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1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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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卫青总共出击匈奴七次,斩杀、俘虏敌人五万多人。他和匈奴单于交战一次,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地区,于是设立朔方郡,两次增加封地,共有一万一千八百户食邑。他的三个儿子被封为侯,每人受封了一千三百户食邑。加起来,卫青父子共有一万五千七百户食邑。卫青的校尉偏将因为跟随大将军出征而被封侯的有九人。他的偏将和校尉已经当上将军的有十四人。作为偏将的李广,有他自己专门的传记。没有专门传记的有:
将军公孙贺。公孙贺,是义渠人,其先辈是匈奴人。公孙贺的父亲是浑邪,在景帝时被封为平曲侯,因为犯法而失去了侯爵。公孙贺,是武帝当太子时的舍人。武帝继位后的第八年,公孙贺以太仆的身份担任轻车将军,在马邑驻军。四年之后,公孙贺以轻车将军的身份从云中郡出兵。五年之后,公孙贺以骑将军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出征有功劳,被皇帝封为南窌侯。一年后,公孙贺以左将军的身份第二次跟随大将军从定襄出兵,没有立下功劳。四年之后,公孙贺因为献给朝廷供祭祀之用的贡金不好而丢掉了侯爵。八年之后,公孙贺以浮沮将军的身份从五原出塞行军二千多里,没有立下功劳。八年之后,公孙贺从太仆升任丞相,被封为葛绎侯。公孙贺七次担任将军,出击匈奴没有创建大的功劳,而两次被封为侯,最终当上丞相。公孙贺因为他的儿子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通奸,又搞巫蛊害人之术,家族被灭,断绝了后代。
将军李息,是郁郅人。他曾侍奉过景帝。到武帝继位后第八年,被任命为材官将军,驻军马邑;六年后,李息担任将军,从代郡出兵;三年后,李息担任将军,跟随大将军从朔方出兵:都没有功劳。李息共计三次担任将军,后来他经常担任大行令。
将军公孙敖,是义渠人。他曾以郎官的身份侍奉武帝。武帝继位后的第十二年,他担任骑将军,从代郡出兵,损失了七千人士兵,按律应被处斩,后来出钱赎罪,成了平民。五年之后,公孙敖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出征匈奴有功劳,被皇上封为合骑侯。一年之后,公孙敖以中将军的身份追随大将军,第二次从定襄郡出兵,没有功劳。二年之后,公孙敖以将军的身份从北地郡出兵,延误了骠骑将军约定的期限,按律应当处斩,后来出钱赎罪,成了平民。二年之后,公孙敖以校尉的身份追随大将军出征,没有功劳。十四年之后,公孙敖以因杅将军的身份建造受降城。七年之后,公孙敖再次以因杅将军的身份出击匈奴,抵达余吾,损失了很吐司兵,交由执法官吏处置,按律应当被处斩,他假死,逃亡在民间生活了五六年。后来被发现,又被逮捕。因为他妻子搞巫蛊害人之术,全族被处死。公孙敖共四次担任将军,攻打匈奴,被封侯爵一次。
将军李沮,云中人。事景帝。武帝立十七岁,以左内史为强弩将军。后一岁,复为强弩将军。
将军李蔡,成纪人也。事孝文帝、景帝、武帝。以轻车将军从大将军有功,封为乐安侯。已为丞相,坐法死。
将军张次公,河车人。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封为岸头侯。其后太后崩,为将军,军北军。后一岁,为将军,从大将军。再为将军,坐法失侯。次公父隆,轻车武射也。以善射,景帝幸近之也。
将军苏建,杜陵人。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为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后四岁,为游击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后一岁,以右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亡翕侯,失军,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冢在大犹乡。
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降,为翕侯。武帝立十七岁,为前将军,与单于战,败,降匈奴。
将军张骞,以使通大夏,还,为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博望侯。后三岁,为将军,出右北平,失期,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使通乌孙,为大行而卒,冢在汉中。
将军赵食其,祋祤人也。武帝立二十二岁,以主爵为右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迷失道,当斩,赎为庶人。
将军曹襄,以平阳侯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襄,曹参孙也。
将军韩说,弓高侯庶孙也。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为龙额侯,坐酎金失侯。元鼎六年,以待诏为横海将军,击东越有功,为按道侯。以太初三年为游击将军,屯于五原外列城。为光禄勋,掘蛊【掘蛊:挖掘巫蛊木偶。】太子宫,卫太子杀之。
