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29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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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与这个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的荣誉,还有什么能让本该在帝国长城之下享受荣华富贵的将军栖身冰天雪地之中,蜷缩在奇怪的冰屋里饮鹿肉汤?
  几个月来,长途跋涉跨越冰河抵达北亚墨利加后面临人类难以承受饥寒,让每个明军将士都成为哲人,饥饿与寒冷让他们的身体不愿再多做一丝一毫的动作,头脑却前所未有的发散。
  当前途与归途同样尘封在九尺冰盖下,入眼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别无选择去思索生命的意义、生存的意义。
  包括但不限于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到这来的?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为什么会到这来?我又该去哪?
  哲学起源于疑问,这支大明残兵有他妈太多疑问了。
  就连麻贵都开始怀疑,土著冰屋里,明朝总兵官语无伦次地手舞足蹈:“往前,是走不完的冰雪,已经七个月了,我问古达北方的冰什么时候能化,他告诉我,从他出生北边山上的冰就没化过,他已经他妈的五十四了!五十四年,北方的冰就没化过!”
  古达的名字是麻贵起的,是生活在这边上千个‘女真人’里年纪最长的老者,这儿的人没有群居习惯,也自然没有部落,以家族聚在一起生活,最大的家族有三十三人,最少的则只有两个人,生活在广袤的群岛上,忍耐寒冷与世无争。
  麻贵猜测他们不群居的原因是食物不多、没有农耕,群居活不下去,就像他的部下在这一样,要分成各个小旗在大片冰原上狩猎,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
  古达是上百个家族中最见多识广的猎人,在迷路时最远去过北方六百里外。
  北方高山上的冰不可能化,这事任何一个大明旗军都知道,比起土人他们更近见多识广,越高的山越冷,山顶的雪是不会化的,麻贵自然也知道。
  他并非是因为这事失态,这只是使他崩溃的借口,甚至很可能麻贵本身就像利用这种崩溃来大喊大叫,释放心中的压力。
  骂完了,麻贵挥舞着拳头无端发泄着身上的力气,终于像耗尽所有力气般瘫坐在鹿皮毯子上,对他的哥哥无奈道:“你知道最讥讽的是什么?这些生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对我们很尊敬,不是因为大明,不是因为官职,不是因为兵器,是因为我们从北方来。”
  “在他们所有人里,二十年还是三十年,除了古达,没人能在漫天风雪里从北方活着回来,我们走了一条本地人都不会走的路,而且还活下来了。”
  麻贵说到这,被寒风冻伤的脸没有丝毫骄傲,再没人比他自己清楚,他们能活下来除了有些幸运,更多的则是先前一年有余的准备,除此之外这次跨越冰河是一场只有愚蠢的葬送之旅。
  “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麻锦摊开两手,裹着厚厚鹿皮的他现在已经不能在身上找到丝毫大明将军的模样,就像本土女真人一样,手掌蜷缩在厚厚的鹿皮袄内,道:“朝廷以为咱们死了事小,一封回报书信就能说清,但望峡州兵马已经撤向日本,朝廷接下来调令可能是让我们也回去。”
  “就这?探出两条路,亚墨利加北是无边冰原,一条在冰封时备足冬衣粮草,乘雪橇死人狗三成既能到达;一条跨海踏岛,乘船换骑六千里,有惊无险?”
  “我不觉得回去很好,哪怕是三宝太监出海,也有什么都没找到的时候,但我不希望我们是第七次。”麻锦这样反复无常,麻贵都习惯了,冷天容易让人心窍坏掉,尤其在人们还不认为是脑子在控制一切的时候,麻锦接着说道:“朝廷那些官吏什么都不懂,我们失踪,他们就把舰队撤去日本。”
  “兄长昨天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昨天麻锦还在劝麻贵回去,好不容易麻贵接受了回去的准备,听麻锦这意思又变卦了,他不由得讥笑道:“朝廷官吏不懂,那兄长你懂,你懂你跟我说说,咱当然可以继续往南,目的何在?”
