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精校)第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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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萌生退意,这个妖怪的妖术太怪异了,一根画笔般的食指能把图画变成活生生的东西,这么打下去,我多半不是对手。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瞅了一眼鼠公公,只要他再说一声逃跑,我正好顺水推舟,体面开溜。
知仆莫如主,鼠公公果然面色惶惶,刚要开口。“砰砰砰”,四壁妖异般地凸出一扇扇门,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里面陆续走出一个个戴着赤红童子面具的身影,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每一个都怪声怪气地问我:“你是谁?和吐鲁番什么关系?”
一时间,声音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地道里,一张张面具看得我眼花缭乱,我随即明白过来,这些妖怪只有一个才是真身,其余的,不过是那个面具妖怪画出来的!
哪一个是真身?我运转镜瞳秘道术,清澈如镜的双目中,这些妖怪全身浓抹重彩,宽大的破袍上流淌着淋漓的彩汁,只有我正前方的一扇门里,那个妖怪身上干干净净。
“是你!”我猛喝一声,向妖怪的真身扑去。
“我什么?”所有的妖怪缩脖子耸肩,齐齐发出怪笑。“砰”,所有的门重重关上,我扑了个空,差点撞上洞壁。“砰”,门又重新打开,一个个面具妖怪走出来,异口同声地道:“眼力还不错嘛,但要想捉到我,你还嫩了点。”然后妖怪们走马灯般地在一扇扇门里穿进、穿出,看得我头晕眼花,再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妖怪的真身。
“少爷,快逃吧!这个妖怪……”鼠公公还没说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抓起他,向后飞退。今世重逢以来第一次,我们主仆如此齐心。
“现在想逃?太晚了。”妖怪们齐声道,一个接一个化作虚浮的幻影,消失在视线中。只剩下真身站在我们对面,食指绕着我们飞快划过地面,画了一圈深深的壑沟。
地面立刻裂开,泥土滚动,我和鼠公公所在之地向下塌陷,我们也不由自主地向下沉落,掉进了壑沟。面具妖怪食指再动,顺着原先画出来的壑沟抹去,沿着笔尖,壑沟寸寸消失,裂开的地面急速缝合。我暗叫不妙,对方显然想把我们封死在壑沟里。吹出吹气风,我一把拉住鼠公公,急急向上飞掠,一口气窜上地面。
“轰!”壑沟恰好在脚边消失,惊出我一身冷汗。
“妖术不错,有两手。”面具妖怪点点头,手掌纳入袍袖,不再攻击我们。
“你应该不是夜流冰的手下。你究竟是谁?据我所知,吐鲁番的千千结咒从不传人,你是如何学到的?”
“你又是谁?”我不客气地反问,虽然几番交手下来,我尽落下风,但表面上还得装得气势咄咄,使对方不敢得寸进尺。
“我是谁?”妖怪嘿嘿一笑,伸手在脸上随意一画,赤红的童子面具不见了,换作一个白脸的书生面具,他连画几笔,一会儿变成愁眉苦脸的老头面具,一会儿变成娇滴滴的美女面具,一会儿又变成满脸虬髯的黑大汉面具。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接。
“你说我是谁?”妖怪戏谑地道:“我老人家化身千万,你怎会认得出来?”
我默运璇玑秘道术,以气圈护住全身,镇静地道:“不管你是谁,你也不准对我无礼,因为我是你们大王的客人。”
妖怪冷笑一声:“夜流冰的客人会在深更半夜,偷偷摸摸来这里?看你的样子像个花精,不过应该不是。你是混进葬花渊意图不轨的,对不对?敢找夜流冰的麻烦,胆子倒是不小。”
我仔细揣摩他的话意,反问道:“你也不是夜流冰的手下,对不对?否则不会直呼夜流冰的名字。莫非你也是来葬花渊找茬的?”
