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记(精校)第1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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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拔野生平最为懊悔之事,除了今夜,便是当日蟠桃会上参加驸马选秀,让纤纤当众受辱,伤心欲绝;此刻听她坦承其时心情,更觉难过,想要道歉,喉咙却象被什么堵住了。
  纤纤微微一笑,道:“那两年中,我每日每夜都在恨你,每时每刻又都在想你。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一整天,傻傻地幻想着许多情景,比如我练成绝顶神功,亲手杀了龙女,你跪在我面前痛哭认错;又比如你突然醒悟喜欢的人是我,连夜赶到昆仑,要求重新举行驸马选秀……”
  拓拔野闻言微觉莞尔,但想到当日自己与龙女如胶似漆时,她却形影相吊,孤单憔悴,又不由得一阵黯然怜惜。听着她低声讲述心语,适才的惊悔恼恨渐渐地淡了下来。
  纤纤道:“与你重逢之前,我也不知幻想了多少种报复的法子,但那日天帝山上,再次见你,所有的仇恨怒火竟全都烟消云散了。只要看见你的微笑,我就象是昆仑山的积雪,融化在春日的地艳阳里。
  “在山腹中的几个月,虽然昏天黑地,又饥又渴,却是我离开东海之后最为快乐的日子。我脸上冷冰冰地不睬你,心底里却期盼着娘找不着出去的密道,就这么和你永远呆在那里……”
  拓拔野想起当初缚南仙强迫自己娶她为妻的情景,脸上一烫,又听纤纤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老天爷最喜欢作弄人,我们不但出去了,还被姬小贼算计,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在苍梧之渊困了整整三年。拓拔大哥,你可知这三年里,我每天都要问上几遍青鸟,到底有没有你的消息。每过一日就象是熬过了一年,心里急得象火烧,却哭不出半滴泪水,真的快要疯啦。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时,并不是期盼将他据为己有,朝夕相守,而是冀望他永远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于是我暗暗地对天立誓,只要你能平安地活着回来,我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也再不象从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痴缠着你,只做你乖巧听话的好妹子……”
  “妹子!”拓拔野心底大震,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摇头叹道,“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子。是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的情意,又……又玷了你的清白……”说到最后一句,眼眶一热,喉中竟自梗塞。
  纤纤泪珠忍不住倏然滑落,双颊酡红,微笑道:“傻大哥,我说过啦,我心里一点儿也不生气,很是欢喜,你用不着歉疚。和你说这些,便是想让你明白,我再不是从前那一心痴缠着你的小丫头了,更不会强人所难,逼你去做任何不开心的事情。对我来说……”
  妙目凝视着他,心中柔情汹涌,低声道:“对我来说,只要有过这一刻便足够了。就算是天翻地覆,江河倒流,今夜发生过的一切,任谁也夺不回,改不了了,是不是?”
  拓拔野胸膺若堵,五味翻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女大十八变,三年未见,这任性自我的妹子既多了几分龙牙侯的淡定平和,又有着西王母的刚强独立,竟象是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人。但不知为何,他竟忽然有些怀念从前那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的刁蛮少女。
  见他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自己,纤纤脸颊如烧,转身穿起衣服,嫣然一笑,道:“拓拔大哥,走吧。姬小贼害你和鱿鱼蒙冤三年,又刺杀陛下,陷害王兄,罪不可赦。我们这就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叫他真相毕露,无所遁形。”
  拓拔野一凛,这才想起壶外乾坤,当下收敛心神,点头应诺。气如潮汐,双掌飞旋,对着壶口徐徐推转。
  “蓝田归墟花”的毒性既已消解,真气登时如大河滔滔,奔流无碍,“叮”地一阵龙吟脆响,两仪钟应声冲起。
  拓拔野牵着她的手跃出神壶,四下环顾,不见缚南仙踪影,惟有那白玉石柱旁留了几点血迹,心中一凛,低声道:“娘?娘?”
  叫了几声,浑无应答。纤纤的脸色也变了,让拓拔野隐身藏在门侧,摇了摇床边的响铃。
  过不片刻,一个侍女推门而入,望见纤纤,失声道:“公主!”又惊又喜,转头叫道:“公主回来……”
  话音未落,已被拓拔野掩住口鼻,挣扎不得。纤纤关紧房门,低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九姑和桃姑呢?”
