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校对)第6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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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不会那么仁慈的。”苏训答。
  文臻在想这句话到底是答前一句话,还是扭转日头那句话,就听见外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却是定王的护卫来了,当先一人道:“刺史大人,外头百姓正在举行祈雨仪式,按例湖州军政大员要前往礼拜,定王殿下已经动身去了,传令请刺史大人也到场。”
  文臻看看毒辣的日头,慢吞吞起身,苏训立即去点护卫,定王的护卫却拦住了他,道:“我等自会保护刺史大人安全。”
  文臻示意苏训不要发作,道:“我换身衣服就来。”
  她说换衣服,定王护卫亦步亦趋也跟着,苏训几次有点按捺不住,都被文臻眼神止住,脸沉如水,过了一会张钺闻讯赶来,带着额头上一个大包,二话不说便拦住了定王护卫,大声道:“祈雨仪式不是要持续三天三夜吗?大人是女子,身体荏弱,我等代大人先去,大人晚间自然会到!”
  “身体荏弱?”那护卫嗤地一笑,“听说文大人一拳能击飞钢刀,荏弱的是钢刀吧?”
  文臻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又是在哪看见本官一拳击飞钢刀的?”
  那护卫一窒,心知失言,不肯再说话,只硬邦邦道:“文大人不是一向爱民如子吗?怎么,连和百姓一起祈雨都不肯了?张大人,请让开,这是王令!”
  文臻道:“张大人,无妨,和他们一起在外面等我。”
  张钺来了这一刻,这才第一次对上她,却也不敢看她,目光在她肚子上一溜,立即飘开,然后拦在了长廊口,生怕那些护卫连大人换衣服也要跟进去。
  还好那些人终究不敢太过分,在园子门口等着,文臻过了一会换了衣服出来,苏训目光在她腰间那一片刺绣褶皱上一掠。
  上次刺史大人穿这件衣服,还是在迎蓝山庄,他被挟持站在对面,亲眼看见大人将暗格里的花名册扫进了这个看似是刺绣的口袋里。
  今天又穿这件,这袋子里又要装进什么东西了吗?
  定王护卫牵过马来,文臻还没说话,张钺立即道:“大人不骑马,换轿子。”
  护卫道:“定王殿下已经赶去,刺史大人不赶紧骑马去伺候,还要慢悠悠坐轿子,让殿下等你吗?”
  文臻含笑道:“本官自任职湖州,未骑过马,骑术不怎么精绝,湖州军民皆知。等会万一当众掉下了马,或者因为骑术不精误了事,还请帮忙在殿下面前多担待。”
  那护卫冷笑道:“自会担待。”
  文臻便慢吞吞往马上爬,爬了好几次爬不上去,那护卫不耐烦地往前一站,打算抬手粗暴地把这女人送上去,手一抬,文臻就来接,两手相交啪地一声,他眼前隐约有彩光一闪,下一瞬便觉心间烦恶,嘴一张,竟源源不绝吐出无数小虫来!
  四面惊呼无数,护卫们齐齐后退。
  惊呼声里只有文臻悠悠笑道:“世人只闻口吐莲花,今日倒见识了口吐蛆虫。”
  那护卫已经倒在地下,想要呕吐,但怎么吐都是虫子,那虫子无毒,却像是源源不尽一般,长毛的,节肢的,软体的,带刺的……从他嘴里黑泉一般向外涌,看得众人脸色抽搐,片刻之后定王护卫们哇地也吐了一地。
  张钺苏训早已得了文臻提醒,避到一边不看,文臻从那群人身边走过,走向早已准备好的凉轿,淡淡道:“想必是黑心烂肚肠,早就腐烂生蛆了,今日帮你都清除了,大概吐上三天三夜也便完了,不必谢我。”
  那个在虫子堆里惨叫打滚的家伙且不说,其余人听着,这暑热的天气里后背里凉凉沁出汗来,之前都知道这位女刺史手段多心眼足,但都以为是官场手段,谁知道竟然诡异成这样,一时谁还敢说话,纷纷离开文臻身侧几丈远。
  文臻不过笑一笑,之前一直忍耐没出手,是因为没到时机,还真以为她是个棉花性儿?
