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1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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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修心
  陈沐永远会记得戚继光同两万官军饮血酒发毒誓的画面,因为他终于在这个时代找到另一个不敬鬼神者。
  他知道,台上的戚继光知道自己在说谎。
  因为在接下来十五年里,戚继光将一次又一次违背誓言。
  他将源源不断地向首辅次辅各部堂官送礼行贿,甚至最后蓟辽的账目都无所能查,换来其手握京畿军事大权,带起一支最强悍的部队,构筑帝国北疆最坚固的防线,并依托这道防线使北虏十八年不敢犯边。
  第十五年遭受清算,南调广东,十八年再闻边患,老将穿甲骑战马,等来的却是请他出战的官员被言官认为为同党而夺俸,一代将星随之陨落在不为人知的夜里。
  过世时家无余财,孤苦伶仃地困病而死。
  他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区区几十年,苦心经营的边镇被打成筛子,马六甲另一边狂风骇浪还是呼啸而来。
  大明王朝铁了心要自毁长城,又岂是你徒效奋臂螳螂就能搀扶的起?
  陈沐并不知道当时看着戚继光在将台饮下血酒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后来大戏唱罢,隆俊雄悄悄把笔记本递给他,小声道:“将军可有事要记录?”
  陈沐勾起僵硬的脸,笑道:“为何这么问?”
  “将军刚才——”隆俊雄看了一眼左右,道:“很冷。”
  陈沐无所谓地笑,推回笔记,偏头边走边笑至堂中饮宴,他知道自己为何表情会很冷,因为找到了同类。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有几个同类的,他们目标明确拥有远大理想、并且能够为这个理想放弃很多,以至于看上去不择手段,信奉精英主义,嘴上说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做的是与旁人同甘共苦,可打心底里奉行的终究是弱肉强食,即便怀揣对弱者悲悯之心,出发点也只是上位者之优越。
  如果方向错了,他们将是对天下破坏力最大的一撮人。
  庆幸的是,不论张居正还是戚继光,他们的方向对天下大部分人今后的人生是有利的。
  而陈沐,也坚信自己今后的方向,是对大部分人有利的。
  “我要学心学,致良知。”
  带着他留滞京营严防死守的骄兵悍将走向昌平的路上,陈沐突然地对邓子龙这么说着,因为他知道邓子龙的老师罗洪先就是江右王门学者。
  “借我几本你先生的书吧。”
  在戚继光与效忠于他的军队歃血为盟后,陈沐来到这个世界为适应生存揉碎捏烂而百无禁忌的人生观,重新塑形回到脑海。
  让他突然不再那么厌恶远离自己地盘,丢到北疆来练兵。
  “将军,卑职还有军务禀报。”兵马已从京营拉出来,还能有什么军务,然后陈沐就瞧见家丁与五百旗军的队列后面押着几辆囚车大摇大摆地随行,“那是什么?”
  在官道尽头,似乎有几个骑兵影子跟在后头,猥猥琐琐,既不敢离去也不敢追上来。
  邓子龙抱拳道:“卑职要说的正是他们,诚如将军所料,在京营没待几日就有人夜里潜入营地,被巡夜的旗军擒了,卑职本想关押几日就把他们放了,后来听说将军加副总兵,就扣到现在等将军发落。”
  陈沐能感觉到,邓子龙是被这几个俘虏气坏了。
  就是说邓军爷本来就不想放人,奈何自己是客军没有扣人的底气,这才想着关押几日放掉他们,可突然听说长官成了副总兵,从客军变成坐地虎,干脆就不放了。
  兵马前行,陈沐调转马头,邓子龙亦步亦趋停驻道旁,等囚车行至近前,陈沐看着囚车里倒霉的京营大兵笑了,道:“我是陈沐,蓟镇副总兵陈沐,你们是哪个营的军士?”
  很多时候人是不是刺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几个京营军士自然不必多说,老实人也干不出夜潜营寨这种事,不过显然此时他们已经被邓子龙收拾服帖,就连陈沐这句问话的第一反应都是看向其身边的邓子龙。
  “看我做什么,将军问话不回,想死吗?”
  陈沐都不必动气,邓子龙一声便把几个京营大头兵吓得竹筒倒豆子全吐露干净,一个神机营的、两个神枢营的,然后邓子龙才拍拍手笑道:“就是吓吓他们,卑职早就审问清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神枢营就是过去的三千营,嘉靖二十九年重设三大营时更名做神枢营,其实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邓子龙看陈沐没好气地看着他,连忙正色拱手道:“将军,卑职以为待行至驻地,四十军棍打个半死就行,毕竟初来乍到,直接杀了不好,饶他们一命吧。”
  “陈某是杀性那么大的人么?”
  陈沐的表情讶异极了,瞪大眼睛转而对囚车里京军问道:“尔等是知错了?”
  三名京军实在是脖子动不了,否则必须给陈总兵磕几个响头,口中连叫:“知罪,知罪了,只求总兵饶我们一命!”
  “你看,这已经知罪,苦头也吃到,行了,放了吧。”
  邓子龙全程撇嘴看着陈将军,长官今天太反常了,一过来就找自己借书,而且还没杀人,这要是在往常碰上想害自己的人,恐怕要在辕门下立几根长杆把他们串起来才能了结这事儿。
  他可是太清楚陈爷这无理不吭声有理欺到底的性子,如今京营有文臣总理,可不是那些军官说了算,夜潜营寨试图破坏,直接杀了都不为过,这么轻松把人放掉,太奇怪了。
  邓将军有点担心,他的长官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回昌平州驻地的路上,邓子龙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怎么突然要借书,可是出什么事了?”
