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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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侯问子夏说:“我穿着黑色的礼服,戴着华丽的冕冠,听着古代的音乐,只担心倒下打瞌睡,听郑国和卫国的音乐就能忘记疲倦。冒昧地请问,古乐那样令人厌倦,是为什么呢?新乐这样令人着迷,又是为什么呢?”
子夏回答说:“现在说说古乐,队伍进退一致,曲调和谐纯正,气势宽广,弦匏笙簧等丝竹乐器都要随鼓声来演奏,听到击鼓开始演奏,听到鸣金停止舞蹈,演奏相的时候调整队伍,演奏雅的时候迅速前进。君子于是评议谈论古代圣人的思想,述说修养自身惠及家族,广施仁德平均天下之事。这是古乐所要表达的内容。现在说说新乐,队伍进退不齐,用淫乱之气演奏奸邪之声,沉溺在里面不能自拔,加上俳优和侏儒,像猴子一样不讲男女之别,不知父子尊卑。乐曲终了无法评议,不能从中体会古代圣人的思想:这是新乐所要表达的内容。今天君上所询问的是音乐,但是所喜好的却是声音。音乐和声音,虽然相类似,但是本质上并不相同。”
文侯问:“冒昧地请问有什么不同?”
子夏回答说:“古时候天地运行和顺而四季更替适时,民众道德高尚而五谷生长繁荣,疾病不生,也没有凶兆,这就叫特别适时。然后圣人创制了规定父子君臣关系的法度,法度已经规定,天下就特别安定,天下特别安定,然后再调整六律,谐和五声,弹琴演唱《诗》中的《颂》,这就叫有德之音,有德之音才能叫音乐。《诗》中说:‘清静中调和有德之音,道德之光能够普照天下,辨明善恶诲人不倦,能为人师能为人君,在此大国为王,能够和顺待人择善而从。与文王相比,他的道德毫不逊色。已经享受帝王的福祉,恩惠延及子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现在君上所喜好的,大概是使人沉溺于其中的靡靡之音吧?”
文侯曰:“敢问溺音者何从出也?”
子夏答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趣数烦志,齐音骜辟【辟:同“僻”,偏邪。】骄志,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不用也。《诗》曰:‘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为人君者,谨其所好恶而已矣。君好之则臣为之,上行之则民从之。《诗》曰:‘诱民孔易’,此之谓也。然后圣人作为鼗【鼗:小摇鼓。】鼓椌【椌:也称“柷”,敲击乐器。】楬【楬:敲击乐器。】埙【埙:吹奏乐器。】篪【篪:管乐器。】,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庙也,所以献酬酳【酳:吃东西后用酒漱口。】酢【酢:客人用酒回敬主人。】也,所以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此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序也。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硁【硁:声音短促有力称为硁。】,硁以立别,别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鼓鼙之声欢,欢以立动,动以进众。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君子之听音,非听其铿锵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
文侯说:“冒昧地请问使人沉溺其中的靡靡之音是怎样产生的呢?”
子夏回答说:“郑国的音乐喜好苟且而使人心意放荡,宋国的音乐耽于女色而使人意志消沉,卫国的音乐急促多变而使人心烦意乱,齐国的音乐高傲孤僻而使人志骄意满,这四种音乐放纵声色而损害道德,因此祭祀时不予采用。《诗》中说:‘肃穆雍容和谐之声,先人祖宗喜欢聆听。’肃穆的声音,表现恭敬之意;雍容的声音,表现和谐之意。既恭敬又和谐,还有什么事不能成行的呢?做君主的人,只要谨慎对待自己喜好和厌恶之事就可以了。君主喜好的事情,那么大臣就会去办理;上级实行的事情,那么民众就会跟着做。《诗》中说‘诱导民众十分容易’,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然后圣人制作了鼗、鼓、椌、楬、埙、篪这六种乐器,是属于德音一类的音声。然后演奏钟、磬、竽、瑟来附和,拿着盾牌、斧头、牛尾、羽毛来跳舞。这种音乐被用来祭祀先王宗庙,用于祭祀之后款待宾客,用来向后世表示有尊卑长幼的次序。铜钟声音铿锵有力,铿锵有力就用来创建号令,号令用来树立威信,威信用来显示武力。君子听到钟声就会想到勇武的大臣。石磬声音清脆有力,清脆有力就用来确立等级,等级能让持守礼节者舍生取义。君子听到磬声就会想到誓死守卫边疆的大臣。丝弦声音哀婉悠扬,哀婉悠扬就用来树立廉正之气,廉正之气用来确立志向。君子听到琴瑟之声就会想到志存高远而持守道义的大臣。竹管声音浮泛绵长,浮泛绵长就用来确立融会之声,融会用来聚合民众。君子听到竽笙箫管之声音就会想到能够畜养聚集百姓的大臣。军鼓声音欢快热烈,欢快热烈就用来调动士气,调动士气用来鼓动部众进取。君子听到鼓声就会想到做将帅的大臣。君子听音乐,并不是听铿锵的声音,而是音乐所表达的情感与自己的心志相合。”
宾牟贾侍坐于孔子,孔子与之言,及乐,曰:“夫《武》之备戒【备戒:指《武》舞开始以前,击鼓警众,使舞者做好准备。】之已久,何也?”