  张钺走过来,变戏法般哗啦挥出一把扇子,挡住文臻眼睛,一边眼神溜向她的肚子,一边悄声道:“别看,小心吐出来。”
  文臻好笑,心想你这是忘记这虫子是谁弄出来了?一边斜身躲在他扇子后,悄声道:“张大人,控制你的眼神,这么总往我肚子上看,是生怕别人猜不到吗?”
  张钺折扇一收,啪地一下敲了一下自己脑袋。
  文臻迎上他懊恼的眼神,心里好笑,上了凉轿,笑容渐渐敛去。
  湖州求雨,惯来都在城东玄天庙和龙祠,两庙相邻,一个供奉传说中能调遣龙王的玄天大帝,一个供奉龙王本身。中间一处广场,便会搭起祭坛求雨。
  湖州求雨风俗很多,文臻在路上就听张钺说,会挖旱魃,会抬出玄天大帝像来游街,会在玄天庙和龙祠和“下雨帖”,意指对雨下请帖。文臻一路过去的时候,看见玄天庙附近的街道上空都拉了很多横线,线上面吊着许多三角形彩色旗帜,那叫“雨吊子”,取其谐音,指天上的雨掉下来。
  文臻到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锣鼓开道,倒不算喧嚣,因为求雨只许两鼓一锣,且以鼓为主,咚咚声响拟雷鸣之声,两列人从玄天庙出来,抬着玄天大帝的神像,放上已经布置好的祭台,神像前放一个盛水的瓷瓶,随即众人于祭台下磕头,有专门的求雨人戴斗笠,披蓑衣,敞头赤脚,载歌载舞,歌词倒很简单,“苍天得仁,济我霖雨,朝出一云,暮泽天下……”只是毒辣日头下,那些听来机械单调重复的句子中暗含着的焦灼迫切,仿佛也被热浪蒸扭曲了一般,听来令人焦躁而恍惚。
  张钺喃喃道:“风乎舞雩,咏而歌……”
  “雩,吁嗟求雨之祭也。”文臻看看万里无云的天色,心中叹息,知道两天之内是别想有雨了,结果迎面而来的求雨人递上的蓑衣,一眼看见前方凉棚下,燕绝正翘着二郎腿坐着,身后是左右打扇的侍女,身边是冰镇着的瓜果,面前是跪着的满身油汗的求雨百姓。
  看见文臻来了,燕绝一指,道:“文大人是湖州父母官,这雩祭理当主祭,文大人这便请上高台吧。”
  张钺一看那毫无遮挡的祭台便急了,上前一步道:“殿下,下官已经写好祭文,便由下官代刺史大人向上天求祷吧!”
  燕绝眼睛一斜:“你是湖州刺史吗?”手一伸,“既然已经写好祭文,那正好啊,拿来让文大人先读,我瞧瞧,哟,写得不短,文大人有力气读完吗?”
  他笑得十分恶意,此时那主持求雨的巫师模样的男子却上前一步道:“殿下,主祭不可为阴人……”
  燕绝脸色一变,文臻已经笑道:“那下官便不多事了。其实要说尊贵,在场谁还能比殿下尊贵呢?殿下亲自求祷,才显得其心虔诚。若是能一举求得天降甘霖,传到陛下耳中,想必也定然十分嘉许呢。”
  燕绝先是脸色不好看,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意动,但又不想便宜了文臻,正在踌躇,忽然几个乡老过来,和那主持求雨的巫师说了几句,燕绝隐约听见说“七女挖沟”,便召了人来问,听了几句眼前一亮。
  张钺一看他那神情便感觉要糟,警惕地盯着他,果然看见燕绝笑眯眯地招手示意文臻过去,指了那几人道:“本王刚听说,这求雨仪程中还有一项,是为七女挖沟,要选七位身家清白,品德高洁,身份高贵,贞洁无瑕的女子,挖开一道沟渠,是为引水之兆……”
第一百零三章
君子报仇,一刻嫌晚
  说着话就有人送上锄头等用具来,张钺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仔细,看送往文臻处,又抢上一步去拿锄头,道:“我来我来!”被苏训一把拉住。
  燕绝大声喷笑:“你来?你又来?你是女人吗!”