将军郭昌,云中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元封四年,以太中大夫为拔胡将军,屯朔方。还击昆明,毋功,夺印。
将军李沮,是云中郡人。他曾侍奉过景帝。武帝继位后的第十七年,李沮以左内史的身份当上了强弩将军。一年之后,他再次担任强弩将军。
将军李蔡,是成纪人。他曾侍奉过孝文帝、景帝、武帝。他以轻车将军的身份追随大将军出征立有战功,被封为乐安侯。随后当上丞相,因为犯法被处死。
将军张次公,是河车人。他以校尉的身份追随卫青将军出征匈奴有战功,被封为岸头侯。此后太后去世,张次公担任将军,驻守北军总部。一年后,他担任将军,跟随大将军出征匈奴。他两次当上将军,后来由于犯法而失去了侯爵。张次公的父亲名叫张隆,是驾驶轻车的勇武的射手。因为他善于射箭,景帝很喜欢、亲近他。
将军苏建,是杜陵人。他以校尉的身份追随卫青大将军出征,有战功,被皇帝封为平陵侯,又以将军的身份修筑朔方城。四年之后,他担任游击将军,追随大将军从朔方出兵。一年之后,他以右将军的身份第二次跟随大将军从定襄郡出兵,结果翕侯赵信逃亡,大军覆没,按律应当被处斩,后出钱赎罪,成了平民。后来他担任代郡太守,他死后被埋葬在大犹乡。
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的身份投降了汉朝,被封为翕侯。武帝继位后的第十七年,赵信担任前将军,与单于作战,失利,于是投降匈奴。
将军张骞,以使者的身份和大夏国沟通,回来之后,担任校尉。他跟着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有功劳,被封为博望侯。三年之后,他担任将军,从右北平出兵,耽误了约定的期限,按律应当被处斩,他出钱赎罪,成了平民。后来他作为使者出使乌孙,担任大行令时去世,埋葬在汉中。
将军赵食其,是祋祤人。武帝继位后的第二十二年,赵食其以主爵都尉的身份担任右将军,跟随大将军从定襄出兵,因为迷路而延误了期限,按律应当被处斩,他出钱赎罪,成了平民。
将军曹襄,以平阳侯的身份担任后将军,跟随大将军从定襄出兵。曹襄,是曹参的孙子。
将军韩说,是弓高侯韩颓当庶出的孙子。他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出征有功劳,被封为龙额侯,后来因为献给朝廷供祭祀之用的贡金不好而失去了侯爵。元鼎六年(前111年),韩说以待诏的身份担任横海将军,攻打东越有功劳,被封为按道侯。他在太初三年(前102年)担任游击将军,驻军于五原以外的一些城堡。后来他担任光禄勋,到太子宫中挖掘巫蛊木偶的罪证,因此被卫太子杀死。
将军郭昌,是云中郡人。他以校尉的身份追随大将军出征。元封四年(前107年),他以太中大夫的身份当上了拔胡将军,驻军于朔方。回来后去攻打昆明,没有立下功劳,于是被收回了官印而罢官。
将军荀彘,太原广武人。以御见,侍中,为校尉,数从大将军。以元封三年为左将军击朝鲜,毋功。以捕楼船将军坐法死。
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余级。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户。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
将军路博德,平州人。以右北平太守从骠骑将军有功,为符离侯。骠骑死后,博德以卫尉为伏波将军,伐破南越,益封。其后坐法失侯。为强弩都尉,屯居延,卒。
将军赵破奴,故九原人。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骠骑将军司马。出北地时有功,封为从骠侯。坐酎金失侯。后一岁,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无功。后二岁,击虏楼兰王,复封为浞野侯。后六岁,为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生为虏所得,遂没其军。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后坐巫蛊,族。
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枝属【枝属:子孙和亲属。】为五侯。凡二十四岁而五侯尽夺,卫氏无为侯者。
将军荀彘,是太原郡广武人。他凭着善长驾车求见皇帝,当上了侍中,之后又当了校尉,多次跟随大将军出征。他在元封三年(前108年)担任左将军去攻打朝鲜,没有立下功劳。他因为进言导致楼船将军杨仆被逮捕而犯法,被处死。
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攻打匈奴共有六次,其中四次是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出征的,斩杀、俘虏敌军十一万多人。等到浑邪王率领数万部众投降,于是开拓了河西、酒泉一带的疆土,西部匈奴的侵扰日益减少。霍去病曾四次被加封,总共受封一万五千一百户食邑。他的校尉因为有功劳而被封侯爵的总共有六人,后来当上将军的有两人。
将军路博德,是平州人。他以右北平郡太守的身份追随骠骑将军出征立下了功劳,被封为符离侯。骠骑将军去世之后,路博德以卫尉的身份担任伏波将军,因为打败了南越,而被加封。后来他由于犯法而丢掉了侯爵。后来,他担任强弩都尉,屯驻在居延,一直到去世。
将军赵破奴,本来是九原人。他后来逃跑进入了匈奴地区,不久之后又回到了汉朝,做了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司马。他从北地出兵攻打匈奴时有功劳,被封为从骠侯。后来他因为献给朝廷供祭祀之用的贡金不好而失去了侯爵。一年之后,他担任匈河将军,攻打匈奴一直到匈河水,没有立下功劳。二年之后,他攻打并俘获了楼兰王,又被封为浞野侯。六年之后,他担任浚稽将军,统领二万骑兵攻打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和他交战,以八万骑兵围攻赵破奴,赵破奴于是被匈奴人活捉,全军覆没。赵破奴在匈奴被扣留了十年,又和他的长子赵安国逃跑回到汉朝。后来,他因为犯了巫蛊罪,被灭了族。
