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6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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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方官府对瘟疫有良好的解决手段,也正因如此,其在公文占比较小、不易受人重视,一旦重视,为时晚矣。
  从来没人把这么多瘟疫联系到一起,大多数人身居乡中,对临近县内的情况还要晚半个月才知道,遑论周边诸省之大事。
  甚至连有途经知晓一切的万历皇帝,将这一切联系起来的契机,都是陈实功回京给他带来的那些东洋军医院解剖大全,让他对医术产生些许兴趣,这才关注到一直以来肆虐于天下的瘟疫。
  让他认识到这是一场战争的,则是陈沐来自东洋军府的信,让他说出:“欧罗夷,也受大疫?”的疑问。
  “陈医师,你说欧罗夷之黑死病,与我之大头瘟乃同种瘟疫不同叫法,那它们就是同一个瘟疫。”万历的眼中似乎永远包含着求知欲,疑惑道:“又人畜相染,它们之间兴许有所关联。”
  从小就是这样,他看过世间太多新奇的东西,水火同力使青龙遁地、无帆行船,火烧气球令飞鱼腾空焚毁连营,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敢想的事。
  陈实功安静的坐在皇帝侧后方,道:“臣不知,倒是陈帅与陛下有过相同猜测,他认为是天下相连越是紧密,一个地方的瘟疫便越易被船舰、兵马带去另一个地方。”
  万历放下笔,转过头来坐着缓缓颔首,旋即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道:“朕知道你在北洋治好百余例黄热瘟,还用青霉治愈数例西佬病。但大头瘟,它从何而来、依何而生、专嗜何人、何药可医,你知道吗?”
  陈实功摇头:“臣不知。”
  “不知道就不要去通州,你是东洋军医院最好的医师,陈帅对你赞誉有加,他说假以时日你能让我天朝子民免于病患之苦,通州——你不要担心。”
  坐着的万历张开双臂:“朕已发顺天府医户八百三十人驻通州设五病坊隔离、医治病患,以太仓银予患者。千百年来祖宗遗德,什么样的瘟疫没来过,没有你陈医师,它们一样都被我天朝子民一一扫除,不差你一人。”
  陈实功这一次没有摇头,他只是叹了口气:“臣,不敢。”
  “虽自知身负重任,却不敢不赴通州,先贤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若不去,于心有愧,愧天地良心,更愧平生所学,还望陛下——”陈实功缓缓拜下:“全臣心意,准赴通州,覆瘟于此疫。”
第五十二章
尚方
  “嘁!”
  万历皇帝对陈实功全心意之说并不在乎,深吸着气环顾军事室周遭,也不生气。
  “陈实功,陈实功。”只是抬起二指对着陈实功道:“朕也只求实功,有用的银子一百万也可花、没用的银子一分都不拔,用人亦是如此;管用的办法,代价再大朕不吝付出,不管用的办法,就算再慷慨激昂朕也不会动心——所以你跟朕说这些呐,没用。”
  “你乃外科圣手,西佬疮你能药到病除、军士创伤就算脖子断开你都能用头颈吻合术活人,朕知道你的本事,但这次的瘟疫你没有办法,就不要去全大义了。”
  当一个人用你的理论去反驳你时,是很没脾气的。
  陈实功现在就面临着这种情况。
  万历口中所言四问,即病从何来、病依何生、病嗜何人、何药能医,这恰恰是陈实功在东洋军医院时编写医书中的原话。
  在常胜时他们遇到了许多过去没见过的大小病症,这里面有危害不大的小病,同样也有棘手的疑难杂症。
  这四问,就是陈实功在治疗病患过程中总结出的规律,随大明兵船通航天下,遇到更多过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疾病乃是必然,一套用于识别、诊断、治疗的手段也因此应运而生。
  其实就是教授医生应对传染病的方法论。
  陈实功万分无奈,道:“陛下,那是臣研究所得。”
  此时此刻,东洋军府的甲等医师对陈大帅首次进入军事室看到满屋子自己家中陈列的心情异常感同身受。
  “您应知道在四问之后,每个问题臣都给出解答,既不知,即要先断其传染,再穷举、排查排除,对比诸多症状一一下药……这非临床所不行,臣无法在太医院或北洋军医院将这病症性情摸清。”
  “只有通州。”
  不论是传统的什么,它们大多有实践精神在内,是先辈对客观规律的总结,一旦到某个时代将实践丢掉,只扫起泛黄故纸堆里的书文必然无丝毫用处。
  只有在先贤的总结中通过实践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才能完成革新。
  如今陈实功知道万历惜才,不愿让他去通州以身犯险,可他必须去实践,对他来说这样的机会不常有。
  “朕当然知道你说的。”万历嘻嘻地笑了起来,向前倾着身子一副追根问底的模样问道:“朕听说通州灾疾流行,人民死者甚众,你……就不害怕?”
