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1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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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袁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而见之。盎因跪曰:“愿请间。”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吾且奏之;即私邪,吾不受私语。”袁盎即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率,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何也?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军幸教。”引入与坐,为上客。
不过,袁盎同样由于多次直言劝谏而不能久居朝廷,后来调任陇西都尉。袁盎十分仁慈,爱护手下的士兵,士兵们都争着为他效命。后来袁盎升为齐国丞相。朝廷又改任他为吴国丞相,在他辞行之际,袁种对他说:“吴王骄横已久,吴国内部有很多奸邪之人。现在如果您想揭发其罪行,并予以惩治,那些人不是上书告您,就是用利剑刺杀您。南方地势低洼潮湿,您只能每天喝酒,不要管别的事,经常劝说吴王不要谋反就行了。这样,您才有可能侥幸摆脱危险。”袁盎便采纳了袁种的计策,吴王待他也很优厚。
有一次袁盎请假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丞相申屠嘉,于是他下车拜谒,而丞相只是在车上向他表示谢意。袁盎回到家中以后,面对下属官吏感到十分羞愧。于是他亲自前往丞相府递上名帖,请求面见丞相。过了很久,丞相才接见他。袁盎见了申屠嘉便跪下说道:“我希望能与丞相单独说几句话。”丞相说:“如果您说的是公事,就请到官署与长史属官商议,我会把您的意见奏报上去;如果是私事的话,我是不接受私下密谈的。”袁盎就跪在那里说道:“请问,您担任丞相之职,自己认为与陈平、绛侯周勃相比怎么样?”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袁盎说:“好,您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绛侯曾经辅佐高帝平定天下,当上了将相,后来又诛灭吕氏宗族,从而保全了刘氏政权;而您只是一个脚踏硬弓的武士,后来升任队长,逐渐积累功劳才当上淮阳郡守,而并没有出奇谋妙计攻城野战的大功。况且陛下从代国入京,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章,他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意见的,意见不宜采用的就放在一边,可以接受就予以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什么呢?他就是想通过这个办法招纳天下贤能的士大夫。当今皇上每天听到过去未曾听说的,明白过去不曾知道的,一天比一天圣明;可是您现在自己封闭并钳制了天下人的言路,以至于一天比一天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您不久就要遭受祸患了。”丞相听完便拜了两拜说:“我是个鄙陋粗野的人,很不明智,今天多亏将军教诲。”于是,申屠嘉把袁盎领进内室同坐,奉他为上宾。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
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间,错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善。逮吴反,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袁盎自其为吴相时,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乃亡归。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及袁盎使吴见守,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陬:角,角落。】卒皆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公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及以刀决张【张:同“帐”,帐篷。】,道从醉卒隧直出。司马与分背,袁盎解节毛怀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骑驰去,遂归报。
袁盎一向不喜欢晁错,但凡有晁错在的地方,袁盎就离开;同样,有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会离开:他们两个人从未一起交谈过。等到孝文帝去世以后,孝景帝即位,晁错当上了御史大夫,就派官吏调查袁盎接受吴王财物的事,并对他量罪定刑,皇上下诏赦免袁盎的罪行,将他贬为平民。