  “两件事。”陈沐踱马前行,抬出两根手指,“一是这几年忙着杀人放火,你得借我几本书修心。”
  看吧看吧,还说自己杀性不大,还不是把实话说了,除了杀人放火你这几年还干过啥?
  “第二个是好事,明天兵部派人到昌平,你和呼大熊等着听封,不出意外是参将和游击。等锦衣卫募来兵,你们带着操练,咱要在居庸关待很久,直到这三卫旗军练好。”
第三十一章
四畏
  没有意外,兵马移镇昌平的次日,兵部来人分别授予邓子龙、呼良朋,居庸关参将与游击将军的官职,除此之外因邓子龙曾在广东建功,依照其千户官职给予正五品武德将军的散阶。
  陈沐则在当日拜见上官,昌镇总兵官杨四畏,这位手上攥着六千车营、六千马营,驻扎昌平南大营。
  “什么都不比说,长官让你来昌镇练兵,杨某一定跟你联手共事,但你要先让杨某看看你的本事。”
  “要是随随便便从南边来个草包就想练昌镇兵,就是杨某答应,三卫指挥使也不会答应。”
  杨四畏年岁比白元洁稍长,辽东辽阳世代将门出身,是北疆战功赫赫的名将,早年以三催北虏强军而得名,后来在辽东同李成梁一同打过几次北虏,皆大获全胜,隆庆二年调到昌镇,跟戚继光共同防备漫长边境。
  陈沐没什么可说的,五百旗军结阵于昌平州西小营。
  杨四畏本想在将台上走马观花地看看也就算了,哪儿知道看见陈沐的旗军就定住身形,问道:“这是你的旗军?”
  他眼前这是一帮什么人?
  区区五百人,一个马军没有,阵前九十匹骡马拉三十架排车与三十门杨四畏没看明白的火炮,包括炮兵在内五百名旗军穿得鼓鼓囊囊,紫花布袄里肯定是着有甲胄,如果说巨量火炮还不够震慑人心,那就是他们手上的兵器。
  矛,入眼望去方阵里全是矛,除了阵势门脸架起一排长牌,内里至少二百杆丈五长矛与二百杆八尺短矛,让整个军阵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刺猬,除此之外根本瞧不见什么镗把、长刀之类的长柄兵器。
  杨四畏看了一眼陈沐,眯起眼睛再度望向军阵,接着走下台去。
  队形太紧凑,杨四畏看不清这些旗军身后背的是什么,走近看去,每名旗军身后都背着帐布、毡毯以及小皮包,这些东西完全是一模一样的统一制式,跟陈沐亲兵背的一样,上面挂着水壶等用具。
  杨四畏开始还以为只有陈沐身边跟着那几个家丁有,现在没想到全军都有。
  最多的是鸟铳,陈沐的铳短,不像戚家军或者杨四畏在任何地方见到的五尺铳,这些旗军的铳只有四尺长,用帆布带挂在右肩,五百旗军里至少三百杆铳,铳手有的仅配腰刀,剩下的则除了腰刀还有一杆八尺短矛。
  杨四畏随手敲了敲一名旗军的胸口,不出他所料,里头穿着铁甲。
  说实话,要说这些旗军有多精悍,杨四畏能感觉到这些旗军的阵势气概很足,而且他们都是历战的老卒,这些东西是沙场老将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而他们到底有多精悍,就不是一眼能看出的了。
  杨四畏只有一个感觉,他回头看看跟在一旁眉目和善的陈沐——这南洋佬真他娘有钱!
  军服、甲胄、军器皆为统一制造,它们造价比其主人的精悍程度更显而易见,对杨四畏来说,他眼前不是由五百人组成的军阵,而是活生生的银山。
  “陈总兵,你得给杨某说实话。”
  杨四畏把陈沐拉到一边,问道:“这一个旗军,身上的东西得有十五两银子吧?”
  陈沐没想到杨四畏会是这个反应,愣了愣自己在心里算了一遍才道:“回总兵,差不多。”
  要是说卖价,那确实是差不多了。
  “你在广东,南洋卫的旗军都是这样?”
  杨四畏问的很急切。
  “现在还不是,属下不敢欺瞒,去年秋月才刚上任南洋卫指挥,这都是任香山千户时所练旗军,余下四所都为新募,虽细心操练但未历战事,战力上要相差一些。”
  “不是问你战事,南洋卫旗军都穿甲胄背铳执矛?”
  “哦,总兵是问这个啊,也没有,都是新募旗军,兵装甲械在陈某北来时还未造齐,配齐应该要等明年出头了。”
  杨四畏的眼睛很大,陈沐说完瞪得更大,狠狠地倒吸口气,良久才摇摇头,接着问道:“延庆三卫,也能如此?”
  “昌平有铁,军备好说,铁装船让漕运送到南洋卫,南洋卫把铳、刀、甲送过来就行,没铁的话米粮换银子运过去,按铁价换东西就行,质量都比外边便宜,这些外物都很好说。”
  陈沐说这些轻巧得很,道:“关键在操练旗军,这事没有三卫官上下一心,单凭陈某一个人是做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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