答曰:“病不得其众也。”
“永叹之,淫液【淫液:声音连延不绝。】之,何也?”
答曰:“恐不逮事也。”
“发扬蹈厉【发扬蹈厉:比喻意气风发,精神奋勇的样子。】之已蚤,何也?”
答曰:“及时事也。”
“《武》坐致右宪左,何也?”
答曰:“非《武》坐也。”
“声淫及商,何也?”
答曰:“非《武》音也。”
子曰:“若非《武》音,则何音也?”
答曰:“有司失其传也。如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
子曰:“唯丘之闻诸苌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
宾牟贾起,免席而请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则既闻命矣。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
子曰:“居,吾语汝。夫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陕,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四伐,盛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蚤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且夫女【女:通“汝”,你。】独未闻牧野之语乎?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济河而西,马散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桃林之野而不复服;车甲弢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倒载干戈,苞之以虎皮;将率之士,使为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jìn笏hù,而虎贲之士税【税:通“脱”。】剑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觐,然后诸侯知所以臣;耕藉【藉:指藉田。古代天子有耕藉田之礼。】,然后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食三老五更于太学,天子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冕而总干,所以教诸侯之悌也。若此,则周道四达,礼乐交通,则夫《武》之迟久,不亦宜乎?”
宾牟贾在孔子身边陪坐,孔子和他谈话,谈到音乐,问:“《武》乐击鼓表示警戒,时间那么长,为什么呢?”
宾牟贾回答说:“那是武王担心不能得人心而迟迟不发兵。”
孔子又问:“舞蹈开始前,反复咏叹,漫声长吟,为什么呢?”
宾牟贾回答说:“那是将士们害怕事情不能成功。”
孔子又问:“舞蹈开始时,就意气风发,气势威勐,为什么呢?”
宾牟贾回答说:“到开战的时候了。”
孔子又问:“《武》中的坐姿是右膝着地,左膝悬起,为什么呢?”
宾牟贾回答说:“那不是《武》中原有的坐姿。”
孔子又问:“歌声连绵不绝,偏向商音,为什么呢?”
宾牟贾回答说:“那不是《武》中原有的曲调。”
孔子问:“如果不是《武》中的曲调,那是什么呢?”
宾牟贾回答说:“主管音乐的人使这段乐章失传了。如果不是主管音乐的人失传,那么就是武王的意志衰退了。”
孔子说:“我只听苌弘这样说过,他的话也像先生说的这样。”
宾牟贾站起来,离开坐席请教说:“《武》乐击鼓警戒群众很长时间,那么已经知道命令了。冒昧地询问一下,演员迟缓地站在那里又是很长的时间,为什么呢?”
