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1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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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锻钢,用相当于熟铁的价钱依靠船运购入苏钢,在军器局仿制自濠镜得到的板甲,虽然只有几件,但这对匠人们而言并不困难,像制作火炮一样,造出炮不难,难在多重、多厚才最为合适。
  选取到防护与累赘的中间点,需要大量实验与数据支撑。
  在第一次对关匠所制成品下令时,陈沐觉得自己是个别扭的人——板甲原本就是西方的东西,而他则要求打制出的板甲需要有东方的象征。
  有些当婊立牌坊的心态。
  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他的匠人在这一点上比他还要别扭的多,关元固一早就把这种新制钢甲定位为将甲,至少是南洋卫百户以上才能穿在里面作为内衬的铠甲当胸,因而不辞辛苦地设计雕画,他献给陈沐的成品,则根本看不出是一套有西方血统的武具。
  胸甲正中雕虎头纹,肩头两下山虎,据关元固所说能防备鸟铳三十步外放出的流弹。整个甲具钉在一副皮质袍内衬上,外面真正的铠甲则是漆青山文甲,每颗山字甲片三角都有泡钉,这是为防备箭矢做出的改良。
  山文甲对劈砍刺击的防护很高,唯独缺陷在于箭弩钉射时会因山文片倾角落在甲片相对薄弱的连接处,这种时候只能靠过去作为内衬的锁子甲来防护箭簇,普遍能钉入锁甲不到三分,不至伤及要害,但一样很疼。
  山文角按上泡钉则大不相同,一来劈开冲击力会被传导至大块胸甲上,二来箭簇直射也很难击穿泡钉。
  两两相合,美观且实用,就是还有些沉。
  胸甲十五斤,再加上山文甲及全套护具,重超四十明斤。
  重量与过去内衬锁甲差不多,如果是海战,依然只能穿内衬战斗。
  这套甲具被陈沐推为指挥使定制,千户则是罩甲内衬胸甲,百户为布面胸甲,小旗总旗为胸甲鸳鸯战袄,普通旗军为单面胸甲战袄。
  明人对服装仪制的要求比陈沐高多了。
  规制定下来,剩下就是慢慢造了,要想甲具列装全军,估计要明年末了。
  陈沐在忙一件事,招募家兵。
  因为还未成婚的陈将军又多了两只儿子,其中之一连姓都改了的小八爷。
  起因是陈沐想让八郎去考科举,虽然魏八郎在广州城下指挥炮队立功,陈沐却没有向张翰保举他更高的官职,亲自登门请来赋闲在家的老举人做他的老师,教授他经义,这个兔崽子死活不学,还说什么大丈夫应建功立业,十年后做南洋卫指挥使,学作诗有何用!
  “李旦是你儿子,他都喊你爹你都不给他请老先生,我也喊你爹,你别给我请老先生了!”
  把陈沐急得火上眉头都没法子,老举人都请来了不能放人家鸽子,偏偏翻遍了南洋卫都没有符合完成开蒙既会算数又有点身份的童子,最后陈爷没法子,提着烧火棍把八爷抽得满宅子乱窜,完事儿给陈璘写了封信。
  陈璘儿子陈九经,岁数比八爷稍小点,开过蒙熟悉弓马,参将之子也有身份,送到南洋卫来读书。
  后来俩人一合计干脆招宾客呼良朋,摆酒设宴,陈璘陈沐结兄弟,魏八更名陈智,唤陈八智,认义父陈璘、养父陈沐,陈九经亦认陈沐为义父,两家干脆结亲。
  本来就猫崽子读书的小事,硬是被操办成大事了。
  八爷还是八爷,不爱考经史取功名就不考了,但书还是要读。
  陈沐的手笔大,放八爷出去募两广才武鸷勇之士充作陈氏家丁,他没有李成梁那么大的心,何况这也不是九边,上奏募疍、土、苗二百余家丁于南洋卫,左臂纹蛇以避水、右手虎口纹忠勇二字,配给新造战船及炮铳兵甲,亲自操练由八爷率领。
  史载,隆庆三年冬,广东降雪,西樵山草木皆冰。
  该来的终归要来。
  广州城外鼓腹楼,关张了。
第九章
江海
  曾一本死后的几个月,香山所衙改换门面,称南洋卫,府县官吏、粤南文武及各地商贾,地位低的亲自登门、身份高的派人拜访,与巴结并无关,因为真正与南洋卫有利益关系的并不多,不过是寻常礼尚往来,甚至都不图交好。
  人情世故是件有趣的事,也许很多人并不认识陈沐,或许只是广城之战时有过一面之缘,根本不到会派人庆贺的交情。但事情诡异,但凡一个圈子里有一个人提出走访南洋卫,剩下的人就也会同去。
  庆贺并非是交好,而是为了别记仇。
  表达善意的人多了,善意未必都能被人记下,没表露善意的人却多半会被记住,并被误解为敌意。
  人们只是为了避免敌意。
  事务繁忙,有时就会忽略身边亲近的人,陈沐没想到鼓腹楼真的会关张。
  因为诸多宴席,他只请鼓腹楼的厨子来操办,甚至颜清遥还专程来帮忙数次,也为他欢喜,颜伯从月港传来的书信被颜清遥一笑而过,任性的小姑娘正如陈沐所料,根本没想要关张鼓腹楼。
  甚至两个月前还写信告诉颜清鼓腹楼的生意愈加红火,还打算把在濠镜再开一家更大的酒楼。
  怎么说关张就关张了呢?