曾国藩:“《卫青霍去病传》右卫而左霍,犹《魏其武安传》右窦而左田也。卫之封侯,意已含讽刺矣;霍则风刺更甚,句中有筋,字中有眼,故知文章须得偏鸷不平之气,乃是佳耳。”
自打卫氏兴起,大将军卫青第一个受封,此后他的子孙、亲属中有五人被封为侯爵。总计二十四年间而五个侯爵全部被剥夺,卫家再没有一个做列侯的人了。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谢:拒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绌:废除,贬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放:通“仿”,模仿,效仿。】此意,其为将如此。
太史公说:苏建对我说过:“我曾经批评大将军,说他极为尊贵,而全国的贤士大夫都不赞誉他,希望大将军能够学习古代那些招选贤人的名将,努力去实行。大将军拒绝说:‘自打魏其侯、武安侯优待宾客,皇帝常常对此切齿痛恨。亲近、拉拢士大夫,招选贤能、贬退无才之人,这是国君的权柄。当臣子的只需要遵守法度、安守职责就行了,何必参与招选人材呢!’”骠骑将军霍去病也效仿大将军卫青的这种做法,他们当将军就是如此。
卷一百一十二 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
唐顺之:“此传以‘曲学阿世’四字摹写平津侯,极得其髓。弘遇时,故至相位,传中总明此义。”
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字季。少时为薛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牧豕:放猪。】海上。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养后母孝谨。
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是时弘年六十,征以贤良为博士。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上意:皇上的心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
元光五年,有诏征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弘让谢【让谢:退让谢绝。】国人曰:“臣已尝西应命,以不能罢归,愿更推选。”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百余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是时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盛毁:极度诋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
丞相公孙弘,是齐地菑川国薛县的人,字季。他年轻的时侯做过薛县的监狱官,因为犯罪而被罢免。他家里贫困,于是到海边去放猪。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学习《春秋》以及各家有关《春秋》的解释。他奉养后母既孝顺又恭谨。
建元元年(前140年),皇帝刚登位,招选贤良有文学的人。这时公孙弘已经六十岁了,以贤良的身份被征召做了博士。他奉命出使匈奴,回来报告,不合皇帝的心意,皇帝发怒,认为他没有能力,公孙弘就借着有病的机会免官回家。
元光五年(前130年),皇帝下令征召文学之士,菑川国再次推举公孙弘。公孙弘向国人推让辞谢道:“我曾经到西边的京城去应承皇帝的任命,由于没有才能而被罢免回来,希望换个人推荐。”国人却坚持推荐公孙弘,公孙弘于是就到了太常那里。太常让所征召的儒士分别做对答的文章,有一百多人,公孙弘被排在最后。对答的文章送到皇帝那里,皇帝将公孙弘的对答文章提拔为第一名。召公孙弘进宫见面,皇帝见他的身材相貌非常好,任命他做博士。这时汉朝修通了去西南夷的道路,设置了郡级的官府,巴蜀民众对此举感到困苦,皇帝下诏让公孙弘去视察。公孙弘回来向皇帝汇报,极力诋毁西南夷地区没有什么用处,皇帝没有听从。
弘为人恢奇【恢奇:恢廓奇诡。】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弘为布被,食不重肉。后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说之。二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汲黯先发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倍【倍:通“背”。】其约以顺上旨。汲黯庭【庭:通“廷”,朝廷。】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公孙弘为人恢廓奇诡、见多识广,经常说他认为人主的毛病在于心胸不宽广,人臣的毛病在于不节俭。公孙弘盖着布被,吃饭的时候不吃两种以上的肉莱。他的后母去世,他守了三年的丧。他每次在朝会上一起商议事情,总是先开头陈述事端,让皇帝自己来抉择,不愿意当面反对,当场争辩。于是皇帝察觉到他品行忠厚,善长辩论,熟悉文书法律和官府事务,而且还能用儒家学说加以文饰,皇帝对此非常欣赏。在两年之中,他的官做到左内史。公孙弘上奏事情,有的时候不被采纳,也不在朝廷上争辩。他曾经和主爵都尉汲黯请求皇帝在闲暇时间奏事,汲黯先把事情提出,公孙弘跟着加以阐述,皇帝常很高兴,所说的都予以采纳,所以公孙弘一天比一天受到皇帝的亲近,地位显贵。他曾经与公卿大臣约定建议某事,到了皇帝面前,全部违背了之前的约定,而顺从皇帝的意旨。汲黯在朝廷上指责公孙弘说:“齐地的人大多奸诈而没有真情,他开始与我们提出这项建议,现在全都违背了,他这个人不忠诚。”皇帝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道:“知道我的人认为我忠诚,不知道我的人认为我不忠诚。”皇帝认为公孙弘的话对。皇帝身边宠幸的大臣经常诽谤公孙弘,而皇帝却越发优待公孙弘。