孔子说:“请坐,我告诉你。音乐,是表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拿着盾牌像山一样屹立不动,象征着武王等待各路诸侯的事情;迅勐地扬手顿足,象征着太公勇往直前的意志;《武》接近尾声时全员坐下,象征着周公和召公治理国家归于安定。《武》乐,开始表演时演员从北边出场,第二次出场就象征着灭亡商朝,第三次出场则象征着南面称王,第四次出场象征着将南国划入自己的疆域,第五次出场象征着分陕而治,周公治理陕以东,召公治理陕以西,第六次出场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用来表示尊崇天子,扮演武王和将领的演员站立在舞者两侧,手中摇动铎铃四面出击,象征着在中原振奋武威。夹舞者分进出击,象征战事早些成功。长久地站在原地不动,象征着武王等待诸侯到来。况且你唯独没有听说过牧野之战的传说吗?武王打败纣王抵达商都,还没等下车,就封黄帝的后代于蓟,封帝尧的后代于祝,封帝舜的后代于陈;下车以后,封夏朝帝王的后代于杞,封殷商帝王的后代于宋,给王子比干的坟墓培土,释放被囚禁的箕子,让他主持祭祀商容的典礼并恢复他的职位。平民百姓缓解了暴政带来的负担,普通士人增加了一倍的俸禄。渡过黄河西行,马散放在华山之南不再驾乘;牛散放到桃林之野不再驱使;战车铠甲套起来藏到国库里不再使用;把兵器放倒,用虎皮包起来;带兵的将帅,封他们成为诸侯,称之为‘卸甲藏兵’。然后天下人都知道武王不再用兵了。解散的军中战士在郊外学习射礼,在东郊举行射礼时演奏《狸首》,在西郊举行射礼时演奏《驺虞》,贯穿皮革铠甲的劲射不再提倡了;身穿礼服,头戴冕冠,腰带上插着笏板,像勐虎一样的勇士都放下了刀剑;在明堂举行祭祀,使民众懂得孝道;颁行朝拜之礼,然后使诸侯懂得做臣子的方式;天子亲耕藉田,然后诸侯就会懂得恭敬的方式。这五个方面是天下最重要的教化。太学供养三老五更,天子脱去上衣宰割牛羊,拿着肉酱款待宾客,拿着铜爵少量饮酒,戴着冕冠拿着盾牌舞蹈,这是用来教导诸侯友爱兄弟。像这样,周朝的教化达于四方,礼乐制度就相辅相成了,那么《武》乐刚开始的时候迟缓长久,不也是很适宜的吗?”
杨慎:“此(按指‘子贡问乐’)以下《正义》云出褚意,今按卫灵公濮水闻琴声师涓、师旷之事一段,见《韩子》,当是褚先生取《韩子》补缀者。”
子贡见师乙而问焉,曰:“赐闻声歌各有宜也,如赐者宜何歌也?”
师乙曰:“乙,贱工也,何足以问所宜。请诵其所闻,而吾子自执焉。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清廉而谦者宜歌《风》;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夫歌者,直己而陈德;动己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志【志:记述。】之,故谓之《商》;《齐》者,三代之遗声也,齐人志之,故谓之《齐》。明乎《商》之诗者,临事而屡断;明乎《齐》之诗者,见利而让也。临事而屡断,勇也;见利而让,义也。有勇有义,非歌孰能保此?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队【队:同“坠”。下坠。】,曲如折,止如藁木,居中矩,句中钩,累累乎殷如贯珠。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嗟叹:赓和接续的歌声。】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子贡问乐。
子贡拜见师乙并向他请教,说:“我听说唱歌各有各的风格,像我这样的适合唱什么歌?”
师乙说:“我,一个低贱的乐工,怎么配得上你来问适合唱什么歌呢?请允许我谈谈我所听到的,然后先生自己拿主意。宽厚文静,柔和正直的人适合唱《颂》;广大文静,豁达诚实的人适合唱《大雅》;恭敬克制,喜好礼节的人适合唱《小雅》;正派直率,清廉谦让的人适合唱《国风》;开朗直率,慈祥友爱的人适合唱《商》;温和善良,敢于决断的人适合唱《齐》。歌唱,就是要抒发自己的情感并彰显美德;自己内心感动而天地就会呼应,四季就会附和,星辰就会理顺,万物就会化育。所以《商》是五帝时代遗留下来的乐声,商朝的乐师将其记录下来,所以称之为《商》;《齐》是夏、商、周三代遗留下来的乐声,齐国的乐师将其记录下来,所以称之为《齐》。明白《商》乐歌词的内容,遇事就能很快决断;明白《齐》乐歌词的内容,见利能及时退让。遇事很快决断,就是勇敢;见利及时退让,是道义。有勇有义,不通过歌曲,还有什么能保存这种美德呢?所以歌唱,高声如同抗举,低声如同坠落,婉转如同曲折,终止如同枯木,平直的歌声合乎矩尺,转折的歌声合乎弯钩,音节连贯就像穿起来的珍珠。所以歌唱作为语言,就是绵长的语言。高兴了,所以要说出来;语言表达不充分,所以要绵延不绝地说出来;绵长的语言表达不充分,所以要吁嗟感叹;吁嗟感叹表达不充分,所以就不知不觉地手舞足蹈起来了。”这就是“子贡问乐”的故事。
凡音由于人心,天之与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响之应声。故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与之以殃,其自然者也。