吴楚反叛的消息传到京城,晁错便对丞史说:“袁盎从吴王那里收取了很多金钱,专门为吴王掩盖罪行,说他不会造反。现在吴王果然反了,我请求惩治袁盎,他一定知道吴王反叛的阴谋。”丞史说:“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惩治他,会断绝吴楚反叛的念头。现在叛军已经向西进发,惩治袁盎又有什么好处!再说袁盎应该不会有什么阴谋。”晁错听了以后犹豫不决。有人将此事告诉给袁盎,袁盎十分恐惧,便连夜拜见窦婴,向他述说吴王刘濞反叛的原因,并且希望到皇上面前亲口陈述案情。窦婴于是进宫奏报皇上,皇上就把袁盎召进宫里见面。当时晁错就在皇上面前,直到袁盎请求皇上让其他人回避,晁错才离开,他心里自然十分怨恨。袁盎翔实地向皇上叙述了吴王反叛的情况,并说这都是因为晁错的缘故,只有马上把晁错杀掉向吴王谢罪,吴军才有可能撤退。他的话都记录在《吴王濞列传》中。皇上就任命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袁盎与窦婴关系一向很好。等到吴王刘濞反叛,居住在诸陵的品德高尚的人以及长安城中的贤能大夫,都争相依附他们,跟随他们的车子每天都有几百辆。
晁错被杀以后,袁盎便以太常的身份出使吴国。吴王刘濞想让他做自己的将领,袁盎不答应。吴王想杀了他,于是派一名都尉,带领五百士兵将袁盎围困在军中。袁盎过去在吴国担任丞相时,曾经有个从史私下里与袁盎的婢女私通,后来袁盎得知此事,但没有泄漏,对待从史还像以前一样。有人告诉那位从史说“袁丞相其实已经知道你与他的婢女私通这件事”,从史便逃回去了。袁盎驾着马车亲自追赶从史,还把婢女赐给他,仍然让他做从史。等到袁盎出使吴国被困,那位从史恰好担任围困袁盎的校尉司马,他就用自己的全部资财购置了二石醇厚的美酒,正赶上天气寒冷,士卒们饥渴难当,便喝醉了酒,结果西南角的士兵全都醉倒了,这位司马在夜里拉着袁盎起身,说:“您现在可以逃走了,吴王决定明天杀您。”袁盎不相信,就问:“你是做什么的?”司马说:“我就是过去做从史与您的婢女私通的那个人。”袁盎这才万分惊愕地辞谢说:“您很庆幸地有父母在世,我不能连累您。”司马说:“您只管离开就行了,我也将要逃走,把我的父母藏匿起来,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于是他用刀割开军营的帐幕,带着袁盎从那些醉倒在地的士兵所挡住的道路上径直而出。然后,司马与袁盎分别,两人背道而驰。袁盎从符节上解下节旄,揣在怀中,然后拄着杖步行七八里路,到了天亮的时候,他看到了梁国骑兵,于是骑上马飞驰而去,终于回到朝廷报告情况。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沉,相随行,斗鸡走狗。雒阳剧孟尝过袁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袁盎。
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余曹,备之!”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吴楚叛军被朝廷击败以后,皇上将楚元王的儿子平陆侯刘礼封为楚王,袁盎做楚国的丞相。袁盎曾上书进谏,但没有被采纳。后来袁盎因病免职闲居家中,与乡里人厮混,相互往来,斗鸡赛狗。雒阳的剧孟曾拜访过袁盎,袁盎待他很友好。安陵有个富人对袁盎说:“我曾听说,剧孟是个赌徒,将军您为什么要与他来往呢?”袁盎说:“虽然说剧孟是个赌徒,但是当他母亲辞世的时候,光是前来送葬的客人的车子就有一千多辆,这也是剧孟超过常人的地方。况且每个人都难免会遇到危急之事。一旦有急事的人前来叩门求助,不以家有父母亲人为借口而推脱,不以离家外出为由而拒绝,被天下人所仰望的,只有季心、剧孟罢了。如今您时常有几名骑马的随从跟在左右,一旦有了危急之事,难道他们足以依靠吗!”袁盎大骂富人,再也不与他来往。人们听说这件事,都对袁盎大加称赞。
袁盎虽然闲居在家,但是景帝依然经常派人向他询问计谋。梁王刘武想成为皇位继承人,袁盎进谏加以劝阻,此后立梁王为嗣的议论就中止了。梁王因为这件事而怨恨袁盎,曾派人刺杀他。刺客来到关中,打听袁盎的为人,众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于是刺客进见袁盎说:“我收取了梁王的钱财来刺杀您,可是发现您是个宽厚的长辈,我实在不忍心杀您。不过,以后前来刺杀您的人还会有十多批,您一定要多加防范!”袁盎心里很不愉快,家里又发生了许多怪事,于是他到棓先生那里去占卜吉凶祸福。在他回家的时候,随后赶来的梁国刺客果然在安陵城门外将其拦截并刺杀。
晁错者,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先:即先生。】所,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晁错,是颍川人。他曾在轵县张恢先生那里学习战国时期申不害、商鞅的刑名之学,与雒阳的宋孟、刘礼师从同一位老师。他依靠自己的文学才能当上了太常掌故。
