芳纯成亲两年没怀上孩子,就是因为我骑马骑得太多了?现在你倒好,想得真周全,早知如此,我也该把芳纯接到上京去才对。”
  他自知理亏,囫囵道:“你自己房里的事,不自己定夺,还指着我吗?再说也是因有你这前车之鉴,才让我预先有了防备……我是为了沈家的香火传承,你少废话。”
  横竖不是自己的,哪怕亲弟弟也无关痛痒。等自己有了,思虑得便越来越多,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只要看见她,他就不由自主琢磨,将来是生男好,还是生女好。万一孩子不听话,是送到官塾好呢,还是该在家里多请两个西席严加管教。
  多年水里来火里去的沈润,如今也将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当年他提着剑,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时候,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娶一个真心喜欢的,和娶一个应付过日子的,本来就有很大的区别,只要看见她,心里便生出一种充实的感觉——沈润也快有后了。
  婢女撤下了挑灯的撑杆,清圆方收回视线,正想转身进门,见他在门前的青石路上站着,不由顿住了脚。这人才清洗过,头发还是湿的,发梢滴下的水珠浸透了身上的素缎,紧紧贴在胸前……她脸颊发烫,稳住了心神道:“守雅哥哥回来了?”
  沈润的心猛地趔趄一下,发现今天的四姑娘不寻常了。先前几次,他是想尽了办法才诱她叫声哥哥,今天竟这么主动,事出反常必有妖。
  然而就算如此,也甘之如饴啊。他笑了笑,扬声道:“姑娘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掖着两手,手里摆弄着酪黄绣小金鱼的团扇,人袅袅婷婷,看上去水葱似的。
  她比他笑得更甜,“等你回来。”
  沈润有些受宠若惊,反倒不敢过去了,脚下挫后半步,“是么……”转头看看,月亮淡淡挂在天边,他轻咳了声,“吃饭了么?”
  清圆又朝里间一递眼色,“正等你。”
  这下更叫人忐忑了,沈指挥使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唯独这回进退不得。他瞧着她,犹豫地微笑,“姑娘今日真是……太体人意儿了。”
  清圆耐心地诱哄他,“哥哥打马扬鞭当日往返,不就是赶着回来同我一道吃饭么。”见他踟蹰,提了裙裾一步步向他走来。到了近前欲说还休一瞥他,伸手牵了他广袖的一角,微微拽了下道,“走呀。”
  沈润心头突突地跳,前两年他也遍览花丛,可唯有清圆的一颦一顾会让他浑身酥麻。这小姑娘,手段分明不高明,来拉扯他的时候自己也羞红了脸,可就是这样别具江南风情的况味,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飘飘的分量落在他袖上,他不由自主跟她进了屋子。西边的小厅里,临窗的地方摆着小桌,三两小菜,一壶清酒,她抿唇一笑,说坐吧,一面牵起袖子,替他斟了杯酒。
  “我要多谢你,诸事为我周全。昨儿老太太这么做,着实叫我乱了方寸,可今天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谢家不是久留之地,他们弃了我,反倒是我的福气。”她举起银箸替他布菜,那纤纤的腕子轻转,视线碰上他的,笑了笑道,“嗳,我借花献佛,哥哥不要笑话我才好。”
  沈润呆呆抿了口酒,竟是不敢多喝,怕她在酒里下毒。
  “姑娘今天……”他尴尬地笑,“和以往不大一样。”
  她嗯了声,抬起眼道:“不一样么?哪里不一样?我是实心实意想同你好好说回话,你又觉得我怪异了么?你帮了我这一回,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呢,你可是……真要我以身相许?”
  沈润咽了口唾沫,即便有这想法,这刻也不敢点头,怕她觉得他轻浮,失了君子风度,便垂首说没有,“我敬重姑娘,倘或只为这个,就太对不起姑娘了。”
  清圆点了点头,“幸好……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我平白在你府上,有些说不过去,既然府里正筹办定亲事宜,那我也一块儿搭把手吧,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别客气。”一头说着,一头纯质地眨眨眼,“哥哥,你预备什么时候向穆家下聘?”
  虽然他确实很渴望她同他不生分,但这样不离口的“哥哥”,也叫他有些受用不起。他为掩饰慌张,端起酒杯抵在唇上,喃喃说:“快了……你要干什么?”
  清圆低头道:“我盼穆二姑娘快些进门啊。那天我在寺里见过她,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绝色,和你正相配。你看我同丹阳侯府的亲事断了,自然盼着你们好好的,你千万要珍视她,要善待她,别让她像我似的。”说着,笑弯了眼,“哥哥,你明儿就去下聘吧,然后好人做到底,认我做干妹妹好不好?”
  沈润大惊,“四姑娘,天底下的好事全被你占光了。”
  她有些失望,“这样不好么?枉我一口一个哥哥的叫你。”
  他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拧着眉心打量她,“什么时候下聘我说了算,姑娘不必催促。你如今只管安心住在府里,将来我对你自有安排。”
  她听了,闷闷地答应,然后又觑他一眼,“你心里,可还是放不下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原本无伤大雅,但到了两个人互相较劲使心眼子的时候,就变得尤其重要了。沈润满脸提防,嘴上却曼应:“沈某官场上来去,春花秋月的事见得多了,这点儿女情长……还真是放不下。”
  “怪道……”她含蓄地笑了笑,“你今儿的熏香很好闻呀,是为了来见我,才特特儿沐浴更衣的么?”