故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五行与五时、五方、五风相配合,夏当与南风相配,而夏季是生长的季节,所以《南风》被喻为“生长之音”。】;纣为朝歌北鄙之音,身死国亡。舜之道何弘也?纣之道何隘也?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心,故天下治也。夫朝歌者不时也,北者败也,鄙者陋也,纣乐好之,与万国殊心,诸侯不附,百姓不亲,天下畔之,故身死国亡。
而卫灵公之时,将之晋,至于濮水之上舍。夜半时闻鼓琴声,问左右,皆对曰“不闻”。乃召师涓【师涓:师为乐官名,涓为人名。】曰:“吾闻鼓琴音,问左右,皆不闻。其状似鬼神,为我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端坐援琴,听而写之。明日,曰:“臣得之矣,然未习也,请宿习之。”灵公曰:“可。”因复宿。明日,报曰:“习矣。”即去之晋,见晋平公。平公置酒于施惠之台。酒酣,灵公曰:“今者来,闻新声,请奏之。”平公曰:“可。”即令师涓坐师旷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抚:抚袖。犹摆手。】而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也,不可遂。”平公曰:“何道出?”师旷曰:“师延所作也。与纣为靡靡之乐,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自投濮水之中,故闻此声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国削。”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愿遂闻之。”师涓鼓而终之。
大凡音乐都是从人的内心产生的,天和人有相通的地方,就像影子和形体相随,回响和声音相应。因此做善事的人,上天就以幸福回报他,做坏事的人,上天就将灾祸降给他,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所以帝舜弹奏五弦琴,歌唱《南风》诗篇,天下就安定太平;商纣根据都城朝歌北方偏远地区的音乐创作歌曲,结果身死国亡。帝舜的治国之道有什么弘大之处?商纣的治国之道有什么狭隘之处?《南风》的诗篇是象征生长的音乐,帝舜喜好它,愿意顺应天地之意,得到天下万国的欢心,所以天下安定太平。朝歌的音乐是不顺时令的歌曲,北就是败,偏远意味着粗陋,商纣喜好它,与天下万国不同心,诸侯不来归附,百姓不相亲近,天下人都背叛他,所以落得身死国亡的下场。
卫灵公在位的时候,将要到晋国去,来到濮水边的一个上等旅馆住下来。半夜的时候听到弹琴的声音,询问左右随从,都回答说“没听见”。于是召见师涓说:“我听到弹琴的声音,问左右随从,都说没听见。那样子就像鬼神在演奏,帮我听听并把曲子记下来。”师涓说:“是。”于是他就正襟危坐,两手操琴,一边听一边记曲子。第二天,他说:“我得到这首曲子了,但是还没有练习,请允许我练习一宿。”灵公说:“可以。”于是就又住了一宿。第二天,师涓回报说:“练好了。”于是他们就离开濮水抵达晋国,会见了晋平公。平公在施惠台设酒席款待。酒正酣时,卫灵公说:“今天来的时候,听到一首新曲子,请允许我们演奏它。”晋平公说:“可以。”就让师涓坐在师旷身旁,操琴弹奏那首曲子。还没弹完,师旷就按住琴弦制止师涓说:“这是亡国之声,不能再弹下去了。”晋平公问:“这话从何说起?”师旷说:“这是师延创作的曲子。当年给纣王演奏靡靡之音,武王伐纣之后,师延向东逃跑,自己投进濮水之中,所以一定是在濮水边上听到这声音,先听到这声音的国家实力就会削弱。”晋平公说:“我喜好的只是音乐本身,希望能继续弹下去。”这样师涓才把它演奏完毕。
平公曰:“音无此最悲乎?”师旷曰:“有。”平公曰:“可得闻乎?”师旷曰:“君德义薄,不可以听之。”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愿闻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集乎廊门;再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
平公大喜,起而为师旷寿。反坐,问曰:“音无此最悲乎?”师旷曰:“有。昔者黄帝以大合鬼神【大合鬼神:指合鬼神而进行祭祀。】,今君德义薄,不足以听之,听之将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闻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白云从西北起;再奏之,大风至而雨随之,飞廊瓦,左右皆奔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
听者或吉或凶。夫乐不可妄兴也。