  紫禁城里很安静,真正的岁月静好,就算外面乱成一锅粥,戒备森严的皇城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万历很尊敬陈实功前往通州的请求,他甚至想自己去通州,但满朝文武认为他极为重要,万万不能去通州,既然他不能去,也不希望让他所喜欢的、钦佩的人去通州。
  可他喜欢的、欣赏的,恰恰是这种勇敢与责任,要是他微微一劝陈实功就顺杆爬不去了,反倒也会让他不喜。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陛下为何问这个,孰能不怕,可臣是军医呀。”
  陈实功笑得洒脱:“北洋军府军医院甲等医师陈实功,月俸米二十四石,与内阁大学士同禄。”
  “说实话,臣在北亚常胜白马河亲手剖人四百余,在河畔站立三天三夜险些疯癫;战事一起伤兵不断,在营地里伤兵不治完臣就不能睡,明西二次战争整整一个月臣没在榻上睡过一日。”
  “但既来之则安之啊,纵然陈帅将我军医营当成活人机器,旗军亦不够体恤,长官救不活旗军怒、旗军救不活长官怒,更难的是眼看旗军哀嚎但臣保不住他的腿、保不住他的眼,多少夜里臣满心想的都是如上天再赐给臣一次机会,我去考取功名、我去经商做贾、我哪怕去市集当个屠户,都绝不会再学医。”
  “但救起人来就忘了。”
  “臣拿的是朝廷的俸禄,不出生入死,何来问心无愧?兵法有云,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通州,瘟疫,正是这样的死地。”
  说到这,陈实功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作揖下拜,等他再抬起头,道:“对这样的死地,臣有充足的逃生经验,不论这瘟疫是什么,它留不住臣之性命。”
  万历的脸上说不清是悲是喜,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眯起眼睛看了陈实功半晌,仿佛想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里,这才终于开口道:“如何逃生?”
  “不论何样病症疫疠,总要寄生于人畜体内,要传染他人,或体液、或血液、或气息、或皮肤,眼下既不知大头瘟从何而来、寄生何处,那便处处设防,全身包裹无丝毫泄漏于外,有口罩有眼镜,它无孔不入我便教他无孔可入。”
  “它存于兽体,臣便使通州兽类为之一绝;它存于气息,臣便调集鞭炮于城内大鸣大放,使硫磺杀灭气息;它存于人体,臣便划通州各坊严禁出入一一排查,请北洋调北直隶棺材将尸首尽收,实在赶不及……强行焚之。”
  “除此之外,率名医一队全副武装深入隔离病坊,问询诸多患者,排查病源、比照症状,对症下药……臣对大头瘟稍有了解,其毒性甚烈,患病者多数日则死,纵有医药亦难实验效果,但纵然如此还是要实验,大头瘟已肆虐经年,就算此次将之除去,下次它还会再来。”
  “臣深入通州之目的,一为实验青霉对此瘟可有效力,二即为下一次瘟疫袭来,除掉它。”
  “若真如你所说,朕放你去通州也没有不妥,但你务必要处处小心。”万历听到青霉,挤起了眼睛,他听说打这种药极疼,听着就害怕,随后又有忧心忡忡道:“你所言甚是,此等烈性之瘟,如今盛世还好抵御,若天下稍有乱象,片刻疏漏,它便能染遍天下,酿成大乱。”
  “是要尽早除去为好。”
  万历说着起身站了起来,拍着手道:“既然如此,你一定要去通州,没有权力可不行,朕要给你下一道诏书,封你为北直隶总医官,总领北直医事,可就近调动一千户北洋军,知府以下凡对医事有利,尽听调遣,有不从者朕,朕……”
  他左看右看,最后从墙柜上取下一只戚氏短管五雷神机交到陈实功手中,道:“朕赐你御赐尚方铳,有先毙后奏之权。”