晁错为人刚直而严厉。孝文帝在位时,天下没有研究《尚书》的人,只是听说济南的伏先生是过去秦朝的博士,曾经研究过《尚书》,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由于年纪太大而不能应召,于是文帝就命太常派人到伏先生那里去学习。太常派晁错前往伏先生那里学习《尚书》。他回来以后,就借上书的机会陈述有利于国家的事情,并根据《尚书》进行论证。文帝下诏让他先后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以及太子家令等职务。晁错凭借自己的辩才,得到了太子的宠幸,太子家称他为“智囊”。在汉文帝时代,晁错屡次上书陈述削弱诸侯王的事情,以及法令应当修改的地方。他上书数十次,文帝虽然没有采纳,但惊讶他的才能,因此提升他做中大夫。当时,太子总是称赞晁错的计策,而袁盎和其他功臣都非常不喜欢晁错。
景帝即位以后,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曾多次请求与景帝密谈政事,景帝总是会听从,对他的恩宠甚至超过了九卿,国家法令也多被他修改。丞相申屠嘉虽然心里很是不满,却又无力伤害晁错。当时,内史府建在太上皇庙内外墙之间的空地上,府门朝东,人们进出非常不便,晁错就命人凿开两扇朝南的大门以便人们出入,结果凿开了太上皇宗庙外面空地上的那道围墙。丞相申屠嘉听说这件事以后大怒,想借此上奏皇帝请求诛杀晁错。晁错得知这一消息,当夜便进宫请求单独面见皇上,并且将此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给皇上。丞相申屠嘉上朝奏事,借机上奏说晁错擅自凿穿太上皇宗庙的围墙作为内史府大门,并且请求把他交给廷尉处死。皇上说:“那不是宗庙的墙壁,而是宗庙外面空地上的围墙,晁错并没有触犯法令。”丞相连忙谢罪。退朝以后,申屠嘉怒气冲冲地对长史说:“我本应该先杀了他再奏报皇上,可是现在却先奏请,反而被这小子出卖了,实在是失误。”丞相很快就生病死了。晁错由此更加尊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郄。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喧哗疾晁错。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死十余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于诸公间。
晁错升任御史大夫之后,便陈述诸侯王的罪过,请求削减他们的封地,收回封国边境的郡城。他的奏章送了上去,皇上便命令公卿、列侯以及皇室成员一起商议,没有人敢非难晁错,只有窦婴与他争论,从此以后,窦婴与晁错之间便有了隔阂。晁错修改的法令有三十章,诸侯王一片哗然,都嫉恨晁错。晁错的父亲听说以后,便从颍川赶来,对晁错说:“如今皇上刚刚即位,你执掌大权,削弱诸侯,疏远人家的骨肉关系,人们在议论此事的时候都埋怨你,这是为什么呢?”晁错说:“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天子就得不到尊崇,国家也得不到安宁。”晁错的父亲说:“等到刘家的天下安宁了,我们晁家就危险了,我这就离开你回去了!”于是服毒自杀,临死前还说:“我实在不忍心看到灾祸降临到自己身上。”晁父死后十几天,吴楚等七国果然起兵反叛,并以诛杀晁错为借口。等到窦婴、袁盎进言,景帝就让晁错穿着上朝时的礼服,在东市将其斩首。
晁错被处死以后,谒者仆射邓公担任校尉,在攻打吴楚叛军的时候担任将领。他回到京城长安,上书报告前方的军事情况,并进见皇上。皇上问:“你从军中回来,是否听说晁错死后,吴楚两国就退兵了?”邓公说:“吴王谋反已经数十年了,他是由于被削减封地而发怒,因此以诛杀晁错为名义起兵造反,但是他的本意并不在于杀死晁错。而且,我担心天下的士人都将因此而闭口,不敢再向皇上进言了!”皇上问:“这是什么缘故呢?”邓公说:“晁错担心诸侯势力强大了以后朝廷无法控制他们,因此请求削减封地以尊崇朝廷,这是关乎万代的好事。可是他的计划刚刚施行,最终却遭到杀戮,这对内会堵塞忠臣的言路,对外则替诸侯王报了仇,我私下认为,陛下的做法是不可取的。”这时,景帝沉默许久,然后说:“您说得很好,我对此也很后悔。”于是任命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是成固人,他有许许多多奇妙的计策。建元年间,皇上招揽贤良的人才,各位公卿都推举邓公,当时邓公已经被免职,于是皇上就从平民直接起用他做了九卿。一年以后,邓公又称病免官回家。他的儿子邓章由于研习黄老之学,在王公大臣之中颇有名气。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时以变易,及吴楚一说,说虽行哉,然复不遂。好声矜贤,竟以名败。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后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躯。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太史公说:袁盎虽然并不好学,但他也善于穿凿附会,以仁爱为本,称引治理天下的大道理,慷慨激昂。赶上文帝刚即位,他的才智正好遇到了适宜的时代。时局变化不定,等到吴楚等国造反时,他曾提议诛杀晁错,这个建议虽然施行了,但此后他在朝中就再也没有顺利成事。喜欢名声,夸耀才能,终于因为追求名声的缘故而败亡。晁错在担任太子家令的时候,屡次进言都不被采纳;他后来专权,修改了很多法令。吴楚七国作乱,晁错不急于匡扶朝廷、挽救危机,却只是想报一己私仇,最终反倒因此而丧命。俗语说:“更改古制,扰乱常规,不是身死,就是逃亡。”这难道就是针对晁错之流而说的吗!
