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精校)第1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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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一炷香时分,府外已是蹄声如雷,数十位军中大将得了召唤,立刻飞马而至,人人精神抖擞,牢甲利兵,视瞻不凡,绝无人因这临时召唤而现出散乱之像。
  看着堂下这些随着自己出生入死数十年的老兄弟,哥舒翰大觉满意。离开西域这几年的承平日子,看来没让自己手下这些悍将荒废了弓马。有猛将如云,有仙宝在手,有大军若蚁,他何愁大事不成?
  诸将望向哥舒翰的眼神中,也尽是兴奋。他们闷在关中数月,早浑身上下都在发痒了,关中云集大军数十万,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关外那点寥寥北军耀武扬威,这算怎么回事!今日大帅突召,他们立刻知道定是要有仗打了,人人都恨不能插翅飞到帅府。
  哥舒翰咳嗽一声,正要发话,忽然堂外脚步声急起,亲兵快步跑进,叫道:“大人,监军王大人奉旨入府,已经过了中门了!”
  哥舒翰心中狐疑,这大清早的,哪来的圣旨?此时堂外响起了内侍独有的尖细、悠长的音调:“圣——旨——到!”
  便见王进礼一身正服,高举一卷明黄圣旨,昂首阔步进了正堂。他身后十余个太监亲随,跟着冲进,人人趾高气扬,个个气焰冲天。堂外守着的亲兵见王进礼手捧圣旨,哪里敢拦?
  哥舒翰立即端帽整衣在堂中跪下,口称接旨。数十员猛将黑压压地在他身后跪了一片。
  王进礼低不可闻地先“哼”了一声,方停在哥舒翰身前,展开圣旨,拉长声调道:“哥舒翰接旨。”
  “维天宝十四年,岁次丙申,十二月丙子朔,五日戊辰。皇帝诏曰……”王进礼扯着尖细得有点刺耳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宣读了一遍,大意便是哥舒翰拥重兵、据雄关,却被数千老弱残兵堵在关中,不敢出关决战,实是朝廷羞耻。着令哥舒翰即刻领军出关,平定安逆叛党,若再有迟疑,便即革去军职,解送西京问罪。
  这圣旨中措辞极是严厉,哥舒翰心知必定是王进礼私下密奏明皇,进了不少谗言,说不定那奸相杨国忠也跟着敲了不少边鼓,才弄出这样一篇不知兵事,不通时局的圣旨来。
  王进礼圣旨读完,皮笑肉不笑地道:“哥舒大人,这圣旨可说得明白了,着您即日领军出关。这可不是咱家逼迫于您了吧?您若还是觉得关外纪小贼兵马太多,那也不妨,咱家代您出兵便是。那时您交了印信,便可自去西京向皇上交差了。”
  哥舒翰没恼,依足礼数接下圣旨。身后那数十员猛将可都是杀人如麻的角色,哪会将一个阉人放在眼里?当下一名大汉绽舌暴喝道:“哥舒大人裂土封王,是你说去印信便去印信吗?”
  这一喝恰如平地起雷,冷不防间,吓得王进礼浑身一颤,脚下发软,险些坐倒在地。他受惊过后,羞怒顿生,可是放眼望去,堂中人人面目狰狞,个个神色凶恶,哪有一个善茬?王进礼便有些惧意,生怕这些百无禁忌的莽夫一怒之下拔拳行凶,他王大监军浑身上下可都金贵得狠,哪怕被伤了一根小指头,都是宰了这满堂恶汉也弥补不过的。
  王进礼对付哥舒翰倒是很有胆色,当下厉声喝道:“哥舒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想造反哪?咱家的尚方宝剑虽奉在府中,未曾请来,但凭一双肉掌,也要搏上一搏,以维天子之威。”
  他说得义正词严,却是声音发颤,色厉而内荏,任谁都听得出来。
  哥舒翰微笑道:“监军大人且息怒,圣旨在此,我等岂有不尊之理?我这些手下都是西北过来的莽人,但知杀人,不晓礼仪,非是有意冲撞监军大人,更不敢有二心的。大人尽管放心,今日我召集众将,便是商议出关决战之事。现下诸事齐备,三日之内,便当开关决战。”
  王进礼实有些疑惑,这哥舒翰枯守数月,眼睁睁看着关外的敌军从五千变成了五万,现在敌军多了十倍,他怎么反要出关决战了?但不管怎么说,二十多万拥出关去,就是踩也将那五万人踩死了,且先出了自己多日受辱骂的这口恶气再说。至于这哥舒翰倒不着急,现下王进礼已和杨国忠联成一气,到时内外联手,不管哥舒翰是胜是败,总要弄他个家破人亡,方是罢休。
  清晨时分,中军帅帐帐帘无风自开,纪若尘麾下众将早已候在帐外。他们经过道法洗礼,又为纪若尘以阴气点化,杀力大增同时,也与自家主将心意相通。无须鸣鼓,他们清晨时心中一动,已知是主帅相召。
  这些将军天天日出即起,日落则息,顿顿饱餐,时时休息,已养得精力十足。他们与哥舒翰手下西域猛将不同,体内多了纪若尘赐的一点阴气,越养杀气越是深沉。
  纪若尘这中军帅帐面西而立,他所坐方向正是潼关。纪若尘端坐大帐中央,待众将及玉童、孙果等人在帐内立定,双目徐徐张开,缓缓道:“我观潼关关中杀气冲天,必是大军出关决战之兆。你等今日做好万全准备,明日一早,便与哥舒翰决一死战。”
  他这番话说得平平淡淡,然在诸将心中却激得波涛渐起,杀气漫溢。此刻营中妖卒不过四万出头,面对却可能是超过三十万大军,纵然众将早已心如槁灰,但得与如此强敌当面决战,又怎能不壮怀激烈。
  孙果上前一步,沉声道:“明日吾当为先锋,誓取哥舒翰项上人头!”