  “我也不懂,我不是说不回去,但必须要找到点什么再回去。”
  麻锦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找到些什么,他伸出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往外蹦,道:“找到几万个人?找到座金山、银山?或是找几万顷能种的地?别管找到什么都好,不能无功而返。”
  “陈帅下南洋,他在吕宋找到人、找到金矿、贸易弄去一大堆东西;咱不说找到多发财的东西,但必须要找到些东西,不然就是咱俩的问题了。”
  说真的明人远航探险,太诡异了。
  最困扰麻贵的不是没找到什么,而是陈沐究竟想让他们找什么。
  大明缺什么?
  涉及到个人,什么都缺;但在国家的层面上,这个帝国什么都不缺;甚至就连一直以来陈沐上辈子带来的印象觉得大明缺铁,缺好铁,其实也一点都不缺。
  他觉得缺,是因为在他来之前的那个年代区区一个宝钢一年就产出六七千万吨粗钢,那么大的产量与需求量当然缺,可现在那一年的原材料够大明帝国冶炼三百年。
  只可惜,陈沐与其他人的认知差距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他想让这个强壮并初显老态的帝国完成时代跨步,在这种体量下想率先跨出这一步,便决定了要鲸吞天下,也决定了在他眼中是什么都缺的。
  但涉及到具体执行使命的人,他们不免疑惑——明明,什么都不缺。
  “过了上元节。”麻贵咬着牙下定决心,道:“伐木造船,这边的海岸快解冻了,到时候我们往东走,向南已经到头了。”
第六卷
万历牌
第一章
大沽
  纵然刚过完年,南洋入天津卫的航线也不见丝毫寂寞。
  闽广一带,货运发达,沿途航数十里便能遇到同行商船货船;到了浙、南直一带,更是繁盛,停驻补充水粮时便能将港口吞吐看出名堂,陈沐还专门让辎重船等他两日,去松江府看了看徐阶的讲文院。
  等再上船进入北直隶地界,气氛更大为不同。
  仿佛只有在这,才能让人突然想起:噢!大明还帮外国打着仗呢!
  往来航线,多半都是军船,还是随处可见登船高呼的军士,亦或是运送辎重的粮船,陈沐喊住邻船几个军汉,问起日本战场的情况,这些人能回答他的尽是些战场传说之类的东西,实际军情什么都不知道。
  日本这场战役本该由南洋军府控制,不过高拱走程序,让日本王派遣使者去北京求援,便将战事移交至朝廷,后续参战兵力除了陈八智外也尽数为朝廷北疆调派,与南洋军府便摘清关系。
  现在战争进行至哪一步他都不知道。
  二月十七,船队抵达这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的海陆咽喉天津卫大沽口。
  “前日刚下过雪,礼部为南洋大臣备好冬衣官袍,在海口城塞稍歇片刻,天津卫早就收到大人回京述职的信,各位前来迎接的大人一会儿就到!”
  吏部科员毕恭毕敬从他这取了官印,礼部科员带着他亲随一众十余人如大沽炮台要塞,备下温汤饭食,照顾无微不至。
  朝廷准备的官袍没有用上,但补子用上了,陈沐的补服是狮子,礼部给带来的仙鹤。
  禽兽之间,差别可大。
  所谓进京述职,在各地总督的位置上,大多时候就说明这个官职做到头了,要么上升、要么下调,有的是三年一期、有的四年一期,不过别人回京述职都赶在年前,陈沐本身不是总督却有超出总督的职权,何况路遥天远,没有定制,只要遵照诏书期限之内回京就行。
  他可是提前了好几个月!
