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1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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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朝最了解俺答的人就是马芳,因为他在俺答身边生活了十二年,以奴隶之身箭毙猛虎救下俺答,成为蒙古大营中数一数二的勇士,随俺答南征北战,深谙蒙古诸部作战之道与内部弱点。
  换句话说,眼前这位白发名将,一辈子都在为俺答效命与对抗俺答之间。
  “难以想象,嗯?塞外圣狮会为了孙子胆战心惊,但他确实会。他极好脸面,你出塞后见到他,他会对你夸耀武功,不要担心,有什么武功就说什么,不必夸大也不必羞怯,他像狮子老虎一样,你越害怕、他越凶猛。”马芳的声音很粗,兴许是鼻子出了问题,呼吸间有咆哮之音,“这不是开关投降,是以战促和。”
  “这些年蒙古没有以前强大了,在对抗中敌我死伤数目趋于相等,谁都没占到真正的便宜,他们也不会想继续打仗,而且,王军门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马芳的笑容中有复杂神色,缓缓摇头道:“他不知道信白莲装神弄鬼的赵全对他意味什么,蒙古终将衰败,衰败……自把汉那吉换回赵全,为衰落之始。”
  陈沐不了解赵全,赵全不过是个邪教头子,对俺答、对蒙古有这么重要?
  但他对马芳的复杂笑容感同身受,蒙古之于马芳,某些地方像极了大明之于陈沐,他们都对这个国家有极深的情感,但也正在见证其由盛转衰的过程,如果马芳说:蒙古终将衰落。
  陈沐也同样会说:大明终将衰落。
  他做的一切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多救些人、争一口气。但拯救大明,他所做的一切还不够格,没有人能拯救大明,或许张居正可以续命,但当他不在,这一切也随之灰飞烟灭。
  陈沐想过这个问题,幸运的是他生在嘉靖、隆庆朝,而非崇祯年代,倘若生在崇祯朝,这个时候他早就出海了。
  救亡图存,放弃性命很难,但那不是最难接受的。
  奋死救国后传首九边、兵甲不修被皇命推上战场、凌迟处死被百姓分食,他会选哪个?他肯定选造船出海,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给崇祯帝干活想保住自己人头?
  那就不可能,所以说大明现在就是死局,死在哪儿呢?
  不是说留下几万强兵,强兵终会老去;也不是留下上千门火炮、几千艘战船、不是几百上千万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
  不管隆庆帝留下多大的家底儿,后边万历爷都能败个差不多,拨乱反正的一月天子说死就死,天启用木勺子玩死熊廷弼、魏公公和客氏激化一下和文官的矛盾冲突。
  最后轮到心似野狗动如菜鸡的崇祯帝收拾收拾,数数自己手上只剩下一堆送命牌,慢慢打出去,谁挡的住?
  他对马芳的心思太感同身受了!
  但赵全,那是个什么东西?
  陈沐没说什么,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已经向马芳传达出这个意思,很清晰。
  “陈将军可知,板升为何意?”
  马芳提起这个词时眼中有钦佩之意,道:“木板升起,是塞外百姓定居之地,名为板升;前朝数千年,中国北攻塞外不知几多,何时有百姓在塞外定居,筑屋舍、建雄城?”
  “是赵全做的,他劝俺答接纳北奔百姓,在土默特部中筑大板升城,创起长朝殿九重,尊俺答为皇帝天子,仿中国礼仪。”马芳像个年轻人般挑挑眉毛,“那是嘉靖四十四年,天大怒,猎风吹断大梁,长朝殿塌陷砸死宋艮儿等主谋修城者八人。”
  “俺答不敢住,大板升城虽停建,但汉人百姓在塞外安家,陈将军知道这意味什么?攻守势易,老夫在蒙古时,塞上部落连一口铁锅都造不好,现在他们能打马刀铠甲,不比我们的差,他们种麦种瓜,这是因为赵全。因为城墙用的是青砖,在蒙语里,那座城叫青城,应该这么读。”
  马芳深吸口气,目光由满是震惊的陈沐转向塞外,“那是不可小觑之人啊,你要全权参与这件事,让俺答同意交换、把赵全那些人带回来。”
  “老夫的骑兵就在下面,还有百户鲍崇德,他很懂边事,有他助你,万事无虞。”
  他以为陈沐是因赵全的作为而震惊,并不是。
  陈沐的面容在震惊中恢复,挂着奇怪的笑容抿着嘴说不清道不明地点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马芳刚才说的青色的城,呼和浩特。
  发音不太一样,但陈沐能确定他说的就是这个。
  很有意思。
  城关之下,马芳一支百余骑兵队勒马被甲,人马哈气吐出白练,陈沐裹紧裘袍翻身上马,腰胯倭刀的隆俊雄正待上马,被点燃烟斗的陈沐抬手喝止。
  “就送到这吧,开城门。”
  天寒地冻,城门下道旁水渍凝出脏冰颜色暗黄,像人死不久眼球的颜色。
  陈沐勒马轻踱,有些神经质地哼起粤地毫无意义的调子,返身目光对上步行相送的总督王崇古、巡抚方逢时、大同总兵马芳等人,还有后面端酒送行的从人们,扬鞭横指鲍崇德,道:“他给我引路,骑兵就算了。”
  “雄兵十万,虽百骑而单骑也,不如将酒搁下,回来再饮。”
第六十九章
破铳