  张钺反应过来,脸色涨红,捏紧锄头不松手,苏训拿走锄头,轻声在他耳边道:“大人今日如何乱了方寸?放心,刺史大人自有分寸。”
  张钺看他一眼,心中苦笑,想若是平日自然不会如此慌乱,还不是因为……但想着先前文臻的告诫,可不能露了风声,只得叹口气,松了锄头。
  那边文臻没给燕绝继续嘲讽张钺的机会,已经接话道:“是极。求雨主祭下官不方便,这七女挖沟,下官忝为父母官,总该尽一分力。”
  燕绝笑道:“本王还以为刺史大人会继续推搪呢。毕竟那三个条件,也不知道刺史大人是否都符合,这要万一哪条不符,引发苍天震怒,别说求不了雨,赤地千里那就不好了。”
  张钺心里又是一跳。心知燕绝这话险恶。却见文臻神色坦然,环顾四周:“王婆卖瓜总是不好的,那便请问诸位乡亲父老,可觉得本官合适?”
  四周百姓齐声欣然:“自是再合适不过!大人亲身求雨,为民不计辛劳,亲执贱役,更见爱民拳拳之心,我等感激涕零!”
  张钺再次心中感叹刺史大人的灵活狡黠,选择权交给百姓,将来万一“贞洁无瑕”上出了纰漏,总归那是百姓自己选的,怪不得谁,眼看燕绝又气歪了脸,顿觉心情畅快,但看着那锄头递到了待产孕妇手中,心里恨不得夺过那锄头,先狠狠一锄头把那奸王给刨了。
  当下又议了七女的名额。因为文臻亲自参加,所以其余人自然要从身份不一般或者和她亲近的人中选。采桑已经赶了过来,自然要陪着她家小姐,寒鸦也算一个,冷莺向来隐身不出面。白林的女儿自告奋勇,君莫晓带着张夫人家的大小姐也来了,君莫晓想参加,被文臻眼神拦住,张大小姐则参加了,再加上在场一位有名气的大儒的女儿,和一位郡守的女儿,很快凑足了七人。
  听说刺史大人亲自带头扒阴沟,湖州百姓轰动,都跟了去看,七女挖沟,要求扒足七户人家阴沟。众人浩浩荡荡跟着文臻,就近拣了附近的七户人家,本来也不用真的去扒阴沟,也就是挥舞锄头做个样子。燕绝偏说不扒开阴沟,哪里引来的水?扒!得真扒!
