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记(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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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意料之中的大风暴即将到来。
  鼓乐高奏、曲廊上袅娜地走来两行宫女,提着灯笼,点点红光共衣袂乱舞。中间那身着风冠霞帔的女人就是昌意的新娘,脸颜被红盖头遮挡,只有被大风掀卷时,才露出嫣红的唇瓣。
  喧哗声尽皆顿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
  相柳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恨恨地传音道“凭什么我们只能在姨姥姥坟前拜堂,这女人嫁给昌意就能这么风光?我不管,你要和我重新拜一次天地!”
  我没有心思回应。在那明暗不定的灯光里,我只看见罗沄微笑而立,影子曳在墙上,那么落寞萧索。新娘走进殿里时,欢声四起,她眼里泪水莹莹,视线却一刻也不曾离开昌意。
  大殿里,似乎只有我和她听不见周围的喧哗与众人的说笑打趣。直到少昊敲了敲金锣,宣布开始同拜天地,她睫毛轻轻一颤,似乎才回过神来。
  昌意牵过新娘手中的红带,在欢呼声中,慢慢走走到礼台前,正要对着殿外的天池下拜,罗沄突然大声叫道:“且慢!”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无不讶然地看着她,昌意的脸色有些古怪。
  她嘴角微笑,端着一个碧玉瓶与两个酒杯,从容地走到昌意身边,倒满一杯酒,票声道:“昌意,我要走啦,不能吃完你的喜宴。所以先敬你一杯,祝你们相敬如宾,忘记世间所有烦恼。”
  相柳在我耳边传音:“你猜这杯酒有没有毒?”我心中怦怦大跳,只见昌意接过酒杯,正端到唇边,新娘突然抢过酒杯,将酒就水一饮而尽,低声说:“这杯酒我替他喝啦。”
  众人哄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跳个不停,觉得新娘的声音有些熟悉。还不等细想,罗沄又倒了一杯酒,递给新娘,似笑非笑地说:“你喝得太早,这杯酒才是敬你的。祝你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这次却是昌意从她手中将酒杯抢了过来,沉声说:“杯酒情深,不忘故人,螣儿姐姐,不管你这杯酒是酸是苦,我都甘之如饴。”
  罗沄泪水脩然夺眶,他刚要举杯,便又劈手夺过,一饮而尽,将杯子连着玉瓶一齐砸碎在地。
  众人大哗,狂风刮来,灯火摇曳,她满头黑发竟然瞬间变得雪白!我和相柳吃了一惊,昌意更是满脸骇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罗沄泪水涟涟而下,咯咯咯大笑道:“好一对痴情怨偶,好一个杯酒情深!我敬你的那杯酒,无毒无蛊,原本只是忘川之水,却偏偏让她喝了。很好,从今往后,她再也记不得你,你也尝尝相思红豆、情火焚心的滋味!我敬她的这杯酒,是流沙仙子所酿,叫做‘与子偕老’。这几天里,我原想和你同饮此酒,可惜……可惜你再不是和我白头偕老的那个泊尧!”
  她笑靥如花,额头、眼角、唇边……却已生出不少淡浚的细纹,仅仅伍片刻之闸,那春花般娇媚的容貌就枯萎凋谢了,只有那双紫色的眼睛,满溢着泪水,依旧那么的澄澈和妩媚。
  她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呼吸如堵,脑中一片空白。
  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一种毒药,叫做“与子偕老”。有人对我说,当你喜欢一人的时候,恨不能和他瞬间白头。但如果你喜欢的人变了心,你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忘记。
  我始络无法忘记罗沄,就如同她始终无法忘记昌意,她没有喝忘川之水,却喝了那杯让自己瞬间白头的酒,是因为寂寞的人生太过漫长,而有些事情到死却也不愿忘却。
  大殿上乱成一片,昌意抱住罗沄,大声的叫喊着巫医。
  相柳对我说,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但那时我却像石人似的僵住了,惶惶惚惚,一动也不能动。
  等我醒过神时,烈炎、少昊、祝融……已经把罗沄与新娘围住,把脉查探,输递真气。
  一个白发巫祝摇了摇头,说罗沄所喝的毒酒以“弹指红颜老”、昙花的朝露、瞬息草等几十种秘药合酿,再加上她体内的相思果毒,刚猛霸烈,无可医治。倒是新娘刚饮忘川水,可以立即用三生石化解。
  这时殿外狂风鼓舞,闪电交加,按着响起一连串的惊雷,震得湖面涟漪荡漾。泼墨般觳的黑云已经顺着雪峰滚滚而下,弥漫在天池四周。
  一个凤族的彩衣巫女高声说,再不行礼。吉时就要过了。少昊敲了敲金锣,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继续主持婚礼。
  眼看着昌意将罗沄撇在一旁,在众人的欢呼声里,继续与新娘拜天地,拜父母,又相互对拜,我心中怒火如烧。阴阳二炁感应着惊雷、狂风,在玄窍、丹田汹汹盘旋。
  少昊微微一笑,道:“大礼已毕,天地为证。再喝过交杯酒,你们就是夫妻了。”拍了拍手,两婢女重新端着酒杯走到两人面前。
  怒风咆哮,垂幔乱舞,殿内的灯火被刮得如同一道道横着的红线。天边忽然又起几十道闪电,将四周映眼得一片青紫。
  新娘站在栏边,霞帔翻舞,不知是被寒风侵骨,还是受了方才的惊吓,全身仿佛在微微发抖。
  她与昌意一齐接过酒杯,手臂相绕,刚端到唇沿,雷声枉震,她猛地一颤,将昌意手中的酒杯扫落在地,顿足哭道:“姥姥,我……我下不了手!”