卷一百二 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张廷尉【廷尉:九卿之一,掌管刑狱司法。】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訾为骑郎,事【事:侍奉。】孝文帝,十岁不得调【调:升迁。】,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自免归。中郎将袁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徙:调动。】释之补谒者。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廷尉张释之,是堵阳人,字季。他和哥哥张仲在一起居住。张释之因为家财颇丰而担任骑郎,侍奉孝文帝,一连十年都没有升迁,也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名字。张释之说:“我长时间做官会损耗哥哥张仲的家产,心中很是不安。”他打算自己请求免职回家。中郎将袁盎深知他的贤能,不舍得让他离去,便请求皇帝调张释之补任谒者的空缺。张释之朝见完毕之后,就顺便上前进言对国家有益的事情。文帝说:“实际一点,不要过分地高谈阔论,说国家当前应做的事情。”于是张释之就开始谈论秦汉之间的事情,论述秦朝灭亡和汉朝兴起的原因,说了很长时间。文帝听了以后表示赞同,于是下令让张释之担任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虎圈:养虎的地方。】。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文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通“效”,效法。】此啬夫谍谍【谍谍:同“喋喋”,话多的样子。】利口捷给【利口捷给:口齿伶俐,反应快。】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于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张释之跟随皇上出行,登上虎圈。皇上向上林尉询问登记各种禽兽的情况,一连提出十几个问题,上林尉左顾右盼,一个都回答不出来。看管虎圈的啬夫在一旁代替上林尉详尽地回答了皇上所询问的关于禽兽档案的情况,想以此来显示自己犹如回声响应一般对答如流。文帝说:“作为官吏不该当像这样吗?上林尉靠不住!”于是他便诏令张释之任命啬夫为上林令。过了很久,张释之才走上前说道:“陛下认为绛侯周勃是个什么样的人?”皇上说:“他是一位德行端正的人。”张释之又问:“那么东阳侯张相如又是怎样一个人呢?”皇上又说:“他也是个德行端正的人。”这时张释之说道:“绛侯与东阳侯都被称为德行端正的人,而这两个人在议论事情的时候都不善言辞,陛下这样做难道是让人们效法啬夫喋喋不休、伶牙俐齿吗!况且秦朝重用那些舞文弄墨的官吏,官吏们争着用办事迅速和监督苛刻来比较高低优劣,可是这样做的弊端是空具官样文书,而没有发自内心的恻隐本质。正因为这样,秦朝皇帝听不到自己的过错,所以逐渐衰败,皇位传到二世,天下便土崩瓦解了。如今陛下只因为啬夫能言善辩而对他破格提拔,我担心天下人受这风气影响而争着施展口才却不务实质。再说,身处下位的人效法上位者比影之随形、响之应声还要迅速,因此,对于一切措施,千万不能不审慎对待啊。”文帝说:“很好。”于是放弃原来的计划,不再升迁啬夫了。
皇上登上了车,召张释之陪乘,车子缓缓前行,皇上问张释之秦朝都有哪些弊端。张释之全都如实回答。到了宫中,皇上便下令让张释之担任公车令。
张释之,选自《帝鉴图说》。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司马门:官署的外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厕:同“侧”,边缘险峻处。】。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蕠【蕠:黏合。】漆其间,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郄:通“隙”,缝隙。】;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戚:担忧,忧虑。】焉!”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过了不久,太子与梁王一起坐车进宫朝见,在经过司马门的时候没有下车,张释之便追上去拦住了太子和梁王,不让他们进入殿门。随即控告他们不在司马门下车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并奏报皇帝。薄太后听说了这件事,文帝便摘下帽子谢罪说:“我管教儿子不够严谨。”薄太后就派遣使者带着诏书赦免了太子和梁王,然后他们才得以进入。文帝根据这件事觉得张释之与众不同,就任命他为中大夫。