“好一个小滑头,你是女人还是男人?长得倒像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声音这么粗。”对方没有否认我的话,语带笑意,态度似乎变得友善起来。
我这才想起,从对方现身开始,我一直忘记了要捏细嗓子说话。日他奶奶的,搞了半天,这家伙原来不是夜流冰的手下,真是白担心一场。不过葬花渊防卫森严,一个外人怎么混得进来呢?他和夜流冰是什么关系?半夜出现在地道里,目的又何在?
我顺势试探他的口风:“阁下和夜流冰有仇吗?”
“无仇无怨。”
“那你来葬花渊是为了?”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并不回答。我暗骂一声老狐狸,表面上笑嘻嘻地道:“阁下和我们一样,半夜鬼鬼祟祟摸进地道,显然都不干什么好事。只是恐怕阁下不清楚,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夜流冰的监控下。他早已摸清了你的底子!”
对方一点也没有被我危言吓倒,冷冷地道:“凭我的生花妙笔,还怕瞒不过夜流冰那个畜生?何况从亥时到寅时这几个时辰,是夜流冰的入眠期,梦潭也会暂时失去监控作用。”
“入眠期?梦潭?”我迷惑不解地道,梦潭应该是指那个黑色深潭?但入眠期又是什么意思?
对方微微一愣:“原来你对夜流冰一无所知。”
我小脸一红:“既然阁下不是夜流冰一伙,那么大家就是同道中人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你知道什么夜流冰的隐私、弱点、不良嗜好,不妨说出来听听,大家一起联手对付他。”这个妖怪妖术奇异,身份神秘,要是能把他拉拢过来,杀掉夜流冰就多了几分把握。
“你是你,我是我,谈不上什么志同道合。你想要对付夜流冰,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无关。”
我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道:“就怕我一旦失手被捉,挨不住夜流冰的严刑逼供,会把你招供出来。”
“一吓二哄三骗,你的花样倒不少,只是对我老人家不管用。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来葬花渊想干什么吗?”对方软硬不吃,简直像一尾滑不溜丢的鱼,让我束手无策。
“寅时快到了,你们最好赶紧离开,以免被夜流冰发现,连累了我。”对方眼神骤变,身形闪动,向地道深处掠去。
我急忙叫住他:“牢房在什么地方?我是来这里救人的!”
“牢房?”对方一愕,随即露出恍然之色:“这里什么也没有。实话告诉你,这条地道是我亲自挖建,作为暂时栖息之处。”
我大吃一惊,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辛辛苦苦找到的地道居然不是夜流冰的地牢,这一晚可真是白忙活了。
“记住,你们从来没有见过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望着对方转瞬消失在远处,我心中疑惑丛生,犹如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绳。
第005章
一回生二回熟(上)
时间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度日如年,有时白驹过隙。从地道回来以后,一晃几天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关押鸠丹媚的牢房。眼看婚期逼近,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闺房里转来晃去。
现在刚刚凌晨,天色阴灰,但我已经睡不着了。鼠公公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少爷,哦不,牡丹,拜托您不要吵,让老奴再睡一会吧。”