  鼓腹楼关张酬谢广城父老的请帖送至南洋卫,陈沐措手不及。
  “备马!”
  陈沐没想到鼓腹楼关张,旬月之前的颜清遥也没想到她会把鼓腹楼关张。
  也许这世上再没人比颜清遥更知晓一句话能给人多大力量。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个桌椅收拾妥当的黄昏,鼓腹楼二层向南靠着凭栏,小掌柜总是喜欢短暂地换上短衣宽襕碎花马面裙,眺望看不见的江海千帆,入目总是重影檐牙和叠嶂的山,痴痴笑。
  她想啊,在那边有人说过,要娶她做千户夫人的。
  那算是承诺么?
  她觉得不算,只值十四两银子,颜伯就从妈妈手里把她买回来,哪里会有高官显贵愿意娶她呢?
  是娶呀,是夫人啊!
  千户夫人。
  可是不算承诺么?
  那个人在广城大警时把腰牌交给自己,说遇警就用这块木牌叫开城门住到军营去,就说是香山千户的家眷。
  小掌柜往燕归舫跑得更勤了,她像只松果藏进嘴巴鼓着腮帮的松鼠,怀揣以为别人看不出的小秘密,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打听五品官夫人是什么仪态,即使那些姐姐们也不过道听途说,却是她唯一珍视所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全部机会。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小掌柜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苏三娘下了令,不准燕归舫的姑娘们拿恩人的事乱讲乱说。连带着,也尽心呵护小掌柜的梦。
  一个人因为认识时间与机遇,别人通过不同角度所认识的模样是不同的。
  颜清遥眼中性格随和而开朗温柔的陈沐,在燕归舫姑娘眼中则是另一番模样,行止不近女色虽贪些享受却一心建功立业,尊上谦下——那是年少有为可比肩俞龙戚虎,杀人如土的将军,整船广城名妓甚至因画舫署名在他的诨号内而谨慎自己的德行。
  每当颜清遥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千户夫人上时,就会有看不上她的妓女发出刻薄的笑声,苏三娘能管住她们说话,却管不住她们发笑。
  那些人从上到下用冷冷而鄙夷的目光看向颜清遥,直至看得小掌柜浑身不舒服,才轻飘飘地说些“高官之主门当户对、娶妻娶贤、温良贤惠至少是要有的。”“他们的夫人还要有在朝中做要员的父亲,这才能帮他们日后升迁,官运亨通呀!”之类的话。
  每每听来,总让人垂头丧气。
  当千户夫人很难呀,满口的市井脏话就会被一棒子打死,更别说还要有与之相匹的家世。
  可是有什么能打倒怀揣美梦的小掌柜呢?
  她还是会穿着漂漂亮亮的马面裙,点化淡妆偷偷溜上画舫,打探那些对旁人无足轻重于她却意义非凡的‘机密’。像心上人一样随身藏着小本,记录那些规矩与自己每天脱口而出的脏话,每到夜里就着烛火对账后掏出小本露出心灰意冷的失望或心满意足的笑意。
  可后来那是不是承诺已不重要了,因为承诺永远无法兑现,她也永远不会是千户夫人。
  因为香山没有了陈千户,有的是南洋卫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昭勇将军陈沐。
  绯袍冠金胸背猛虎的三品武官。
  作废篆刻香山千户的腰牌没有人给她换新的,好在也没有人来找她索要,就算香山所变成南洋卫,吃的也还是鼓腹楼的熟肉。
  在南洋卫衙一次次请她带人操持回馈贺礼的宴会中,小掌柜也一如往常青衣小帽打扮成将军府的门客小厮笑吟吟地掬手迎客,看他人来志得意满,也看他人去疲惫不堪。
  看他笑,看他舞,看他趴在溪边吐。
  他是别人眼中威风显贵的昭勇将军,也是她心里破衣烂袄的清远总旗。
  从广州府到南洋卫,翻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足迹闭上眼都还清晰。
  有时也会自我安慰,反正他不近女色,反正她还年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达到千户夫人的德行吧,达不到做指挥使的妾也不错——如果正妻贵妇不是那么刻薄严厉的话。
  人在编织的景色中缓缓成长,直到有天。
  燕归舫的姐姐在不经意间讲出前些时候被请去南洋卫陪侍远方到来的贵客,原来三言两语就能摧毁坚强幻梦。
  “从播州来的那位是真正的贵人,非金银器物不用、非华服美饰不配,饮茶用的都是肇庆盘龙泉,一壶茶跑死三匹马,陈将军都照顾不起,全凭客人高兴。奴家听贵人说呀,觉得陈将军很好,想把姐姐许将军做妻,到时嫁妆要在南洋卫送他座城呢!”
  “嘘!清遥也在船上呢,小声点!别让她知道。”
  隔着木墙屏风,小声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竖起两只耳朵的小掌柜听得一清二楚。
  颜清遥噘嘴笑笑,还是被她鄙视回来了。
  她以为她会转头跑下船,她没有,如常照旧地跟姐姐们学了一首曲儿,这才笑嫣嫣地靠岸摆手。
  她轻笑,心里警钟大鸣人声熙攘,如倭寇登岸江心岛;
  她摆手,似如那日,整座广州城吏民高呼陈沐名字,传唱将军功绩;
  心中战乱趋于平息,只是颜清遥,并非大获全胜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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