不久,张释之升至中郎将。他跟随皇上出行来到霸陵,坐在北边面临霸陵之崖。当时慎夫人也随从出行,皇上便指着通往新丰的路给慎夫人看,说道:“这就是通往邯郸的路。”皇上命慎夫人弹瑟,他自己则和着瑟的乐曲唱歌,情意凄凉而悲哀,回过头来对群臣说:“唉!用北山的石头做外棺,将麻布、棉絮剁细充塞住石椁的缝隙,然后再用漆黏合起来,这难道还能打开吗!”左右随从都说:“好。”张释之走上前去进言说:“假使那里面有可以引起欲念的东西,即便是禁闭起整个南山作为棺椁,依然会有缝隙;假使那里面没有可以引起欲念的东西,那么即便没有石椁,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文帝听了以后连连称赞。后来又任命他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跸:帝王出行时清道戒严。】,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不久以后,有一次皇上出行途经中渭桥,突然有一个人从桥底下面跑了出来,使驾车的马匹受到惊吓。于是皇上命令骑士把那个人抓住,交给廷尉张释之处置。张释之对那个人进行审问。那人说:“我是长安县的乡下人,来到这里,听到清道戒严的命令,就在桥下藏了起来。过了很长时间,我以为皇上的队伍已经过去,就走了出来,一看到皇上的车马、仪仗队,就马上跑了。”廷尉张释之向皇上报告此人应得的惩罚,说一个人犯了清道的禁令,应当处以罚金。文帝生气地说:“这个人使我的马受惊,幸好我的马脾性柔和,假如换做别的马,岂不必然会摔伤我吗?可是廷尉却只判他罚金!”张释之说:“所谓法律,是天子与天下人共同遵奉的。如今依照法律就应该这样判定,而陛下要肆意更改加重处罚,这样一来法律就不会取信于民。况且在当时,皇上如果立刻杀了他也就罢了。既然现在交给廷尉处置,而廷尉又是天下公平的代表,一旦有所倾斜,天下人在使用法律时都任意地或轻或重,这样一来人民岂不是手足无措了吗?希望陛下明察。”过了很久,皇上才说:“廷尉就应该如此。”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奏当【当:判处。】弃市。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
后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则未知何如。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过;怪罪。】也。
后来,有人偷走了高祖庙中神座前的玉环,被人抓住了,文帝大怒,将此人交给廷尉处置。张释之根据法律中有关偷盗宗庙内服饰器物的条文向皇上奏报,奏请将此人判处死刑。皇上大怒说:“这个人胡作非为,大逆不道,竟敢偷盗先帝宗庙里的器物,我将这个案子交给廷尉处理,就是想灭他全族,可你却依照法律上奏,这与我恭敬顺承宗庙的本意不合。”张释之脱掉帽子叩头谢罪说:“根据汉朝的法律,这样的判决已经够重了。况且斩首与灭族同样是死罪,但是以犯罪的轻重程度而论还是有差别的。现在那个人偷盗宗庙中的器物就要被诛杀全族,假如万一有愚蠢的百姓挖了长陵的一抔土,陛下又该如何增添他的罪刑?”过了很久,文帝与太后共同商议这事,才批准了张廷尉的判决。这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国丞相山都侯王恬开看到张释之执法论事公正严谨,便与他结为亲密的朋友。张廷尉由此受到天下人的称赞。
后来文帝去世,景帝即位,张释之心中恐惧,便说自己有病。他想要辞职离去,又怕被诛杀;想入宫谢罪,却不知结果会怎样。后来他采纳了王生的计谋,终于面见景帝向他当面赔罪,景帝并没有怪罪他。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黄老言:黄老之学。】,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
张廷尉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王相,犹尚以前过也。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王生精通黄老之学,是一位隐士。他曾被召入宫中,当时三公九卿全都聚在一起站着,王生年老,说“我的袜子松了”,转过头来对张廷尉说:“为我系好袜子!”张释之当即跪下为他系好袜子。后来,有人对王生说:“您为什么偏偏在朝堂上当众羞辱张廷尉,让他跪着给您系袜子呢?”王生回答道:“我老了,而且地位低贱,我觉得自己终究不会给张廷尉带来什么帮助,而张廷尉是当今天下的名臣,因此我故意羞辱他一下,让他跪下来为我系袜子,希望借此抬高他的声誉。”各位公卿大臣听说以后,都称赞王生的贤能而更加敬重张廷尉。