  纪若尘颔首道:“很好。”
  即已议定明日决战,诸将便鱼贯出帐,自去安排士卒擦亮甲胄,磨快刀剑。此时忽见一人大呼小叫,飞奔而来。离帅帐尚有十余步即高声叫道:“主公!大事不好……吾晨起观气,见潼关杀气大作,明日当有一战啊!主公,万万早作准备……”
  济天下风尘仆仆,一身文士服上满是灰泥,头发散乱,面色灰败,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显然累得不轻。也不知他昨晚子夜刚于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钓完鱼、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那个势高便利之处望气了。不过不管在哪里,显然路都不近。
  他断断续续一番话说完,才见众将正从帅帐中一一走出,人人身带杀气。济天下登时愕然,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有那平素与济天下交好的将军,便过来拍拍他的肩,含笑而去。这些将军虽已是半鬼之躯,毕竟不是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在河北道时,这济天下算无遗策,众将在他指挥下十荡十决,无论攻守城防还是野战对垒,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谓威风八面,痛快淋漓。众将皆是从军之人,最敬有真才实学之士,最恨无能庸碌之徒,虽这济天下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些贪财好色,然无人不是真心敬佩。
  纪若尘也微笑道:“明日一早,便与哥舒翰决一死战。先生好好休息,明日还要仰赖先生阵前指挥。”
  帐中人敏锐的,如姬冰仙,孙果,玉童,甚至于济天下,都感觉到一夜之间,纪若尘似乎有些微改变,这变化,若细心玩味,似乎是多了些人味。
  纪若尘回到后帐,坐在了张殷殷榻边,静静看着这劫后余生的女孩。
  张殷殷面色仍然苍白,不过唇上已有了一点血色。她望着纪若尘,片刻后幽幽一叹,道:“以前的事,你都记起了?”
  纪若尘道:“还没有全记起,不过我们之间的事,已经都知道了。”
  “我也记起了那些本该忘记的事。你……你是他吗?”
  纪若尘沉吟片刻,然后轻轻握住了张殷殷冰凉的手,道:“一半不是,一半是吧。”
  她怔怔地看着纪若尘,眼角一滴清泪悄然而下。她的纤手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虽然仍是虚弱,抓得却极是大力,长长的指甲一片片陷入纪若尘的肌肤,她浑然不觉,他也浑然不觉。
  张殷殷闭上双眼,呢喃般道:“我在崖上看到你的尸体,看到那柄剑,我……我就不要活了。”
  纪若尘微笑,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道:“一切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事了。”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直视他的眼睛,道:“明天就是决战了吗?”