  历来仪式这种东西,就讲究一个虔诚,有人这么说了,再想搪塞便叫不敬,众人也便觉得,果然还是扒开阴沟显得更加虔诚,求雨的成功率也就更大一些。文臻也没说什么,当即戴上斗笠,挽起袖子,带着几个小姐,一锄头一锄头去挖那阴沟。
  平日里这活计也不算什么,但天气炎热,阴沟里又臭气熏天,就颇有些难熬了。白林的女儿和大儒女儿那种大家小姐,上下跑两遍已经香汗淋漓,闻着那臭气更是肠胃翻涌,看一眼不动声色的文臻,只能用手绢扎在鼻子上,好容易把沉重的锄头挥起来,险些又锄着了文臻的脚,被采桑瞪了一眼,干脆和寒鸦两个将几位小姐挤开去,加快挥锄,也好让文臻早点解脱。
  文臻却平平静静,站在土堆上方,握锄姿势标准,动作有力稳妥,锄头看似不快,却很快就带头刨出了一半,众位乡老瞧着刺史大人神情动作,都心中暗暗点头。
  张钺却盯着文臻背上很快洇出的大片汗迹,眼圈都有些红了。
  苏训则默不作声走开,去唤人准备淡盐水。
  刚扒完一条沟,那位大儒的小姐就不成了,因为中途不能换人,之后就拖着个锄头眼睛红红的做样子。两条沟后,郡守的女儿吐了出来,给文臻准备的淡盐水拿来给她漱了口,之后也就是一朵做样子的娇花,连锄头都是寒鸦帮她拖着的;三条沟后,还想死撑着的白林的女儿哭着被采桑寒鸦架着往沟外走,却连眼泪都哭不出来,文臻看她脸色不好,亲自给她喂了一颗药,白林站在几丈外,碍于身份和立场不能过去,袖子里一双拳头攥得死紧,又转头暗昧不明地看了燕绝一眼。
  不仅是他,那位大儒,那位颇有地位的富商,暗中看燕绝的眼神,都很是不善。
  君莫晓在一边旁观原本有些心急,此刻忽然明了文臻的用意——燕绝在湖州这些日子的折腾,得罪的多半是百姓,官员士绅士子阶层他倒多半笼络着,但今日就扒个阴沟,就得罪完了。
  咱们家刺史大人的坑,那真叫个遍地都是猝不及防。
  只是不管怎样,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干这样的重活,君莫晓心中也极其不安,只盼着这活儿赶紧干完,燕绝能够不要再作妖。
  好容易七条阴沟扒完,剩下的几乎都是文臻寒鸦干的活,百姓们一路跟着,眼看刺史大人当真将这极苦极累的活一肩担了下来,眼神都亲切了许多,这边刚刚事毕,那边百姓一拥而上,送瓜果的,送井水湃的汗巾的,扇风的,遮阳的,一张张笑脸十分诚恳热切。
  这真切的热情看在燕绝眼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不爽,想着为难一下这女人,结果倒便宜了她收买人心,不防人群中文臻含笑谢了百姓,一转头就对住了他:“本官不过做了分内的事,诸位乡亲不必谢我。定王殿下以皇子之尊,天潢贵胄,还要亲自祭台祷告求雨呢,这才是体恤我湖州百姓疾苦的贤王啊。”
  众人转头,目光盯住了燕绝,燕绝表情一僵,这才想起了先前他用来套住文臻的话——尊贵的人亲自挖沟才有效果,那么尊贵的人亲自求雨自然也更能取悦上苍。
  已经被架了上去,又看着文臻受爱戴,定王殿下此刻自然不会怂,冷哼一声便起了身,夺过张钺手中《龙祠告诸神祷雨书》,走上台去,燃香诵读。
  读啊读,读啊读。
  怎么也读不完。
  那一卷纸超出意料的长,不仅长,还佶屈聱牙,骈四俪六,典故遍地,用词晦涩,他是皇子,早早开蒙,自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读这篇文也觉艰难,又怕露怯,只能调动全部精神,而烈日当空,高台无遮,眼前三柱青烟浓烈的香气熏得本就开始干哑的喉咙更加痛了,额头上的汗滴下来,落在纸上,将那些蝌蚪似的墨迹洇得一团团,他瞪着那些字眼,觉得脑子嗡嗡发涨,越发认不得了。
  然而不能不读下去,不然传到朝廷,堂堂皇子连一篇求雨书都读不通顺,父皇能把他发配到三千里外去。
  蝉声一阵紧似一阵,地面的尘灰一蓬蓬团起来,一点风都没有,就那么停在半空,也像下一瞬就能燃着了。
  燕绝此刻终于感受到先前文臻她们扒阴沟的痛苦。
  阴沟好歹还都在屋檐下呢!
  文臻此刻坐在树荫下,吃着西瓜,扇着风,听着祷文,带着笑。
  《龙祠告诸神祷雨书》,全文一万六千余字。
  张钺大概想到了可能会要她去求雨,便提前备了长长的祭文,准备拖延到太阳下山,好让她再上台时不至于那么炎热。
  她先前眼睛一瞄就看出了大概字数。
  君子报仇,一刻钟都嫌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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