元朔三年,张欧免,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以为罢敝【罢敝:通“疲敝”,疲惫。】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奉:通“俸”。】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诚:确实。】中弘之病。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于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而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汲黯言。且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
元朔三年(前126年),张欧被罢免,于是任命公孙弘做了御史大夫。这时汉朝正在开通西南夷,在东方设置了沧海郡,在北方修筑朔方郡城。公孙弘屡次进谏,认为这么做是通过使中原地区疲惫来供应没有用的地方,请求停止这些事情。于是皇帝就派朱买臣等人用设置朔方郡的好处来责难公孙弘。这些人提出了十个问题,而公孙弘一个也答不上来。公孙弘于是谢罪说:“我是山东出来的鄙陋的人,不知道筑朔方郡有这般好处,我请求停止开通西南夷、设置沧海郡的事情,而专心供应朔方郡。”皇帝这才答应了。
汲黯说:“公孙弘的官位在三公中,俸禄很多,却盖布被,这是欺诈。”皇帝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道:“有这样的事情。九卿之中与我关系好的没有人胜过汲黯的了,可是他今天在朝廷上诘难我,确实说中了我的缺点。以三公的身份却盖着布被,确实是作伪欺诈想要沽名钓誉。而且我听说管仲在齐国做国相,有三个住宅,他的奢侈可以和国君相提并论,齐桓公依靠他而称霸,也是对国君的僭越行为。晏婴辅佐齐景公时,吃饭的时候不吃两种以上肉菜,姬妾不穿丝织的衣服,也把齐国治理得很好,这是晏婴向下和百姓看齐。如今臣公孙弘的官位是御史大夫,却盖布被,这导致从九卿以下直到小官吏,没有贫贱的差别,的确如汲黯所说的。而且若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怎么会听到这样的话呢。”皇帝认为公孙弘谦恭礼让,越发优待他。最终让公孙弘当了丞相,封为平津侯。
弘为人意忌【意忌:猜疑嫉妒。】,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却者,虽详【详:通“佯”,假装。】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脱粟【脱粟:脱去谷壳的粗米。】之饭。故人所善宾客,仰衣食,弘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士亦以此贤之。
淮南、衡山谋反,治党【治党:追究同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抚【填抚:镇抚,安抚。填,通“镇”。】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皆宰相奉职不称,恐窃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之信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信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好问近乎智,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则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鉴三王,建周道,兼文武,厉贤予禄,量能授官。今臣弘罢驽【罢驽:疲惫的劣等马,此处比喻低劣愚钝、才能不足。】之质,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病,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愿归侯印,乞骸hái骨,避贤者路。”天子报曰:“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右武:重视武功。】,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君宜知之。盖君子善善恶恶,君若谨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闲,君其省思虑,一精神,辅以医药。”因赐告牛酒杂帛。居数月,病有瘳chōu【瘳:病愈。】,视事。
元狩二年,弘病,竟以丞相终。子度嗣为平津侯。度为山阳太守十余岁,坐法失侯。