  想到明日之战,纪若尘也不掩饰,直言不讳地道:“有点麻烦,也许,会输。”
  他刚想继续说什么,张殷殷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决绝地道:“我不会离开。”
  纪若尘微微一笑,道:“也好。决战时你只要待在我身后,便无人能够伤你。”
  张殷殷伸手,抓住纪若尘的衣服,用尽力气,将自己的头靠上他的胸膛,缓缓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军营一侧的小校场中,玉童身影趋退若神,仪态翩翩。校场中立着十余尊铜人,玉童在铜人间穿梭来去,指上十道青丝攸忽来去来去如电,不住扎在铜人双目、咽喉、心口、下体等要害处。青丝虽细、铜人虽坚,但每次青丝都能将铜人对穿而过,毫无窒碍。青丝上附着这等击力,如非遇上特殊的护身道法,纵对方是上清修士,也能轻易穿了。玉童道行虽不算特别出众,然而所用道法,所运青丝,无一不是凌厉狠辣之极,如单算杀力,实可令鬼惊神怖。怕是道德宗诸真人对上了她,也得极小心应对。
  玉童的手段,诸军士都是见识过的。她既然在这校场练功,便无一人敢靠近。不过还是有异类的,脚步声响起,一身布衣的孙果大步行来。他只当没看见玉童,进了校场后随意取过一根铁矛,端矛平指前方,就此入定去了。
  玉童十根青丝齐发,嗤嗤声中,在铜像上穿出无数细洞。孙果忽然睁开眼睛,向玉童道:“你道心乱了。这样明日决战,你凶多吉少。”
  玉童十指连弹,青丝在空中绕出无数圆环,层层叠叠地套下,但听沙沙声大作,十余尊铜像瞬间已被切成数以千计、厚薄不一的铜片,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这一记杀手极耗道行,玉童面上也涌起一片异样的潮红,她喘着气,低声回道:“可是我不知道,怎样道心才能不乱啊!”
  孙果持矛静立,气定神闲,道:“这很简单。你只须如我一般,不要去想根本得不到的东西,道心便可宁定。”
  玉童苦笑,缓缓闭上双眼,忽然一手斜指青天,指尖上一根青丝伸得笔直,不动分毫。她简简单单的一站,杀伐之气油然而生,与孙果的恬淡平和大不相同。
  孙果又睁开双眼,淡道:“你现今用的,乃是主人在苍野将行杀伐时的姿势。”
  “是吗?”玉童怔了一怔,右手缓缓降低,学孙果平指前方,然后闭上双目,收敛全身气息,片刻功夫,已如石像。
  负责看守校杨的军校见校场中久无动静,悄悄探头看了看,见偌大的校场上只有玉童和孙果如泥塑木雕般的立着,动也不动。军校只觉得有什么不对,目光扫了几个来回才觉察,校场上那十余尊极显眼的铜像不知去向。军校心下一惊,这些铜像价值不菲,如若丢了,自己便会被治大罪,就在冷汗遍布全身之际,他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校场地面上光芒闪闪,定睛看去,才见是一地的铜片。
  军校不知怎地灵光一现,竟然将铜像与这些铜片联系到了一起,登时双脚一软,险险坐倒在地。
  日上中天,立竿无影,一切都仿佛凝定,包括时间。
  ※※※
  翌日,天色未明,潼关中即炊烟四起,三十万大军埋锅造饭。众军饱餐之后,只听关上三声炮响,潼关关门大开,三军鱼贯而出。
  三十万大军何等壮观,自前锋至后卫,队伍绵延数十里,行进之际,烟尘蔽天!大军两侧各有数千游骑,来回驰骋,传递消息,刺探军情,防敌偷袭。
  哥舒翰披黑铁狮心铠,骑大宛踏雪飞云驹,自统中军,直到红日高悬,方始出了潼关。
  哥舒翰中军后部,另有十余辆马车,车身用的是最上等的桐木,轻便结实,车厢外却未做任何纹饰,帘子低垂遮得密密实实。
  这些便是修士们的座驾,其中虚天身份地位特殊,自然独乘一辆,其余修士都是三四名共挤一车。非是哥舒翰再也调不出更多的车马,而是为了惑敌。要知道各军蓄养的修士都被礼为上宾,而那些修士也自矜身份,保持着清高出尘的仙人风范,平时架子都大得很,绝不肯与人共乘的。
  如果周围有纪军的探子细作,只会依常理来判断军情,看到这十几辆车,必会以为哥舒翰军中只有十五六名修士,实际上的数量却足足多了三倍!这便是哥舒翰此战最大的本钱,多出来的三十名修士,足以乱敌布署、左右战局。
  士卒今晨所饮食水中,皆加了虚天等修士制取的符水,可保士卒一日夜内战力大增。想来虚天乃是出自天下正宗青墟宫,秉承真仙仙术,他加持过的士卒,至不济也可与关外妖卒一战吧?
  哥舒翰居中军,数十亲卫左呼右拥,护着他一路东行。眼前黄土漫漫,群山巍巍,大军行如龙盘,旌旗动若云聚,如此军容,如此军威,直令众将热血贲张,恨不能立刻狠杀一场!