  那侍女惊愕地睁大双目,望望拓拔野,望望她,似是有些云里雾中,不明所以。半晌才怯生生地道:“公主,你……你忘了么?你方才被帝鸿劫走了。桃姑是东海龙神所化,九姑已经……已经死了……”说到最后一句,眼圈一红,忍不住哭出声来。
  “什么?”纤纤当胸如锥,脸色瞬时惨白。她与辛九姑朝夕相处,情同母女,感情之深,甚至更在西王母之上,听说她竟已死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寒渊之中。
  那侍女将先前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拓拔野、纤纤听得又是震骇又是悲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不到辛九姑忠心耿耿,竟会死在西王母手中!
  霎时间,九姑平素的音容笑貌、种种关怀慈爱全都潮水似的涌上心头。纤纤浑身颤抖,朝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上,泪水如断线珍珠,籁籁掉落。
  拓拔野封住那侍女经脉,藏于衣橱之中,想要转身劝慰,心中却也如箭攒刀刺一般。汤谷群雄之中,辛九姑与他们相处时日最久,感情最深,倘若是被敌人杀了,尚可报仇;然而死于王母之手,纵有万斛悲痛,又有何处可倾?
  纤纤深吸一口气,擦去眼泪,嘴角冷笑,低声道:“我猜对啦。我娘重权重利,甚于一切,她既铁了心要和土族结成同盟,谁也阻挡不得。即便真拆穿姬小贼的面目,她也必会百般替他圆谎,为他撑腰。”
  拓拔野知她所言非虚,心乱如麻。
  眼下五族之中,火、木族元气大伤,兵疲民蔽;土、金族休养生息,兵强马壮;水族瘦死的猛犸比象大,虽然水师屡遭败绩,但地大物博,铁骑、步兵仍十分强盛。要想扳倒姬远玄,最为关键的便是赢得西王母的支持,只要能得金族、火族相助,加上苗、蛇、龙三军,当可与土、水联盟决一胜负。
  但金族的传统向来是不轻衅战端,超然局外,极少搅和到大荒各族的战乱之中。姬远玄又摸清了西王母的心思脾性,对她必恭必敬,率诸侯以臣服,自然大得她欢心。
  这三年之中,金族大军虽然跟随姬远玄征讨九黎苗族,却少有真正交锋的时候,仗着白帝是大荒天子之利,更俨然成为大荒第一族。白招拒明为神帝,西王母却实是天下之主。
  一旦两族联姻,西王母依旧可以凭借姬远玄统治大荒。江山稳固,四海太平,她又怎会胳膊肘外拐,帮着外人对付金刀驸马?金族上下又怎会甘于自陷战火,辟利趋害?
  眼下缚南仙被西王母所擒,倘若当真投入炼神鼎中,魂飞湮灭不说,姬远玄必定还会反咬一口,告之各族群雄,龙族与帝鸿鬼国、九黎苗族沆瀣一气,意欲劫走西陵公主,破坏大荒联盟。
  拓拔野越想越是凛然,缚南仙自作主张的“妙计”,不但没能诱使西王母对付姬远玄,反倒作茧自缚,坏了大局。加之今夜姬远玄刚以帝鸿兽身现迹昆仑,自己此时若再带着纤纤现身,这“帝鸿”的嫌疑可就更加难以洗清了!
  饶是他聪睿绝顶,思绪百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来。目光转处,瞥见使女新甫送入的、叠放在玉案上的霞帔凤冠,心中登时刺疼如扎,突然又是一动,闪过一个从未触及地念头来。
  忽听纤纤低声道:“拓拔大哥,事已既此,只有摸着石子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先救出娘,再作打算。”
  拓拔野收敛心神,点了点头,沉声道:“如那侍女所说,姬远玄既敢在洵山设下祭坛,炼化娘亲,必定已埋伏周详,等着鱿鱼自投罗网。群雄毕集,我们先乔装混入,伺机行事。”从怀中取出几张晏紫苏特制的人皮面具,挑了一张敷盖在纤纤脸上。
  纤纤对镜而望,终究不放心,又用胭脂水粉轻抹妆扮。过不片刻,柳眉杏眼,判若两人,再难看出半点破绽,纵以念力查探,也感觉不出丝毫异样。转身朝拓拔野嫣然一笑,心中却突然一阵莫名地凄凉怅惘。
  倘若自己不是纤纤,不是西王母的女儿,只是这镜中的陌生美人,她的人生会不会更加单纯、快乐一些呢?