公孙弘为人易猜疑而嫉妒,外表宽厚而内心城府很深。那些曾经与公孙弘有过节的人,公孙弘尽管假装和他们相处很好,而暗中却以灾祸来报复他们。主父偃被杀,董仲舒被调迁到胶西,都是公孙弘发挥的作用。他吃饭只吃一个肉菜和脱去谷壳的粗米,他的老朋友和喜欢的门客,有衣食的需要,公孙弘都用俸禄来供给他们,他的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财。士人也因此而觉得他贤德。
淮南王、衡山王造反,朝廷追究同党正急。公孙弘病得很厉害,自认为没有什么功劳却被封为侯,官位做到丞相,应该辅佐贤明的君主安抚国家,使人们都遵循身为臣子的伦常。如今诸侯有反叛忤逆的阴谋,这都是宰相不称职的缘故,担心这样默默地病死,无法来承担责任。于是他向皇帝上书说:“我听说天下的常道总共有五种,用来实行这五条常道的美德有三种。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和长幼的秩序,这五个方面就是天下的常道。智慧、仁爱和勇敢,这三个方面就是天下的美德,是用来实行常道的。所以孔子说‘努力实践就近乎仁爱,喜欢询问就近乎智慧,知道羞耻就近乎勇敢’。懂得这三者,那就知道用什么来自我约束,知道用什么来自我约束,然后知道用什么来约束别人。天下还没有不能约束自己却能约束别人的人,这是百世不变的道理。现在陛下亲自实行大孝,学习上古三王,创建周朝那样的治国原则,兼有周文王和周武王的才德,激励贤人而给予他们俸禄,考量他们的才能来授予官职。如今以我低劣愚钝的资质,没有汗马功劳,陛下特意将我从行伍之中提升起来,封为列侯,提拔到三公位置。我的品行才能不能和官位相称,平常又有病,大概会先于狗马一类的短命畜牲而死去,最终无法报答陛下恩德和搪塞责任。希望允许我交回侯印,辞官回归故里,给贤能的人让开进身之路。”皇帝答复他说:“古代褒奖有功的人,表扬有德的人,守住前人的成业需要祟尚文德,遭遇祸乱需要重视武功,这个道理是不会改变的。我过去勉强才得以继承这个皇位,担心而不得安宁,只想和各位大臣一起治理,你应该了解这一点。君子都喜欢良善之人而厌恶丑恶之人,你若谨慎行事,可以一直在我的身边做官。你只是不幸得了霜露风寒的小病,为什么担心不能痊愈,竟然还要上书交回侯印,请求辞官回归故里,这是彰显我的无德呀。现在的事情稍微少了一些,你应当减少思虑,收敛精神,再加以医药辅助治疗。”因此同意公孙弘继续休假,还赐给了他牛、酒和各种布帛。几个月之后,公孙弘的病好了,于是开始处理政事。
元狩二年(前121年),公孙弘又得了病,最终以丞相的身份去世。他的儿子公孙度继承了平津侯的爵位。公孙度当过十多年的山阳太守,因为违法而失去了侯爵。
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厚遇:厚待,优待。】也。齐诸儒生相与排摈【排摈:排斥。】,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乃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为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召。资用乏,留久,诸公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曰: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主父偃,是齐国临菑人。他曾经学习纵横家的学说,到了晚年才开始学习《周易》《春秋》、诸子百家的学说。他在齐地那些儒生中游学,没有人愿意厚待他。齐地那些儒生纷纷排斥他,使他在齐地无法容身。他家贫困,曾向别人借贷也没借到,于是向北到燕、赵、中山等地游学,都没有得到厚待,他作客非常艰难。孝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年)间,他觉得诸侯国中没有哪里值得去游学的,于是向西进入函谷关去面见卫将军。卫将军曾经多次向皇帝推荐他,皇帝不肯召见他。他随身的钱财很少,在长安住了很长时间,那些达官贵人的宾客大多都讨厌他,于是他就上书给皇帝。早晨递上奏书,到了傍晚时皇帝就召他进见。他所阐述的九件事,其中八件是有关法律条令的事,另外一件是建议攻打匈奴的事。其说辞是: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厌恶深切的谏言而是广泛地观察,忠诚的大臣不逃避被诛戮的危险而直言劝谏,因为这个缘故政事没有失策而功名流传于万代。现在我不敢隐藏忠心,逃避死亡来献出我愚蠢的计策,希望陛下降恩赦免我的罪过,并稍微考虑一下我的计策。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凯,春蒐【蒐:春季狩猎。】秋狝【狝:秋季狩猎。】,诸侯春振旅【振旅:训练军队。】,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务战胜穷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委积:贮备的粮草。】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毙中国,快心匈奴,非长策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地固泽卤,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不足,兵革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蜚刍挽粟【蜚刍挽粟:飞速转运粮草。蜚,通“飞”。】,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纺绩:将丝麻等纤维纺成纱或线。】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盖天下始畔秦也。