  注:人民——《明神宗实录》:三月,京城内外,灾疾流行,人民死者甚众。
第五十三章
变化
  鼠疫本不该在通州爆发,通州是大运河北端,南方向北方漕运的最后一站,而鼠疫从北方来。
  依照潜伏时间,本该在密云甚至关外行军途中爆发,那样危害会小得多,追随戚继光北征的浙军伤兵少之又少,又对紧急情况有相应防范措施,如果在关外爆发,这场疫情可能连消息都不会传进关内就没了。
  但万历皇帝挂在嘴边的心头好,青龙军列,帮助鼠疫完成从乌梁海到通州的旅行。
  青龙军列这名字听起来很酷,但其实对坐过它的士兵来说根本不是那回事,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再坐第二次——但没办法,他们的将军想,并觉得他们想。
  快呀。
  啥玩意儿能让一个完整建制的游击将军部携辎重、战车、火炮一个时辰窜出去四十里啊?
  没有,这世上就没有这样的东西。
  徒步行军人走二十里不难,训练艰苦的老兵在路上甚至还能吃点饭、歇两回,新兵咬咬牙也还可以,但战车、辎重对路况要求太高,尤其是火炮,这玩意儿在平路上都走不快。
  可只要部队拉到车站登上青龙,军列就能十二个时辰内把人、马、车、炮、粮,统统送到三百里外。
  一个时辰四十里不难,难的是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前进,人是需要休息的,马更需要休息,但青龙不需要。
  它可以在一天、两天后只要轨道没走完,依然能以这个速度继续开进。
  在这样的速度诱惑下,将军们根本不关心什么风大、天冷、摇摇晃晃快把脑浆子颠出来之类的问题。
  其实话又说回来,坐青龙军列行军难受归难受,可行军千里,随便问哪个人他都宁可在军列上难受三天,也不乐意靠双腿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
  时代在变化,就连戚继光也没想到乌梁海会在他手中真正稳固下来……事实来的太过吊诡,在木铁复合轨道建成后,千里外的北直隶向兀良哈三卫调兵速度比翻过两座山的蒙古部落放牧溜达过来更快。
  这一变化带来不好的影响就是一切在朝着中心汇聚,这个中心就是通州,四通八达的通。
  它既是漕运的最后一站,也是铁路向口外运输的起点,还能直通北洋海运,军队在通州、伤兵在通州、车夫在通州、煤商在通州粮商自然也在通州,一切都在通州汇聚——瘟疫,也来了。
  陈实功的准备工作还算简单,好在年后不久,京师及近畿尚存诸多鞭炮,被总医官以皇帝发内库银征用,另有北洋工业区的胰子、医服、硫磺粉、头巾、口罩等物,皆听令制取,一应价格朝廷照给,让万历皇帝落得一番好名声。
  万历确实对瘟疫非常上心,不但下诏取太仓银,发东厂宦官至通州,非但百姓瞧病的诊金免了,还给每个患者发银六分、钱二百,以资日常用度;另外还一面用蜂窝煤税的部分减免来换取煤商大户对通州的炭火支援,一面使宦官携内库银奔赴各地采办物资。
  更关键的粮,但凡遇到什么大灾大难,粮食永远是个大问题。
  达官贵人有良好的卫生条件,别管刷牙洗脸的护发护肤还是沐浴泡澡的澡豆胰子,他们有足够的财力想用多少就能用多少;而寻常百姓却不一样,他们有限的财力一要满足口腹二要顾住冷暖,卫生上普遍相对显贵之辈要稍差一些。
  最容易遭受感染的,恰恰是粮食与基本物资的生产者们。
  这个趋势被万历发现后,当即做出一项决定——今年南洋军府海运至北洋的四百六十万石米粮,不进京师,统统调至漕运衙门,如定海神针般压在通州救济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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