  ※※※
  打开窗子,寒风怒吼,卷着雪花扑面而来。不等“冰火虫”发出碧光,拓拔野便已拉着纤纤冲天飞起,御风朝西掠去。
  彤云密布,大雪纷飞,一道道闪电如银龙乱舞,照得昆仑雪岭亮紫一片,雷声轰隆回荡。
  纤纤衣袂乱舞,呼吸如窒。从未飞得如此之快,冰峰嵯峨,从下方急速倒掠;闪电骤起,不断可见滚滚雪崩,沿着高岭如飞瀑倾泄,雄壮非凡。
  这等仲夏时节,风雪雷电交加肆虐的奇观,惟有昆仑方可一见。二人并肩疾掠,两袖盈风,被那冰冷刺骨的暴雪涤卷,胸膺中郁积的悲怒烦闷仿佛渐渐烟消云散了。相视而笑,精神为之一振。
  将近洵山,只见前方茫茫飞雪之中,一道紫红霞光在雪山冰岭之间摇曳吞吐,扶摇破空。隐隐听见锣鼓号角,夹杂着呐喊欢呼。
  两人斜掠俯冲,沿着陡峭山崖迤逦而下,鼓号欢呼声越来越响。
  透过蒙蒙雪雾,隐约可见群山中央,矗立着一座光秃秃的山丘,那绚丽霓光便由山北发出。南边峡谷,一道涧溪从山顶冰川融化流下,如银龙摇舞。想来便是金族祭祀天神的洵山。
  洵山距离玉山四百八十里,山涧南流注于黑水,涧溪中有许多赤红的丹砂和青绿的雄黄石,是白太宗当年炼药之处。
  数百年来,金族一直将其作为祭神的山台,姬远玄故意选择这里炼化缚南仙,自是要让金、龙两族彻底敌对。
  到了山顶,狂风凛冽,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皑皑白雪。北边千余丈外,一座方形石丘兀然高立,霞光滚滚,人潮围涌,当是洵山祭台峰。
  拓拔野凝神望去,那祭台峰中央果然放置着炼神鼎,烈焰如赤蛇狂舞,烧得鼎壁青白刺目,那道红艳霞光便是从鼎中放射而出。
  神鼎四周环绕着十八面金锣、十八个石鼓,三十六名精壮大汉正赤着上身,挥槌急撞,轰鸣声和那滚滚闷雷交相呼应,震耳欲聋。
  祭台峰下人头耸动,服色各异,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各族豪雄,有的挥臂呐喊欢呼,有的交头窃窃私语,嘈杂如沸。
  这一夜之间,昆仑变故频生,原本当在七星驿站酒宴歇息的诸族贵宾,反倒冒着严寒风雪,云集在这洵山顶上,成了金族祭礼的看客。赶到这里,除了看热闹之外,多半都盼着帝鸿前来劫夺龙神,也好合力围杀,除去这心头大患。
  拓拔野、纤纤趁着大雪飞掠而下,挤入人群之中,凝神聆探,周围众人不是在猜测那突然重现昆仑的帝鸿,便是在议论胆大包天的缚龙神,十之八九果然都认定她必是受拓拔帝鸿地指使,前来破坏西陵婚礼。
  忽听号角长吹,有人高声喝道:“登台祭天!”
  鼓乐喧渊,姬远玄、武罗仙子、应龙等土族权贵次第从北面石阶走了上来,在祭台西侧盘腿坐定。陆吾、长乘等金族众神、仙则簇拥着西王母从南面石阶徐行而上,在祭台东侧坐定。
  接着又是一阵激越号角,八名童男童女推着一辆青铜车徐徐登台,车上坐着一个黑衣女子,白发飞舞,秋波流转,笑吟吟地毫无惧色,赫然正是缚南仙。
  群雄轰然,拓拔野一凛,想要传音义母,却又担心被祭台峰上的众高手察觉截听,当下握紧纤纤的手,凝神聚气,伺机而动。
  八名童子将青铜车推到鼎边,鼓号声止,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西王母翩然起身,豹袍鼓舞,淡淡道:“东海妖孽缚南仙,肆虐大荒,被神农帝封囚在天帝山内,三百年来不思悔改,反更变本加厉。神帝化羽,这妖女又与拓拔帝鸿勾结,兴风作浪,涂炭生灵。如今更公然侵犯我昆仑神山,意欲掳夺西陵公主,祸乱天下。其罪滔滔,实不可赦。特借金刀驸马炼神宝鼎,化其魂魄,献祭天神,以平天下之愤。”
  鼓声大作,欢声雷动。
  姬远玄昂然起身,朝着西王母等人躬身行了一礼,又朝台下群雄环身揖礼,朗声道:“各位好朋友,后日便是寡人与西陵公主大婚庆典之日。按照金族礼仪,原当明日祭神拜天,但既然天降瑞雪,不妨将这良辰移前。只是辛苦大家,酒宴没能尽兴,还得一宿不眠,在这冰天雪地里与我们同行祭礼。”
  话音方落,台下便有人叫道:“酒宴没吃饱不打紧,陛下将这老妖女千刀万剐,煮烂了给大伙儿当宵夜便是!”