“日他奶奶的,老子几乎把葬花渊翻了个底朝天,为什么还找不到鸠丹媚?”我推开窗,又关上,心情越来越烦躁。自从那晚我们和面具妖怪分开,第二天我和鼠公公再去察看时,水池下边的地道已经被堵死了,任凭鼠公公如何刨挖,也找不到洞口。显然面具妖怪不愿泄漏行藏,对地道动了手脚。
海姬道:“你急也没有用呀,我和柠真同样一无所获。还是按我说的,和夜流冰硬拼干脆。”
甘柠真盘膝坐在纱帐里,微微摇头:“投鼠忌器。如果鸠丹媚真在夜流冰手里,他一定会以此要挟我们。就算想放手一搏,也不见得有机会。”
小公主忽然从床头坐起:“虽然我们花精常年幽居花田,过着不与外界相往的生活,但那个能以食指作画的妖怪,我也有所耳闻。据传他是魔刹天最神秘的妖怪,喜戴面具,行踪飘忽,几乎没有妖怪见过他的真面目。要是他和夜流冰有仇,我们倒可以好好利用。”
我哼道:“这家伙老奸巨猾,哪肯帮我们?早连人影都没了。”
“他当然还躲在葬花渊,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没有达成之前,是不会离开的。”小公主托腮沉思:“他挖的那条地道,很可能直接通向葬花渊外。否则妖术再强,他也不可能瞒过梦潭,潜入这里。”
“你是说他从外面挖通地道,再顺着地道潜入葬花渊?”我恍然叫道,小公主点点头。
再过三天,就是小公主的大婚了,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焦急,冷静自若。纤弱的身子里,似乎蕴藏了铁打一般的意志,比我这个男人还要坚强。我不禁暗觉羞愧,只不过遇到一点小挫折,老子就急躁起来,这可不像话。略一沉吟,我拍拍鼠公公:“你还得发挥特长,把地道重新找出来。一旦不妙,那里将成为我们最佳的逃亡路线。”
“还有一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顿了顿,接着道:“有谁知道,夜流冰住在哪里?我们找遍了葬花渊,就算找不到鸠丹媚,也该摸到夜流冰的住所。”
小公主道:“我套问过狗尾巴的话,好像连他也不清楚夜流冰的住处。每次有事,夜流冰就会现身找上他。”
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夜流冰每一次出现、消失都借助冰花,简直像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幽灵,我们便是想刺杀他,也没机会。他肯定在葬花渊里,但究竟躲在什么地方了呢?
“哗啦啦……”窗外,陡然传来翅膀拍动的狂风声。众人警觉地齐齐站起,我拉开窗帷一角,向外瞧去。一群飞猴正从半空掠过,贴着远处的竹林尖梢,飞向一座篱笆围绕的精舍。那块地方我们早就搜索过了,竹篱笆在屋舍外圈出了一片小空地,种植着各种药草。屋子里则空空的,没有住人。除了飞猴上坐着的如花,我瞥见见了另一个人,忍不住讶然叫出声来。
“夜流冰来客人了,猜猜看,是谁?”
鼠公公骇然跑到窗前,探头张望:“不会是魔主吧?”
“是我不久前收的徒儿——孙思妙。”难怪会在花田附近遇见他,原来这个倨傲的老妖怪和我们目的地相同。飞猴落在精舍前,如花神态恭敬,将孙思妙迎进房,小白兔在后面一蹦一跳。
鼠公公奇道:“怪了,孙思妙为人孤僻,没听说他和夜流冰有交情啊。”
“葬花渊越来越热闹了。”我陷入了沉思。孙思妙是行医的,他来葬花渊,莫非是夜流冰请他来替人看病的?
傍晚的时候,我得到了答案。夜流冰请我们赴晚宴,在狗尾巴的领路下,我们走过小桥,步入松林背后一个窄小的幽谷。漆黑的夜色下,几堆通红的篝火在谷中闪耀不定,映得苍碧的松树像是涂上了一层血。
四周围绕着秀丽叠翠的小山壁,一条条狭长的小瀑布宛如玉带,被篝火照得通亮,沿着石缝轻舞而下。下方是星罗棋布的小水潭,仿佛一只只雪白的玉盘,恰好接住飞流的瀑布。水花迸溅,腾起一片蒙蒙烟雾,好似梦幻。