  大沽口炮台在后世非常出名,出名在与外国在这个地方大作几次阵仗,惨遭杀伤,签过一纸条约,媚外自毁。
  这是明成祖皇帝朱棣修的,永乐二年天津设卫,海口筑墩设炮,因而有大沽口的名号。
  这么些年了,火炮就没换过,陈沐被礼部科员引着边走边看,拍着古老的城垛让杜松拿出笔记本,道:“回去在这,还有那边,要修两座庙,港口那边上船下船,也要两座,火炮也都要换,都记下了,等我去述完职,跟陛下说。”
  陈沐,或者说天底下所有总督,述职可不单单是跟皇帝或者内阁述职,他得跟徐达述职。
  对,就是过去明朝开国大将徐达,现任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在居庸关城隍庙。
  因为朱元璋立国后不光管着百姓诸如军户、匠户、疍户一类的户口,所有庙宇修建也有了朝廷统一规划,甚至连神灵封爵,都由这位人主管着。
  他说:“朕立城隍,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他觉得可能有人敢忽悠皇帝,但敢忽悠神明的要少得多,责令各县三年之内必须修出城隍庙,所以后世城隍庙,基本都是明朝初年修建,各地城隍依府、州、县,分别对应公、侯、伯的爵位统一安排,各地城隍神封好不同,但都是历史人物,受人敬仰。
  比方说徐达,就是坐镇北京都城隍庙的正一品大神仙,大明朝所有主要官吏,任职时要在任职地城隍庙里立誓睡一宿,做完这任官职回京述职,则要在徐达老爷子身边睡一宿。
  那话儿怎么说?
  阳世三间,积善作恶皆由你;古往今来,阴曹地府放过谁?你可来了。
  陈沐今夜也不能例外,他的目的地不是北京紫禁城,正是居庸关城隍庙,找徐达老爷子述职去。
  去城隍庙睡觉对陈沐来说没啥,他可没别人那般战战兢兢,徐达老爷子要是知道他在阳间都干了点啥,弄不好还得显圣上来跟他喝两杯。
  就像回京述职一样,他问心无愧。
  前来迎接的正主没让他在这个设立百余年没派上大用场近荒要塞多等,不多时便有盔插小旗的精悍骑军抱拳叩塞,请南洋大臣出去。
  没办法,海路不似陆路,若是陆路,临近驿站在百里开外就会派人飞马传信京师,迎接的人也会早早在路上等着,但海运不同,总不可能为了仪仗,让陈沐在海里飘着,先派船上岸。
  陈沐在要塞上看见这几个骑兵,他就知道来接他是谁了。
  像机器人一样的军队,大明只有一支,这支军队现在就在北京,叫戚家军。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论陈沐还是陈八智,他们的军法都脱胎于戚继光,只不过陈沐是在里面加入更多赏的范围,删去些不必要的罚,并有自己的新东西;而陈八智则对戚继光的军法一条不减,还加入专用于约束南洋宗藩旗军的罚。
  更改后的军法孰优孰劣暂且不提,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两个在军法的贯彻施行上都比不上戚继光这个原创者。
  要塞下的骑兵只能是戚继光的人。
  远处,一行仪仗正缓缓前来。
  “牵马。”陈沐脸上扬起笑意,对杜松道:“我第一次北调来京,就是去金山岭长城望京楼见戚帅,恍如隔世啊!”
  要塞城门缓缓开启,天津卫大沽口旗军在城中拱手相送,陈沐跨上身形高大的白妹,绯红绣仙鹤官袍外罩着狐裘翻身上马,与亲随交代了分两路去城里将军府住下,带杜松等四骑迎着朝廷派来的仪仗而去。
  官道另一头,戚继光跨在同样西班牙血统的高头大马上,拱手朝他笑笑,回身做出请的姿势,道:“鸣锣开道!”
  陈沐亦抱拳道:“晚辈怎敢劳戚帅大驾前来相迎,真是失礼了。”
  戚继光洒然而笑,摆手并马共走,道:“虚伪客套就不说了,你这几年给朝廷送上近千万两白银,别说戚某,就是阁老与陛下都想到天津卫来接你,换了任何人,六百万两白银、四年京运五百万石米粮,都担得起。”
  “不过皇帝被阁老劝住,阁老担心名声太盛对你不是好事,后日在府邸设宴,你明日去居庸关城隍庙述职,后日进紫禁城,后天夜里去阁老府上,户部、吏部、兵部的部堂都想见你,戚某也同去,蓟镇也有事要与你细说,这个拿着。”
  说着,骑从奉来一方木盒,内里装着一支装饰华丽的尺长手铳,戚继光笑道:“你送过我手铳,我也送你一支,礼尚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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