  又有人接着大声道:“稀泥奶奶的,老妖女三百多岁,皮糙肉老,如何咬得下口?老子喝口热汤暖暖身便成啦。”
  四周哄然齐笑,呐喊如潮。
  大雪飞舞,鼎火冲天,映得缚南仙脸容彤红娇艳,她端然盘坐,任众人如何讥嘲斥骂,只是微笑不语。
  拓拔野与纤纤十指紧扣,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都知她狂傲凶暴,何曾受过这等折辱?如此淡定,自是笃信义子会前来相救。但他念头急转,却依旧没能想到周全之计。
  要想在五族绝顶高手眼皮底下劫夺人祭,谈何容易?即便能侥幸脱身,也势必让人瞧破身份。到了那时,再想洗刷自己的“帝鸿”身份,又有谁人相信?更毋论如何力挽狂澜,拆穿姬玄远的假面了。
  倘若她经脉未断,又或者自己能参透青帝的“无脉之身”,或许还能种神其体,趁着台上众人不备,突然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眼下最为稳妥的办法,莫过于让蚩尤等人先出来大闹一场,自己再趁乱声东击西,浑水摸鱼。然而凝神四顾,人潮汹涌,却始终探应不出蚩尤、科汗淮等人究竟藏身何处。
  正自寻思,又听“哐”地一声锣响,姬远玄高声道:“有请仙子,设坛通天!”武罗仙子翩然起身,身后那两个俏丽女童怀抱长剑,鱼贯而入。
  喧哗渐止,众人纷纷屏息凝望。
  武罗仙子大袖挥卷,一个形状古朴的长石方案凌空徐徐飞来,落在炼神鼎前。那八名童子将香炉、法尺、果盆摆放案上,又将其他神器一一布置完毕,悄无声息地退立两侧。
  狂风怒号,武罗仙子仰头闭目,樱唇翕动,淡黄色的豹斑长裳猎猎鼓卷,突然轻叱一声,张开双手。
  “叮!”“叮!”两女童怀抱长剑双双脱鞘破空,划过两道银亮的圆弧,落入她的手中。
  她丝毫不停,旋身急转,双剑纵横飞舞,将香炉的紫藻香瞬间切成七段,送入炼神鼎中。“嗤嗤”连声,鼎中香气四溢,那滚滚霞光被双剑交错反射,折向乱舞,绚丽多端。
  霓光照处,“轰”地一声巨响,前方雪峰突然滚滚崩塌,露出一面光滑如镜的崖壁来。
  众人哗然惊呼,失声叫道:“那是什么?”拓拔野转头望去,心下大奇,只见那崖壁上赫然浮现出几行大字,弯曲如蛇,似是太古蛇篆。蛇文浮凸闪耀,灼灼醒目,他识得几字,却不知其连贯语意。
  台上金、土权贵惊愕莫名,纷纷起身,就连武罗仙子也似颇感讶异,收住双剑,凝神眺望。
  忽然又听“轰”的一声,崖壁炸出一个幽洞来,绚光冲舞,滚滚摇曳。只听洞中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哈哈狂笑道:“噫嘻!圣人既出,天下太平!吾得救耳!吾得救耳!”
  那腔调回旋长拖,措辞似古非古,奇怪已极。拓拔野微微一怔,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还不等细想,又听武罗仙子高声道:“阁下何人?为何藏身于此,随我剑、鼎神光显形?”
  话音未落,崖壁光芒炸舞,一个青铜八角瓶破空飞旋,不偏不倚地落在姬远玄脚边,瓶中伸出两个人头,各戴一顶毡帽,面黄肌瘦,摇头晃脑地哈哈笑道:“吾乃神族大巫延维是也!多谢黄帝、圣女救吾于此,女娲谶言,诚不我欺!诚不我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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