  一出潼关,立是风沙四起。狂风卷着粗砂,披头盖脸的打来,落在脸上手上便是阵阵刺痛。然而哥舒翰久居西域,什么样的艰苦没有尝试过,这点小小风沙又算得了什么,正可助兴!
  此时一骑军校飞马而来,在中军前不待战马立定便滚身下马,空中摆好了跪姿,稳稳落地,显是身手不凡。
  这军校跪地秉道:“前方十里处,发现纪若尘叛军,约五万人,已布好了阵势。”
  哥舒翰双目一瞪,眼中精光暴涨。早上探马回报说纪若尘营中大军尽出,只留下一个空营,当时还道这纪若尘用兵如神,竟已算出自己今日要出兵,是以早早退避,日后不断袭扰,阻截粮道,好将自己这三十万大军断送在北地。不过哥舒翰有云烟藏天斗在手,就怕纪若尘不来偷袭粮道,也早就布置好了百千假车静待敌袭。依照哥舒翰的算计,等到纪若尘发觉不对时,他早率大军绝尘而去,攻破范阳了。
  不过显然哥舒翰高估了对方,纪若尘确是算得己方今日出兵,可是竟然摆出一副决战架式来,莫不是真的以为,区区五万北军真能抵抗自己的三十万大军?无论拼妖卒还是论修士,今日的哥舒翰岂会怕区区一个纪若尘?
  一阵狂风猛然卷过,粗大砂粒如雨飞来,打在哥舒翰铁甲上,劈啪作响。哥舒翰不怒反喜,恍若回到了当日在西域大杀四方的辰光,索性摘了头盔,喝道:“痛快!既然那纪小儿已摆下了阵势,咱们西域汉子也不能让人瞧低了。儿郎们,随我列阵,去杀他娘的!”
  哥舒翰纵马出了中军,蹄声如雷,直接向前军驰去。数十员出自西域的猛将也都大呼小叫,跟随着他蜂拥而去。掌旗官策马紧随主帅,已开始打出大军布阵的旗号。
  “哼!一群莽夫,若不是要巴结青墟,老夫岂能与你等粗人为伍?”中军马车中,作如是想的修士不在少数。
  “唔,军心可用,哥舒翰果然有才,看来这一注押得对了。”虚天轻抚着手中玉尺,面带微笑,如是想着。
  正午时分,两军对阵。
  三十万大军完全展开,军势威哉。前锋占据了宽足有三四里的阵线,中军也各依阵列布定,两翼游骑远远的撒了出去,可是后军十万人还在数里外,未及入阵。至于随军辎重、火头、仆兵还有尚未离开潼关的。
  自纪若尘这方看去,哥舒军刀枪如林,旌旗蔽日,升腾而起的杀气引动风云变色,一片片浮云正在大军上方聚集。
  战场之上,方圆数十里内,早已飞鸟绝迹,走兽匿踪,若无这几十万大军,完全就是死地一片。而双方士卒身上散发的,若非死气,便是杀气。
  两军阵中那些修为高深,或于阴阳之道独有心得的修士,便可见战场上黑气弥漫,孤魂野鬼一群群、一队队的已在四处游荡。它们经过士卒战马时,许多就恶狠狠地扑上去。可惜它们对于生人全无威胁,最多惊得战马人立而起,长嘶不安。这些阴魂全无灵智可言,只是感觉到天时地气,察觉这里行将产生大量生魂,于是如鲨鱼见了血腥,全赶了过来。
  潼关自古便是兵家战地,自建安元年建城以来,南屏秦岭、北依黄河,原望沟、满洛川等天然地势横断东西,不知经过了多少场恶战,不知遗留下多少荒郊野鬼、游魂怨灵。看眼前这些自方圆数百里汇聚而来的阴魂数量,郁结的戾气,不难想象到当年的血雨腥风。其中有数处的阴气特别浓郁,竟然隐隐有牛头马面、地府阴卒出没。显是得了消息,预先在此等候的,只等大战一起,便来拘魂。
  虽是正午,然风沙大起,红日昏昏,似近黄昏。
  一时间,这片杀场竟令人有些恍然,不知此刻身处阳间还是阴世。
  阴气四溢、野鬼成群,这等恐怖景象普通士卒无从得见,纪若尘军中妖卒倒是有不少看得明白,可是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十万阴魂也感觉到了纪若尘军中那异乎寻常的阴戾,少有敢于靠近的。潼关大军受到的惊扰便大得多,尤其是骑兵队伍,那些骠肥体壮的战马首当其冲,不安地以蹄刨地,一时间马嘶声此起彼伏,一个个骑兵甚或士官被掀下马来,阵中出现小小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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