  “哧哧”激响,青烟四冒,玉石砖地瞬间被酒水蚀出几十个黑洞。众人哄然大哗,昌意脸色也倏然变了。
  大风刮来,新娘盖头掀卷翻起,露出一张苍白而秀巧丽绝伦的脸。我像被雷电劈中,刹那间无法呼吸。
  这个“新娘”竟然就是瑶雩!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凤族的彩衣巫女突然闪电般冲向昌意,黑绫飞舞。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烈炎、少昊、祝融齐齐出掌,“轰”地一声,气浪炸鼓,周围的石案顿时被掀得破顶冲天。
  众人惊呼着趔趄后跌,我呼吸一窒,只见黑绫翻卷飘忽,彩衣巫女被少昊、祝融的气刀震得翻身飞趺,眼看就已要持上烈炎劈来的火真气刀,瑶雩却突然斜冲而至,挡在她的身前。
  我大吃一惊,真气应激而生,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然而已经迟了。
  烈炎失声低呼,收刀后撒,瑶雩仍被气芒当胸扫过,顿时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昌意大叫:“瑶雩!”我哑声怒吼,气刀哄然狂卷,将他与祝融、少昊尽皆逼退开来,抄身抱住瑶雩,她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脸色惨白,经脉俱断,连眼神都已经涣散了。
  “共工!”彩衣巫女看见我,像是舒了口大气,倚着石柱,泪水倏然而下,柔声微笑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果然也来了。”
  姥姥!听到她的声音,我心神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海一战,她不是已经死于烈炎之手,被悬首城门了么?难道那只是她的金蝉脱壳之计?
  众人哄然,似乎都没料到我和姥姥竟会现身于此。
  少昊摇了摇头,叹道:“水圣女,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女儿和儿子,尤嫌不足,如今还要再害死外孙与外孙女么?”
  姥姥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揭,露出清澈碧眼,如雪素颜,咯咯大笑道:“害死我孩子的,是公孙轩辕,以及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奸佞小人。今日我到这里,就是要将尔等逆臣贼子斩尽杀绝,为我孩子报仇雪恨!”
  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冷冷的道:“乌丝兰玛,轩辕陛下三番五次饶你,你却执迷不悟,你以为你的那点儿奸谋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么?从你勾结我身边奴婢,给我下蛊开始,你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说话的人是白衣女子,鬓角攒着冰玉珠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站在人群里,却有一种君临城下的绝代风华。
  她身后站着一个清秀的弱冠少年,眉目和昌意有些相似,却少了几分飞扬洒脱的神采,多了几分平和淡定。
  满殿哗然,那些人纷纷拜倒高声道:“拜见嫘母、黄帝陛下!”
  我心中大震,没想到传闻中中毒垂危的嫘母竟然毫发无损,还带着公孙青阳来到这穷山天池!
  姥姥眯起眼,笑道:“科丫头,原来你也没死,我还是太小瞧你啦!我敢来这里,自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肯带着公孙青阳同来陪葬,那可再好不过。”
  她举起碧兕角,鸣鸣吹响,尖锐的声音和着隆隆雷声,忽促、狰狞而凄厉。
  嫘母淡淡道:“你找的是这两个人么?”拍了拍手,四个金族卫士扛着两个麻袋走到殿中,朝外一抖,倒出两个被混金锁链紧紧相缚的人来。
  右边那个虎头人身,手脚如蹄,双臂上缠铙着两条赤练蛇,碧绿的三角眼又是愤怒又是羞惭。左边那女子头戴九头凤冠,丹风眼冷若冰霜。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强良与九凤仙子。
  姥姥一震,脸色被闪电照得惨白。
  嫘母淡淡地道:“你埋在穷山九峰的赤炎火晶石都已经被祝火神挖出来了,九凤、强良等三百六十九个反贼也全部都被石金神与长流仙子拿下。再想要炸断雪峰,只有留待来年了。”
  众人哗然,姥姥眼中的惊怒之色,一闪而逝,徐徐放下兕角,微笑道:“科丫头,你隐忍韬晦、装神弄鬼的本事一点儿也不输你娘。这么说,我投在天池与婚宴酒水中的‘五味梦还露’,也都被你掉过包了?”