《司马法》上说:“国家尽管很大,若喜好战争就必定会灭亡;天下尽管太平,若忘记战争就必定有危险。”天下已经被平定,周天子高奏《大凯》的乐章,在春季和秋季分别举行狩猎活动,诸侯在春天训练军队,在秋天整治武器,是为了不忘战争。而且发怒是悖逆的德行,武器是不祥的东西,争斗是最差的节操。古代的君主一发怒就必定导致尸首倒地流血遍野,因此圣明的君王会慎重地做这件事。致力于战胜穷尽武力之事的人,没有不导致悔恨的。过去秦始皇凭着战胜的兵威,蚕食天下,兼并了交战的国家,海内归于一统,功业和夏、商、周三代开国君主相当。他对胜利的追求却没有休止,想要攻打匈奴,李斯劝谏说:“不可以。匈奴没有城郭来居住,也没有贮备的粮草值得守卫,他们流动迁移,像鸟飞走一样,很难得到并控制他们。如果派轻便的军队深入匈奴,粮食必定会断绝;假如携带军粮来进兵,粮食总供应不上战事的需要。就是得到了他们的土地也无利可得,遇到他们的民众,也不能役使而加以守护。战胜了就必须杀死他们,这不像是作为民众父母的君主的行为。使中原疲惫,而以攻打匈奴为愉快的事情,这不是好的策略。”秦始皇没有听他的,于是让蒙恬统率军队攻打匈奴,开辟千里疆土,把黄河作为国界。那片土地本来就是盐碱地,不能生长五谷。然后,秦始皇调发天下成年男子去守卫北河地区。军队在荒野之地驻守了十多年,因此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始终没能渡过黄河向北推进。这难道是人马不足,兵器战甲不齐备吗?这是当时的形势不允许啊。秦始皇又让全天下的百姓飞速转运粮草,从黄县、腄县和琅邪郡靠海的地方开始起运,一直转运到北河,大概是发运三十钟的粮食,而到达时才得到一石。男人用尽全力去耕田,却满足不了大军对粮食的需要,女人极力将丝麻等纤维纺成纱或线,却满足不了军队帐幕的需要。百姓们疲惫不堪,孤儿寡妇老弱之人得不到供养,死在路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天下的人民才开始反叛秦朝。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略:攻占。】地于边,闻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进谏曰:“不可。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搏影:捕捉影子。】。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皇帝盖悔之甚,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亦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国,非完事也。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程督:对于法律道德等方面的监督。】,禽兽畜之,不属为人。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忧,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虑易:思想发生变化。】。乃使边境之民毙靡愁苦而有离心,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详察之,少加意而熟虑焉。
等到高皇帝平定了天下,攻占了边境的土地,听说匈奴聚集在代郡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们。御史成劝谏道:“不可以。匈奴人的习性,像野兽一样聚集,像鸟儿一样飞散,追赶他们如同捕捉影子一样。现在凭借陛下的盛德去攻击匈奴,我私下里为这件事感到担心。”高帝没有听他的,于是向北抵达了代郡的山谷,果然在平城被包围。高皇帝大概非常后悔,于是派了刘敬去与匈奴缔结了和亲的盟约,从此以后,天下的百姓都忘记了战争的事。因此《孙子兵法》上说“出动十万军队,每天耗费千金”。秦朝常常聚积民众、驻扎军队达几十万人,尽管有歼灭敌军斩杀敌将、俘虏单于的功绩,也正好足够结下深仇大恨,而不够补偿天下所耗费的财物。这样上致国库空虚,下致百姓疲惫,扬威于国外而称心快意,不是好事。匈奴不易得到并控制住,这不是一代的事。他们骑着马偷盗侵犯,以此为职业,天生本来就是如此。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周朝,本来就不以法律道德的要求督导他们,只把他们当作禽兽畜养,不把他们归为人类。上不借鉴虞舜、夏朝、商朝、周朝的经验,下却因循近代的错误做法,这是我最担心的,令老百姓感到非常痛苦的事情。而且战争时间一长,就会有变乱发生;做的事艰难,人们的思想就会发生变化。就使边境的百姓疲惫愁苦而产生背离之心,将军和官吏们互相猜忌而与外部勾结,因此尉佗和章邯才能达成他们的个人野心。秦朝政令之所以不能推行的原因,是因为国家大权被这两个人瓜分,这就是政治得失的明证。因此《周书》上说“国家安危在于君王发布什么样的号令,国家存亡在于君王用什么样的人”。愿陛下仔细考虑这个问题,略微加以注意,深思熟虑。