张廷尉侍奉景帝一年多,后来被贬谪为淮南王的丞相,还是由于从前的过节导致。过了很长时间,张释之去世。他有个儿子名叫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后来被免职。由于他不能迎合掌权者,所以一直到死也没有再次当官。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着,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文帝辇【辇:人力拉的车子,后指帝王乘坐的车。】过,问唐曰:“父【父:年长者。】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率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bì【搏髀:拍大腿。】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独无间处【间处:私下里,无人之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冯唐,他的祖父是赵国人。他的父亲移居到代郡。汉朝创建后又移居至安陵。冯唐以孝行闻名于世,曾任中郎署长,侍奉文帝。有一次文帝乘车经过中郎官署,问冯唐说:“老人家为什么还在做郎官呢?你的家在哪里?”冯唐全都如实回答。文帝说:“当初我住在代郡时,我手下的尚食监高袪曾多次在我面前称赞赵国将领李齐的贤能,向我讲述在钜鹿城下作战的故事。现在我每次吃饭,总会想起李齐在钜鹿作战的情形。老人家是否知道李齐这个人呢?”冯唐答道:“身为将领,他还赶不上廉颇和李牧。”皇上问:“为什么这样说?”冯唐答道:“当年我的祖父在赵国时,担任过统率军兵的职务,与李牧交情很好。我父亲过去当过代王的丞相,与赵将李齐交情很好,所以非常了解他的为人。”皇上听冯唐评论廉颇、李牧的为人以后,十分高兴,于是拍打着大腿说道:“唉!我偏偏得不到像廉颇、李牧这样的人做我的将领,否则我还会担心匈奴吗!”冯唐说:“请陛下恕我死罪!陛下即便得到了像廉颇、李牧那样的人才,也不能任用。”皇上很生气,起身回到宫中。过了很久,他召见冯唐并责备说:“您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难道不能私下里说吗?”冯唐谢罪说:“我是个粗鄙之人,说话不知道忌讳。”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阃:门槛,这里指国门。】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彀骑:骑射之兵。】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椎牛【椎牛:杀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家人:平民百姓。】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尺籍伍符:指记载军功和命令的簿籍,以及军士中各伍互相作保的守则。】?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
恰好在这个时候,匈奴军队新近大举进犯朝,并杀死了北地郡的都尉孙卬。文帝正为匈奴入侵一事而担忧,于是又问冯唐:“您怎么知道我不能任用像廉颇、李牧那样的将领呢?”冯唐答道:“我听说上古时期的君王派遣将领时,总是跪着推车子,说国门以内的事情,由我来控制;国门以外的事情,由将军来控制。军功、爵位以及赏赐全都由将军在外面决定,回来以后再奏报朝廷。这可不是空话啊。我的祖父曾说,李牧担任赵国将领驻守边疆,把从驻地市场上征收来的租税全都用来犒赏将士,赏赐完全由将军在外决定,国君从不妄加干预。国君交给他任务,而责令他成功,所以李牧才得以竭尽他的智慧与才能,派遣经过挑选的战车一千三百辆,骑射之兵一万三千名,价值百金的士卒十万名,所以他向北驱赶单于,攻破东胡,灭掉澹林,向西抑制强大的秦国,向南抵抗韩国和魏国。在这个时候,赵国几乎成为天下的霸主。从那以后,恰逢赵王迁继承王位,他的母亲原来是一个卖唱的艺人。赵王迁即位以后,就听信了郭开的谗言,最后杀死了李牧,让颜聚代替他。因此赵军溃败,士兵逃散,最终被秦国俘虏消灭。如今我私下里听说魏尚担任云中太守时,把军市上征收的税金全部拿来犒赏将士,还拿出他个人的俸禄,每五天就要宰杀一次牛,宴请宾客、军吏和身边的属官,因此匈奴人远远地躲避,不敢接近云中要塞。