在篝火堆中央,平地凸起一片石坪,我对葬花渊地形早摸透了,知道这是一整块奇大的翠石,足足有一亩多,石头绿得半透明,周边围起了朱栏曲槛,绿萝攀爬其上。翠石上平躺着一个女妖,曲线玲珑,一丝不挂,雪白的肌肤也染上了几许嫩嫩的碧色。她眼帘半垂,酥胸微微起伏,如同沉浸在一个甜美的睡梦中。
孙思妙照样背着大药筐,负手站在翠石边,凝视女妖,静静出神。火光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也不知想些什么。小白兔在翠石上下来回蹦跳,时而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好奇地舔舔女妖。
“晚宴就在这里举行,请各位稍待。”狗尾巴躬身道,又替我们和孙思妙互相引荐:“这位是大王专程请来的贵客,魔刹天的神医孙思妙。”“这是来自花田鸢尾大将军的千金小公主,大王的新夫人。”
孙思妙随意扫了我们一眼,也不理睬,态度是惯有的傲慢,显然没有认出我们。“汪”的一声,天狗从他袖子里窜出,蹲在地上,对我们低吼不止。
月魂悄声道:“这个老不死的畜生,它倒是闻出了我们的味道。”
我装作受惊娇呼,手捂心口后退。孙思妙喝住天狗,不解地看了我们几眼,目光又重新回到女妖身上。
“这是本王的第三个夫人,芳名雪蚕。”翠台上,幽灵般地出现了一朵黑色冰花,夜流冰的目光比黑冰还要幽深。
我翻翻白眼,妖王大人,拜托你换个造型出场吧,老子都看腻味了。
“雪蚕的美妙处,在于肌肤与众不同,天生光洁胜冰雪,不沾半点尘垢。细细一闻,还有异香。”夜流冰对狗尾巴点头示意,后者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洒在雪蚕白腻平坦的小腹上。不多一会,雪蚕的肌肤里沁出晶莹的液体,缓缓流动,自动冲走了泥尘,重新变得凝脂如玉。
“所以雪蚕的身子,可以说是北境最干净的了。即使躺在这里风吹日晒,依旧雪白无瑕,一尘不染。”
随着话音,一只只飞猴鱼贯走进幽谷,双手托着翡翠、白玉、玛瑙盘,盘里盛满了红白二色的脍和鱼片。狗尾巴拿起牙筷,挟着一片片脍、鱼片,细细铺在雪蚕身上,拼凑出一朵朵花形。脍、鱼片切得极薄,红丝白肉,犹如水晶,再映衬了底下雪蚕丰满起伏的玉体、碧翠的石坪,说不出的诱人和妖邪。
夜流冰续道:“今晚的宴席,就叫女体盛。把食物盛放在女子的裸体上,慢慢享用,是很多年以前,魔刹天一个修炼阴阳采补术的淫妖发明的。堪称最香艳风雅的进食方式。”
日他奶奶的,变态到了姥姥家!我心中暗骂,嘴上还得狂拍马屁:“这道女体盛食色双绝,让牡丹大开眼界。大王连进食都要追求华美,当得上是魔刹天最风雅的妖怪了。”
夜流冰傲然道:“牡丹真懂得讨本王欢心。女体盛固然香妙,但要配合幽谷野趣,才算完美,所以本王特意邀你们来这里赴宴。各位,请入席吧。”
瀑声潺潺,篝火摇曳,葱茏谷径在焰光雪瀑中时而清晰闪现,时而更显通幽。远处松涛阵阵,清风袭人。我不得不承认,这比关在房子里吃饭有情致多了。
孙思妙并没有入座,口气生硬地道:“夜流冰,你我殊无交情。你用一颗太清金液丹为礼,把我千里迢迢请来,不会只为了陪你吃顿饭吧?”
“太清金液丹,是昔日清虚天丹鼎流所炼的第六品丹丸,久服有返老还童的奇效。昔日丹鼎流的掌教一夜白发复黑,鸡皮鹤颜转瞬变成红润童子,千万年来传为美谈。可惜丹鼎流亡派后,不但秘笈失传,炼的丹药也大多流失。本王费了几千年功夫,好不容易才……”
“你不用唠唠叨叨,老夫自然晓得它的珍贵!说吧,你要老夫做什么?”孙思妙不客气地打断了夜流冰。我听得怦然心动,记得《霜雪转》末尾提及,丹鼎流第六品的秘笈叫《太清金液华》,但我要想找到它进一步修炼,等于大海捞针,希望比针尖还小。
夜流冰面无表情,从头顶上空的深潭中,一只飞猴急速扑下,如花骑在猴背上,尖锐的猴爪上抓着一具黏糊糊的东西——夜流冰的第九十七个夫人,那个被倒吊着的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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