是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世务:当时的政务。】,各一事。徐乐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土崩:土地崩裂,比喻百姓造反。】,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乡曲:乡里。】之誉,非有孔、墨、曾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棘:通“戟”,古代兵器。】矜,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攘:抢夺。】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有大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吴、楚、齐、赵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也,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这个时候,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也都向皇帝上书谈论当时的政务,每个人各自讲了一件事。徐乐说:
我曾听说过国家的忧患在于百姓造反,而不是瓦解,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什么叫作土崩呢?秦朝末年的情势就是这样。陈涉没有诸侯的尊位,没有一尺的封地,自己也不是王公大人和有名望的贵族的后代,没有乡里的美誉,没有孔子、墨子、曾子的贤能,陶朱、猗顿的财富,他却从贫穷的乡间起兵,挥舞戟矛,袒露一臂大呼,天下的人就闻风响应,这因为什么呢?因为人民贫困而君主不加以体恤,下面的人怨恨而上面的人却不知道,世俗早已败坏而政治却不修明,这三项就是陈涉用来作为凭借的客观条件。这就叫作土崩。因此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那什么叫作瓦解呢?吴、楚、齐、赵当年的军事叛乱就是这样。吴、楚等七国阴谋叛乱,他们都号称万乘之君,有几十万披甲的士兵,威严足以震慑他们的国境,财力足以鼓励他们国内的士人和民众,可他们却不能向西抢夺尺寸的土地而自己反倒却被朝廷擒获,其是原因是什么?不是他们的权势比匹夫陈涉小,不是他们的军事力量比匹夫陈涉弱,在那个时候,先帝的恩德遗泽还没有衰减,安于乡土、喜欢时俗的百姓还很多,因此诸侯没有封国之外的援助。这就叫作瓦解。所以说国家的忧患不在瓦解。由此看来,天下确实有土崩的形势,就算是穿粗布衣服、住偏僻地方的人也会首先发难而令国家遭到危害,陈涉就是如此。何况还有三晋国君之类的人物还可能存在呢!天下尽管还没有大治,如果真的能没有土崩的形势,即使有强国劲兵起来造反,也会在转身之间就遭到擒灭,吴、楚、齐、赵就是如此。何况群臣百姓能够起来反叛呢!这两个主要方面,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明显的根本所在,贤明的君主对此应留心深入地考察。
间者【间者:最近。】关东五谷不登,年岁【年岁:年景。】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之,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机,修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其要【要:要领。】,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蜚鸟,弘游燕之囿,淫纵恣之观,极驰骋之乐,自若也。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而天下无宿忧【宿忧:久积的忧患。】。名何必汤武,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宽仁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汤武之名不难侔,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名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负扆摄袂mèi【摄袂:卷起衣袖。】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
最近以来关东地区五谷歉收,年景还没有恢复,民众大多穷困,再加上边境的战争,按照气数和常理来看,那么民众将会有不安心本地的情况了。不安心就容易骚动。容易骚动,就属于土崩的形势。因此,贤明的君主能独自看到万物变化的根由,知晓安危的关键,在朝廷上治理政事,消除尚未形成的祸患。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设法使国家避免土崩的形势罢了。因此即使有强国劲兵,陛下仍然可以追逐走兽,射猎飞鸟,扩大游宴的地方,没有克制地纵情观赏,极尽骑马打猎的快乐,而安然自得。各种乐器的演奏之声不绝于耳,帷帐中美女的情爱和杂耍滑稽戏艺人的笑声从不缺乏,然而天下却没有久积的忧患。名声何必要像商汤王、周武王那样高,民风何必要像周成王、周康王时那样好!尽管这样,我私下认为陛下是天生的圣人,有着宽厚仁爱的资质,如果真的以治理天下作为自己的任务,那么商汤王、周武王的名声也不难赶上,而周成王、周康王之时的民风也可重新兴现。这两种情况确定了,然后就可以处于尊贵而安逸的实际境地中,在当世传扬美名,扩大美誉,使天下人亲近而使四方蛮夷臣服,您的余恩遗德也将盛传几代,面向南方,背靠屏风,卷起衣袖,向王公大臣拱手行礼,这就是您所要做的事情了。我听说计划实现王道,即使不成功,最差也足以使国家安宁。天下安定,陛下需要什么而得不到呢,要做什么而不成功呢,讨伐哪个而不降服呢!
