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校对)第78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785/826

  平台之上,黑色高楼,飞檐斗角,巍巍沉默。
  白水中黑色倒影微微晃动,行出无数红衣人影,步伐轻巧,面目冷淡,腰间阔剑如薄铲。
  ……
  又一日,又一轮进攻被打退。
  在城头已经五日夜的林飞白忽然晃了晃。
  被他身后的亲卫及时接住,亲卫一看林飞白脸色,便惊了一跳,正要呼喊军医,却被林飞白捂住嘴,随即林飞白便晕了过去。
  亲卫知道他的意思,不敢声张,悄悄将人背下楼,休整过一轮的张钺和湖州府白林继续守城,张钺命军医给林都尉好好瞧瞧,军医把脉后道旧病未愈,新伤又生,顶风冒雪,长期作战,耗损过大,实在不能再劳累受寒了。张钺立即将林飞白安置在刺史府,并不许任何人和事去打扰他休养。
  林飞白再睁开眼睛时,觉得眼前昏乱,心跳如狂,胸腹之间火烧火燎又空空荡荡,而浑身毫无热气,像被寒冰冻了一万年。
  他一动,便忍不住咳嗽,捂在唇间的手掌移开,指缝间殷殷鲜红。
  他盯着那鲜红看了许久,便在被褥上抹去。
  亲兵端了药来,他接过便喝,总要快点好起来才能继续。
  外头却忽然响起惊惶的大叫。
  “林都尉战死了!”
  “他带来的平州军也几乎全军覆没了!”
  “不信你去看城头!林都尉一直都在的,但现在他不在了!”
  惊叫声似乎响在城中各处,夹杂着渐渐惊惶起来的吵嚷和脚步声。
  亲兵脸白了。
  林飞白这几日苦守城头,打退了唐易联军一次又一次进攻,已经是百姓们心中的主心骨,忽然听说这谣言,再看城头他果然不在,已经渐渐紧张不安的民心,立时便会崩坏!
  林飞白已经起身,下床,站直的一刻,他微微晃了晃,随即便站稳了。
  夕阳穿窗入户,勾勒他微微扬起的下颌线,精炼又漂亮。
  “换衣,着甲,上城。”
  “都尉!”
  “这是命令!”
  新的衣甲拿了来,林飞白选了轻便的,哪怕轻便的防护力不行。
  他已经撑不住重甲了。
  换衣的时候他想起了什么,从血迹斑斑的旧衣里掏出一个指环,放进了袖袋。
  那是卷草。
  三年前文臻便命人还给了他。林飞白也就默默收着。
  等战事完毕,他想,卷草可以送出去了。
  这一回,这个人,一定不会退还卷草了。
  林飞白走过回廊,忽然看见池水里自己的倒影,无法掩饰的憔悴和苍白。
  他想了想,问:“当初文刺史的房间在哪里?”
  这是刺史府,文臻住过。张钺搬进来后,为表尊重,并没有住进文臻住过的后院。
  林飞白进了文臻闺房,她的妆台还在,里头胭脂口脂还有。
  林飞白打开妆奁盒,凝视了一阵那些胭脂水粉,并没有动文臻用过的那些,而是开了一盒全新的,稍稍抹了点粉,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忽然想起当年在留山,被逼扮成女子的往事。
  他唇角绽开一抹浅浅笑意。
  片刻后,刚刚陷入慌乱的湖州百姓,在大街上看到了衣甲鲜明,气色良好的林都尉。
  谣言破灭,骚乱立止。
  林飞白对于众人关心的询问微笑以对。
  “……无妨,只是刺史大人逼我下城休息一阵。”
  “这就去和刺史大人换防。”
  “大家放心,我在城在,我不在,城也在。”
  ……
  林飞白再上城头,这一次一立就又是一日夜。
  ……
  川北,一路狂飙的潘航军队,忽然遇上了一道红色的墙,那些红衣的阔剑剑手,剑如高山,拦在了他与湖州之间最后百里路途上。
  ……
  在离湖州不远的官道上,周沅芷不顾一切在奔驰,师兰杰一脸无奈追在她身后。
  “周小姐!你不愿回京就不愿回京,你别逃啊——”
  ……
  “轰。”
  一发炮击中了城墙,那一处已经经过了精准打击,终于被这一发炮弹摧毁大半。
  站在那里的林飞白,本可以躲开,不知为何,慢了一步。
  亲兵不顾生死地扑过来,压在他身上,好半晌,烟尘渐渐散去,士兵们涌上来,七手八脚搀扶起林飞白。
  “都尉你怎样了!”
  “都尉你没事吧!”
  林飞白睁开眼,这一霎他眼眸里无尽的黑,黑到沉沉不透光。
  像霾云在天际聚拢,等待下一刻永恒的黑暗。
  半晌,他摇摇头,轻声道:“没事。”
  士兵们看他确实还好的模样,也便散开,城墙塌了一块,必须立即堵住。
  林飞白挣扎着站起来,将一直捂住下腹的手微微挪开。
  轻甲已经破碎,手上一片殷红,他顺手在墙上擦,墙上的血却更多,手上的红也更多了。
  半晌他苦笑一声,抬眼望向前方。
  现在应该是又一日的黎明,可是他眼底,却只是一片黑,一片浓重的,似乎永远无法破开的黑。
  他看不见了。
  不见这城下万军,不见这浩浩青天,不见这沧桑城墙,不见那已经再触摸不着也的最美的未来和最可爱的人。
  他依旧面如霜雪,步伐稳定,在所有带着仰慕和爱戴的眼神注视下,走到城上角楼一侧,有亲兵过来要伺候,他摆摆手,轻声道:“我休息一会儿。”
  这是他一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群散开,他靠墙坐了下来,一腿微微支起,手搁在腿上,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看起来便是一个非常闲适淡定的姿势,看起来真的只是休憩一会儿。
  他一生谨严端正,处处要和散漫的燕绥做对,从未做过这样的姿势,然而现在他必得做出这模样,然而现在他忽然发觉,原来这样真的很舒服。
  全身和内腑的火烧般的疼痛都已经渐渐淡去,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声响在远去,世间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
  唯有脑海里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卷沓来。
  一忽儿是绑在床上戒毒,于蚀骨的苦痛里听铁链铮铮作响,熬那世间最长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来,声音甜美:“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一忽儿是三人共坐,一点灯火,半盘零食,听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说那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时不时互呛几句声。
  一忽儿化为溪流水上,那大家闺秀和他手搀手,两人都只有一只脚完好,便各自蹦着,像一对狼狈的青蛙。她说:“瞧,我们连蹦都这么心有灵犀。”
  一忽儿却又幻化了雪白花墙,墙上覆盖青瓦,每次晨起练剑经过那道墙,便忽然会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却总是只见花不见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轻轻一撩,他若拨开,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随墙那边一声轻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总被无情恼。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785/826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