  没有仪仗,没人随行,就一个被塞北寒风吹花了脸的小百户,引着陈沐一路打马奔向俺答大营。
  鲍崇德不是一般百户,他没有自己的百户所,百户之职为虚衔而非实授。在过去他经常越境通虏,这在北疆是军士常见的毛病,战争来了,明军与北虏以命相搏,战争走了,边镇与部落互通有无。
  边关的将士都贿赂敌寇谋求和平,有人还替敌人效劳;那些落入敌手又自己逃回的人,却被边军杀头冒功请赏;对敌情毫不知晓,但边军的动静敌人总是先知道。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正月,王崇古总督宣大,他禁止边军再擅自出关,同时使间,在过去出关轻车熟路的将领中挑选可堪一用之人,深入敌营充当间谍,散布他正在接纳归降的消息——却没想到这消息被俺答的孙子知道了。
  王崇古想接纳那些南归百姓,却没想到俺答的亲孙子把汉那吉带着家眷来归降。
  换句话说,这是个由通敌者转为间谍的百户。
  现在,他要帮着明朝办大事儿了。
  陈沐与鲍崇德在路上聊了几句,随后漫长沉默中只有马蹄踏过干裂冻土。
  一路上鲍崇德对土默特游骑高声呼喊着陈沐听不懂的蒙语,由土默特骑兵引路前往俺答大营,陈沐心中压力随出塞越远而随之增大,也随距敌营越近而随之减小。
  从王崇古找上陈沐起,他就知道,个人生死已经是外事了。
  不可推脱,不如所幸办得漂亮点,成则皆大欢喜,死则洪水滔天。
  四散乱跑的战马与穿着笨重追逐战马的发辫勇士在营中奔走,老兵拉着龙头琴唱着调子带着苍凉急促的杀气,远处成千上百大队骑兵卷土龙轰踏而来,各个持马刀操硬弓,围勒马的陈沐二人环骑而走。
  眼神与刀光不怀好意,看他们像在看猎物。
  鲍崇德被竭力大声喊着什么,但没有人听,或者说马蹄纷乱听也听不清,把他急坏了。
  是急坏,而非吓坏。
  陈沐感到十分好奇,这个百户在他想象中应当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也绝非气壮山河的英雄汉,这种时候他应当害怕,但他没有,他急切地打马兜转,对前后左右四处骑兵高声用蒙语叫喊,但那些骑兵并无停止兜转之意,高声笑着叫着纵马疾驰。
  下马威。
  很有效的下马威。
  陈沐脸上带着令人讨厌的嬉笑,松开捉缰的左手,掌心对着自己用手指缓缓挠着,仿佛手心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其实手心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汗。
  人呐,难在知行合一,如果说戎马倥偬给他带来什么经验教训的话,那就是绝不知行合一。
  勇敢时不能对手看出自己勇敢,胆怯是不能让所有人看出自己胆怯。
  通过自己的行为欺骗别人,赋予人勇气或震慑,是他作为首领的一贯主张。
  他不是神灵,可以怕,但不能让同样害怕的人知道他怕,让让他们从自己无畏的模样中勇敢起来,再带给自己勇气。
  战争的胜利是让自己达成目的,而不败之地即是不让敌人达成目的。
  现在陈沐知道俺答像给他一个下马威,左右他拿俺答没办法,那就只能不让他达成所愿了。
  “别喊了,没人听。”
  陈沐叫住不停大喊的鲍崇德,有些厌烦地挠挠耳朵,无可奈何道:“你一个人怎么能比得上千百人声音大,听不见的,让他们撒会野吧。”
  陈沐说完就笑了,他该在马臀囊里带俩手雷,那玩意儿声音大,这会丢出去一准让他们消停,不过估计接下来事就不好办了。
  反正他知道这帮人要放箭早就放了。
  与他而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诶,你要是死了,家里有什么话要陈某给你带的?”左右是游曳的草原骑兵虎视眈眈,陈沐这样的问话很是应景儿,让鲍崇德仰头大笑,他知道陈沐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用言语抵消大队骑兵对他们的震慑,笑道:“将军,我很佩服你,不过我不会死,倒是您,将军,如果俺答汗准备杀你,会让我把尸首送回去。”
  陈沐眼睛乱转,虽然看上去像在与鲍崇德对话,但实际上却在观察这些骑兵的武备,并在心里记下。
  毛皮铁铠,长短骨朵、马刀明剑,还有老式火铳与弓箭——和吉能部骑兵差不多,不过远处营寨门口倒是有马下勇士背着长鸟铳。
  总得来说,土默特部在军械上正在与明军拉近距离,非常接近。
  在战意上,他们更野性也更强悍。
  鲍崇德顿了顿,小心地看向陈沐,道:“您有什么话让小人带回去的?”
  陈沐也笑了,张开双手做出个毫无意义的举动,随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啊!我还真有话让你带。”
  “要是我回不去,告诉隆俊雄,镇朔将军里有块地砖下面压了七封信,让他该给谁给……”
  嗖!
  似乎是看陈沐与鲍崇德谈笑太过肆无忌惮,一支羽箭射在陈沐马前六尺,持弓的骑手对上陈沐的目光,咧着嘴露出满口大牙笑着,接着笑意缓缓凝固。
  他看见陈沐矮身把斜插在地的羽箭拾起攥在手中,拨转马头朝他走来,整个骑兵阵因陈沐的动向而动,不过那个骑兵好像没想到陈沐会因此上前,稍缓片刻,就见陈沐在十几步外撒开缰绳,两手自腰间抽出两杆手铳,一手指天、一手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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