  嫘母又拍了拍手,金族卫士推出五、六个五花大绑的巫祝,个个面如死灰,朝着她磕头如捣蒜,都说被姥姥胁迫,不得已才想要给众宾客下毒,痛哭流涕得忏悔求饶。
  嫘母眼角也不抬,拍了拍手,六个金族卫士大步上前,将十几个血淋淋的头颅掷在殿中。
  那些人里,有彩云军的长老,也有其他各部义军的领袖。其中两个怒目圆睁,正是七天前被我从赤青戊手中救出的囚徒。
  她淡淡地说:“你布置在南海的十三路叛军、包围昆仑的十七股反赋,以及渗入宾客里的一百四十六个逆贼,全部已被拿下,负隅顽抗的,一律斩去了首级。现在暂时寄存的,就只剩下你项上的这颗头颅。”
  殿内死寂一片,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人才如梦初醒,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短短片刻间,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变故,我抱着瑶雩,脑中仍是混乱一片,如在梦中。
  姥姥咯咯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啦。你和烈小贼假惺惺地为瑶雩与公孙昌意操办这场婚礼,就是想以此为诱饵,钓我上钩了?”
  嫘母淡然道:“北海一战,浮尸遍海,就连‘你’都被砍了脑袋,为何独独瑶雩幸存下来?而且偏偏还阴差阳错,送到了火族的手里?你看准炎帝陛下慈爱仁厚,必定会救她性命,定下了这‘苦肉计’,我们又岂能不顺水推舟,将错就错,送你个‘美人计’?”
  昌意一直失魂落魄地站在几丈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瑶雩,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白了,猛地转头朝嫘母与烈炎望去。
  烈炎摇了摇头,说:“昌意对瑶雩一见倾心,为了救她,使尽了各种办法,我主张他们成亲,并不是想设什么圈套,只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将上一代的仇恨消弭无形。只可惜……只可惜水圣女你被权欲与仇恨遮住了心智,要逼迫她趁机杀死昌意……”
  姥姥仰头大笑:“烈小贼,你倒真会惺惺作态地装好人。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你如果真的体恤瑶雩,刚才又为什么下此重手,恨不能一刀将她劈死?你早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朝里钻,却不告诉瑶雩,也不告诉昌意,这就是你所谓的‘化干戈为玉帛’?”
  烈炎神色惨然,想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
  少昊哈哈一笑,道:“这事是寡人和嫘母安排的,与炎帝陛下没什么干系。瑶雩是个好姑娘,所以我们才将你安排好的毒酒,全都换过了。没想到偏偏冒出来一个螣儿公主,瑶雩一定以为她是你安排的人,生怕毒死昌意,所以才抢过来喝了。至于刚才这一掌,她是为了救你,才拼死相挨。你有这样一心为你的外孙女,难道也不感到半点儿心疼,惭愧么?”
  姥姥眼中怒火跳跃,咯咯笑道:“科丫头,既然你早已知道了我的所有计划,为何偏偏要拖到这一刻?依我看,你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公孙昌意,好让你自己儿子成为拓拔小子唯一的继承人,是不是?”
  嫘母脸上闪过一丝几丝难以察觉的悲伤,淡淡道:“到了这境地,你还是要耍这挑拨离间的恶毒心计。我装作中蛊,为昌意主持婚礼,除了将计就计,引你入局之外,只是想见他一眼。可惜,他始终没有来。”
  这时狂风更猛烈了,殿内灯火被刮灭了大半。乌云已冲涌到了天池上方,从檐外疾速地飞流而过。
  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如银蛇乱舞,“轰”的一声,远处的一个亭阁被雷电击中,熊熊着起火来,黑烟蹿涌。
  瑶雩睫毛颤动,迷迷糊糊地叫道:“昌意,昌意!”
  昌意泪水滚落,叫道:“我在这里。”想要上前,却被我迎面一掌,迫得后退几步。后面的金族卫士纷纷上前,将他拉住。
  瑶雩睁开眼,看见是我,嘴角牵起一丝笑容,低声道:“哥哥,是你!你也来参加我的婚礼么?”我心痛如绞,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热泪划过脸颊,仿佛烈火烧灼。
  姥姥蹲到我身边,轻轻抚摩着她的脸,泪水盈眶,微笑道:“好孩子,姥姥在这里。你放心,姥姥一定会杀了这些人,为你报仇。”
  瑶雩摇了摇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紧紧抓住姥姥的手,颤声说:“姥姥,你别……别杀昌意。”
  姥姥嘴角微笑,却一句话也不应答。
  自从在北海听到她的噩耗的那一刻起,我就期盼着姥姥没有死,但那一夜重逢,更多的竟是惊异、迷惘和恐惧。在那明火摇曳的灯光里,她的脸阴晴不定,那么陌生,就像是一个我从来也不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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