匈奴曾经有一次举兵进犯,魏尚率领车兵、骑兵反击,杀死了很多敌人。那些士卒全都是平民百姓的子弟,他们出身于乡野,前来从军,哪里知道什么‘尺籍’、‘伍符’之类的军法条例呢?他们每天奋力作战,斩落敌首,抓捕俘虏,可是当他们向上级官府报功时,只要有一个字不符合实情,法官就根据法律来处置他们。他们应得的赏赐没有兑现,而司法的官员所奉行的法令却一定要执行。我很愚蠢,认为陛下的法令过于苛刻,赏赐太轻,惩罚过重。况且云中太守魏尚只是由于上报斩杀敌人首级的数目差了六个,陛下就把他交给执法官员治罪,削去了他的爵位,还判了他一年的徒刑。由此说来,即使陛下得到廉颇、李牧那样的将领,也是不能任用的。我确实非常愚蠢,又触犯了忌讳,死罪死罪!”文帝很高兴。于是当天就派冯唐带着节令前去赦免魏尚,让他重新担任云中郡守,而任命冯唐为车骑都尉,统领中尉和郡国的车马士兵。
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57年),景帝即位,任命冯唐为楚国的丞相,后来将他免职。武帝即位以后,四处寻求贤良人才,有人推荐冯唐。冯唐当时已经九十多岁了,无法再做官,武帝便任命冯唐的儿子冯遂为郎官。冯遂字王孙,也是一个才能出众的人,和我关系很好。
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阿意:逢迎旨意。】;冯公之论将率,有味哉!有味哉!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着廊庙。《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不党不偏,王道便便”。张季、冯公近之矣。
太史公说:张季论述长者的话,坚守法度而不逢迎皇上的旨意;冯公评论将帅的话,真是有道理!有道理啊!俗语说“如果不了解那个人,就要看他的朋友”。他们二人的称颂言论,应当写在朝堂之上。《尚书》中说:“不偏心不结党,王道便坦坦荡荡;不结党不偏心,王道便平平坦坦。”张季、冯公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卷一百三 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钟惺:“万石不学而恭谨。然此段步趋举动,又是学问读书人所为,似习熟《曲礼》《乡党》篇者。盖二书中许多曲折,不出恭谨二字,正与此一辈人暗合。”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若:你。】何有?”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愿尽力。”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谒:拜见,谒见。】,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文学:指儒术,当时人称通六经礼乐的人为“文学之士”。】,恭谨无与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惮【惮:嫌忌。】之,徙奋为诸侯相。奋长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驯行:对父母百依百顺。驯,通“顺”。孝谨,孝顺并且谨慎。】,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万石君名叫奋,他的父亲是赵国人,姓石。赵国灭亡以后,石家移居到温县。高祖向东攻打项羽,途经河内,当时石奋才十五岁,当了一名小官吏,侍候高祖。高祖与他谈话,非常喜欢他恭敬的态度,问他:“你家里有什么人?”石奋答道:“我的双亲只有母亲在世,可她不幸双目失明。家里十分贫穷。我还有一个姐姐,会弹琴。”高祖问:“你能够跟随我吗?”他说:“我愿竭尽全力为您效劳。”于是高祖将他姐姐召来并封为美人,任命石奋为中涓,负责管理文书以及大臣谒见之事,还把他家迁到长安城中的戚里,这是由于他姐姐当上美人的缘故。石奋做官做到孝文帝时期,积累功劳官至大中大夫。他虽然不懂经术儒学,但是论起恭敬严谨的态度,没有人能与他相比。
文帝在位的时候,东阳侯张相如担任太子太傅一职,后来被免官。皇上选拔可以接任太子太傅的人,群臣纷纷推举石奋,石奋因此成为太子太傅。等到孝景帝即位时,任命他为九卿;由于他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太过亲近,皇上对他有所顾忌,因此调任他为诸侯丞相。石奋的长子石建,二子石甲,三子石乙,四子石庆,都因为性格温顺、孝敬父母、做事严谨而当上了二千石的大官。于是景帝评价道:“石君和他的四个儿子都是二千石的官员,臣子的尊贵荣耀竟然集中在他一家。”由此便称石奋为万石君。