严安上书曰: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刑错:通“刑措”,刑法搁置不用。】四十余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余岁,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没:通“殁”,去世。】,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强国务攻,弱国备守,合从连横,驰车击毂【击毂:车毂相撞,指车多的样子。】,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诉。
严安上书说:
我听说周朝拥有天下,稳固的时候有三百多年,周成王、周康王时代是这个时期的鼎盛阶段,刑法搁置不用四十多年而没有使用。待到周朝的衰落,也经过了三百多年,所以五位霸主相继兴起。五霸经常辅助周天子兴利除害,讨伐暴虐,杜绝奸邪,在全天下匡扶正道,使周天子得以尊贵。五霸都去世之后,没有圣贤的继承者,周天子孤立衰微,号令无法颁行。诸侯任意行事,强大的国家欺凌弱小的国家,人多的国家侵害人少的国家,田常篡夺了齐国国君的地位,晋国六卿瓜分了晋国的领土,共同形成了各国混战的局面,这是民众受苦的开始。于是,强国致力于进攻,弱国备战防守,产生了合纵、连横的现象,战车驱驰,来往相撞,战士的盔甲生出了虮虱,百姓没有地方诉苦。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虡:挂钟或磬的架子两旁的柱子。】,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而循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欲肆威【肆威:扬威。】海外,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蜚刍挽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转输:转运粮食。】,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
等到秦王嬴政即位后,蚕食了天下,吞灭了混战中的各国,号称“皇帝”,掌握全国的政治,毁坏诸侯国的都城,毁掉他们的武器,用来铸成钟虡,以示不再用兵。广大人民因此免于战争的灾害,遇上了圣明天子,人人都以为得到了新生。假使秦朝放宽它的刑罚,少征收赋税,减轻徭役,重视仁义,轻视权势利益,崇尚忠厚,鄙视智巧,移风易俗,使全国的百姓得到教化,那么必定会世世代代太平。但是秦朝没有推行这种风气而是因循它以前的风俗,让那些长于智巧追求权势利益的人得以进用,忠厚而诚信的人却遭到斥退;法律严苛,政治残酷,阿谀奉承的人很多,天天听到的都是他们的赞扬声,于是心满意足,想入非非。想要扬威于海外,就派遣蒙恬统率军队向北攻打胡人,开辟疆土,推进国境,在北河驻守,令百姓快速转运粮食,紧随其后。又派尉官屠睢率领水军去攻打南方的百越,派名字叫作禄的监御史凿通运河,运送军粮,深入到越人的土地,越人逃走。经过长期相持,粮食短缺,越人反攻秦军,秦军大败。秦朝于是派了尉佗率领士兵戍守越地。正在这个时候,秦朝在北方与匈奴结下冤仇,在南方与越人结下冤仇,在没有用的地方驻扎军队,只能前进而不能退守。经过了十多年,成年的男子都披甲当兵,成年的女子都转运粮食,痛苦得无法生活下去,就在路旁的树上上吊自杀,死掉的人一个接一个。到了秦始皇去世后,天下发生大叛乱。陈胜、吴广攻取了陈县,武臣、张耳攻取了赵地,项梁攻取了吴县,田儋攻取了齐地,景驹攻取了郢,周市攻取了魏地,韩广攻取了燕地,穷山深谷中,豪杰之士同时起兵,多得记载不过来。然而,他们都不是公侯的后代,不是大官的属吏。他们没有一点权势,从闾巷间兴起,手里拿着戟矛,顺应时势行动起来,不用共谋而同时起兵,不用约定而同时会合,占有的土地不断扩大,一直发展到称王称霸,这是那时的教化所导致的。秦朝皇帝有天子的尊贵,有天下的富足,国家被灭亡宗族的祭祀因而断绝,这是穷兵黩武所导致的祸害。因此周朝的败亡在于国势的衰弱,秦朝的败亡在于国势的强大,这是不会因为时势而改变的。
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濊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燔:烧。】其茏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砥剑,桥【桥:通“矫”。】箭累弦,转输运粮,未见休时,此天下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旁胁诸侯,非公室之利也。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卑削:衰微。】,六卿大盛也;下观秦之所以灭者,严法刻深,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非特:不只。】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万世之变,则不可称讳也。
如今朝廷想要招降南夷,使夜郎国来朝拜,降服羌、僰,攻取濊州,建置城邑,又深入匈奴,烧毁他们的茏城,议论的人都赞美这个打算。这是做人臣的利益,不是天下的长远谋略。如今中原地区没有狗吠的惊扰,而外面为远方备战所牵累,使得国家凋敝,这不是养育民众的办法。去实现无边的欲望,让心意畅快,和匈奴结下冤仇,这不是安顿边疆的办法。结下祸害而不能解除,停止战争而又重新兴起,让近处的人愁苦,让远处的人惊恐,这不是能够持久的做法。如今天下的人都在锻造铠甲、磨制刀剑,矫正箭杆,积攒弓弦,水陆两路运输粮食,看不到停止的时候,这是天下的百姓都忧虑的。战争时间一长就会有变故兴起,事情一繁杂就会产生疑虑。现在外郡的土地有的多达几千里,列城几十座,山川和土地的形势足以控制百姓,威胁旁边的诸侯,这不是公室皇族的利益所在。往上看,齐国、晋国之所以灭亡,其原因在于公室太衰弱,而六卿太过强盛;往下看,秦朝之所以灭亡,其原因在于严刑酷法,欲望大得没有边际。现在郡守的权力,不只是过去六卿那么大;郡地几千里,不只是闾巷那么一点凭借;铠甲武器等军事装备,不只是戟矛那么点用处:以这些条件,遇上万世少有的变乱,那么后果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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