  沈润哑了口,看她坐在杌子上轻轻调整一下坐姿,在他眼里便是缠绵的扭动,心底里升起一股痒来,痒得抓挠不着,痒得叫人手足无措。
  “其实你踏进院门,我就瞧着你呢。”她托腮望住他,“你可是很怕我跑了?要是回来发现我不在了,你会去找我么?”
  他装出一副散淡的样子来,笑道:“自然要去找你,外头世道险恶,只要你踏出指挥使府,保管没走上一里地,就有人伢子等着你。”说罢勾魂儿般一乜她,“姑娘这么美的样貌,多少人眼馋着呢,那些抢人的可不管你是谁心尖上的人……”忽然发现说漏了嘴,忙又调转了话头,“再者我不能白替谢家解围,我这人名声不好,从来不做赔本买卖,你应当知道。”
  清圆想了想,“哪里赔本,你原本不就想着靠石堡城一役加封节度使,好替你的夫人挣诰命嘛。说到底,这是桩双赢的买卖,哥哥就不必敷衍我了。”
  所以啊,女人太聪明了也不好,分析问题太透彻,抓住了一点把柄就不肯松手。沈润不甘被她拿捏,抚了抚下巴道:“我这里没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说,既要功勋也要谢家的贿赂,不行么?”
  于是她荡悠悠牵起了那块饕餮佩,在他面前晃了晃,“哎呀,奇得很,这面玉佩长了脚,自己又回来了。”
  沈润也是一副意外的模样,讶然道:“可不是么,我昨儿还说,怎么不见了呢。”
  彼此都装糊涂,两两相觑,笑得矜持又虚伪。清圆知道,要叫这老狐狸自己招认,想必是不大可能了,便收回了这兽面佩,低头挂在胸前的纽子上。
  “哥哥吃菜。”如今她叫哥哥叫得顺口,他却垂着眼不看她,大约怕视线一交汇,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清圆逗弄他的心思更盛了,一个可心的人,便是人间最好的爱匠,能激发出好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创举来。她假意抚了抚桌沿,忽然哎呀一声,他果然抬起眼来,“怎么了?伤着了?”
  如此上佳的紫檀桌,哪里会有倒刺呢,可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委屈地嘟囔,“扎着我了。”
  他立刻牵过她的手来看,那纤细的指尖温软粉嫩,像白玉雕成的花枝。只是这刻顾不得欣赏美,一根根地仔细查验,“伤到哪里了?”
  清圆暗暗地笑,“喏,这里……”
  这里是哪里?她抬了抬食指,他看了个遍,连一点红痕都没有发现。
  “找不见么?”她嘶嘶地吸气,“你再细找找。”
  桌上一角燃着灯,他不由凑近了就光看,结果她的指尖忽然向上一挑,正擦在他唇角,在他愕然的时候收回了手,嘟嘟囔囔道:“大概只是刮了一下,没伤着皮肉。”边说边站起来,走到门前扬声唤抱弦,“叫人来,把桌子撤下去吧。”
  沈润明白过来,这丫头学会了撩拨的手段,开始小试牛刀了。他既喜欢,又心痒难搔,且乐于享受这样朦胧的试探。可惜才品出一点滋味就戛然而止,剩下的便是绵绵的暗涌和战栗。想和她好好分辩分辨,门外的婢女鱼贯而入,人一多,他也只有望洋兴叹了。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她守礼地欠了欠身,转头吩咐抱弦,“替我送送殿帅。”
  抱弦上前来,低眉顺眼向外比手,“殿帅请。”
  怎么办,赖在这里总不能够,他轻吁了口气,笑道:“姑娘歇着吧,明儿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是什么好事,下了个钩,清圆再想追问,他却转身出去了。
  主仆两个开始揣测,抱弦道:“八成和谢家有关,或是老爷那头有了消息,或是殿帅打算再坑谢家一把。”
  清圆思量了下,“没准儿替我把梯己拿回来了。”
  抱弦掩唇笑,瞧人都散尽了,挨过去小声打趣:“我在外头听着呢,姑娘真像个情场老手。”
  清圆红了脸,嘀咕着:“谁叫他这么捉弄我,我得扳回一城来才踏实。”
  里头内情,其实她还是没有说出口,那个原可不必当真的穆家二姑娘,或多或少还是令她惶惶。她也害怕芳纯说的弄假成真,倘或不在乎沈润,那一切的困扰便不存在了,但她在乎啊,越是在乎,便越提心吊胆。可是又不好去问,他到这时候还憋着呢,于是两个人就得比手段,看谁先服输。他倒有一点好,即便嘴上占足了便宜,也不越雷池一步,所以纵得她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同他闹一闹。
  清圆这头因那一挑回味无穷,相隔不远的屋子里,被轻薄的人站在镜子前,慢悠悠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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