孝景帝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过宫门阙,万石君必下车趋,见路马【路马:天子之马,指皇上的车驾。】必式【式:通“轼”。】焉。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子孙有过失,不谯让【谯让:申斥,责备。】,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僮仆䜣䜣【䜣䜣:恭敬祥和。】如也,唯谨。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厕牏:便器。】,身自浣涤【浣涤:洗涤,洗净。】,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
孝景帝晚年,万石君石奋食上大夫的俸禄回家养老,只有在过年和四季更换之时以大臣的身份朝见皇上。在经过皇宫门楼的时候,万石君一定要从车上下来快步前行,看到皇上的车驾,一定要俯下身来扶着车前横木表示敬意。他的子孙当上小官吏,回来拜见他时,万石君一定要穿上朝服接见,而且不称呼他们名字。子孙如果犯了错误,他也不谴责,而是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对着饭桌不肯吃饭。然后其他子孙便互相责备,最后要通过长辈说情,本人光着上身态度坚决地谢罪,表示一定会改正错误,直到这时他才会饶过他们。已经成年的子孙在他身边,就算平时在家也一定要戴上礼帽,一副整齐肃穆的样子。仆人们也是一派恭敬祥和的气氛,十分恭谨。皇上时常给他家赏赐一些食物,他一定要跪下拜伏在地上吃,仿佛皇上就在他面前一样。他办理丧事的时候,十分悲哀。子孙谨遵他的教诲,为人处事也和他一样。万石君一家凭借孝敬严谨而闻名于各郡各国,即便是齐鲁地区那些品行质朴的儒生,也都认为自己比不上他。
建元二年(前139年),郎中令王臧由于奉行儒学而获罪。皇太后认为,儒学学者言辞浮夸而缺少实质内容,如今万石君一家人说话不多却身体力行,于是就任命他的长子石建为郎中令,任命他的小儿子石庆为内史。
石建年纪大了,头发也白了,而他的父亲万石君却依然健康,什么病也没有。石建担任郎中令的时候,每五天休假一次,回来拜见父亲,总是先进入仆人的小屋,私下里向仆人询问父亲的情况,并拿走父亲的贴身衣裤和便器,亲自洗净,再交给仆人,不敢让万石君知道此事,而且经常这样做。石建担任郎中令,如果有可以议论的事,他背着人畅所欲言,十分恳切;可是一旦到了朝堂上晋见,就好像不擅长说话的样子。因此皇上便亲自对他表示尊敬,并以礼相待。
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肉袒:脱掉上衣,常用来表示请罪投降。】,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闾里:乡里,泛指民间。】,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乃谢罢庆。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余,建亦死。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万石君搬到陵里居住。内史石庆酒醉回家,进入外门的时候没有下车。万石君听说以后,便不吃饭。石庆非常害怕,于是赤裸上身前去请罪,仍然不被接受。全族的人和石庆的哥哥石建都脱掉衣服赤裸上身前去请罪,万石君责备道:“内史是尊贵的人,进入乡里的时候,乡里中的长辈都要急忙回避,而内史则坐在车上我行我素,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于是他便停止追究石庆。石庆与众子弟都进入里门,快步走回到家中。
万石君在元朔五年(前124年)去世。长子郎中令石建痛哭哀悼,必须扶着拐杖才能走路。一年多以后,石建也死了。众子孙都尊崇孝道,而石建最为突出,他甚至超过了万石君。
石建做郎中令时,有一次上书奏报事情,文件批下来以后,石建阅读,说道:“我写错了!‘马’字下面四脚加上马尾应该是五笔,可是现在只写了四笔,缺一笔。皇上发现以后责怪下来我就该死了!”他十分恐惧。石建做事极为谨慎,即便是其他事情也都是如此。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御出:为皇帝赶车出行。御,通“驭”。】,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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