晋平公问:“没有比这首曲子更悲伤的吗?”师旷说:“有。”晋平公问:“可以弹出来让我听吗?”师旷说:“君上的德性和道义浅薄,不能听这种曲子。”晋平公说:“我所喜好的只是音乐本身,想要听一听。”师旷不得已,拿起琴演奏这首曲子。弹奏第一遍,有黑鹤十六只落到回廊的门前;弹奏第二遍,黑鹤伸长脖子鸣叫,舒展翅膀起舞。
晋平公大喜,站起身来给师旷敬酒。返回座位后,又问道:“音乐没有比这首曲子更悲伤的吗?”师旷说:“有。是从前黄帝用来大规模合祭鬼神的曲子,现在君上德性和道义浅薄,不配听这种音乐,听了国家就会衰败。”晋平公说:“我年纪大了,所喜好的只是音乐本身,希望完整地听一听。”师旷不得已,拿起琴弹奏这首曲子。弹奏第一遍,有白云从西北方向涌起;弹奏第二遍,大风刮来并有雨水随着降下,大风掀飞了回廊屋顶的瓦片,左右宾客都奔走逃命。晋平公感到恐惧,趴在廊屋中间。此后晋国发生了严重的旱灾,一连三年寸草不生。
听音乐的人有吉有凶。音乐不可以随便演奏。
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宫动脾而和正圣,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征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肾而和正智。故乐所以内辅正心而外异贵贱也;上以事宗庙,下以变化黎庶也。琴长八尺一寸,正度也。弦大者为宫,而居中央,君也。商张右傍,其余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则君臣之位正矣。故闻宫音,使人温舒而广大;闻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闻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闻徵音,使人乐善而好施;闻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夫礼由外入,乐自内出。故君子不可须臾离礼,须臾离礼则暴慢之行穷外;不可须臾离乐,须臾离乐则奸邪之行穷内。故乐音者,君子之所养义也。夫古者,天子诸侯听钟磬未尝离于庭,卿大夫听琴瑟之音未尝离于前,所以养行义而防淫佚也。夫淫佚生于无礼,故圣王使人耳闻《雅》《颂》之音,目视威仪之礼,足行恭敬之容,口言仁义之道。故君子终日言而邪辟无由入也。
太史公说:上古时代圣明帝王中创作音乐的,不是要使内心欢愉使自己快乐,心意畅快放纵欲望,而是想要用音乐作为治理国家的辅助。正统的教化都从音乐开始,音乐正统,听音乐的人行为就正派。因此音乐是用来振动和激荡血脉,沟通和交流精神并调和与端正人心的。所以宫声振动脾脏并调和端正圣心,商声振动肺脏并调和端正道义,角声振动肝脏并调和端正仁德,徵声振动心脏并调和端正礼节,羽声振动肾脏并调和端正智慧。因此音乐是用来对内辅助端正心意,对外区别尊卑贵贱的;对上可以事奉宗庙鬼神,对下可以感化黎民百姓。琴身的长度为八尺一寸,是正规的尺寸。弦粗大的是宫声,居于琴的中央,象征着君主。商弦张设在右旁附近,其余的弦按大小次序排列,不超越各自的次序,那么君臣的位置就都端正了。所以听宫调的音乐,使人感到温和舒畅,胸襟广大;听商调的音乐,使人变得端庄正直,喜好道义;听角调的音乐,使人学会怜悯和慈爱他人;听徵调的音乐,使人愿意行善并喜欢施舍;听羽调的音乐,使人形貌整齐并崇尚礼节。礼仪从外部影响人们,音乐从内心产生影响。因此君子不能片刻离开礼仪,片刻离开礼仪,那么强暴傲慢的行为就完全暴露在外了;不能片刻离开音乐,离开音乐片刻,那么奸诈邪僻的行为就完全侵蚀内心了。所以乐曲和音律,君子用来培养道义。古时候,天子和诸侯听钟磬之音不曾离开庭院,卿大夫听琴瑟之音不曾离开堂前,用这种方式形成符合道义的行为习惯而防止放纵逸乐。放纵逸乐产生于缺乏礼仪的前提下,所以圣王让人们的耳朵聆听《雅》《颂》的音乐,眼睛观看威严的礼仪,双脚走路表现出恭敬的姿态,嘴里讲着仁义的道理。因此君子整天讲话,邪僻也就不能趁虚而入。
卷二十五 律书第三
杨慎:“太史公之为《律书》,其始不言律而言兵,不言兵之用,而言兵之偃,及言兵之偃,而于汉文帝尤加详写,可谓知制律之时而达制律之意也。”陈仁锡:“大哉,王言!虽三代誓诰,无以过此。”
《律书》分三部分:律与兵,以及星历的关系,以及律数自身的学问。《律书》说,律“与兵械尤所重”。兵械,指军事器械,它与律的关系在今本《考工记》中还有一些体现,若只注重“望气知吉凶,闻声效胜负”,那是买椟还珠了。与星历的关系只讲了与八方、十二月、十二支、二十八宿的对应关系,至于数量关系的变化就不是这篇短文所能包括的了。
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轨则,壹禀于六律【六律:古代音律中的十二律分为“六律”和“六吕”。六律指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吕指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六律为万事根本焉。
其于兵械尤所重,故云“望敌知吉凶,闻声效胜负”,百王不易之道也。
武王伐纣,吹律听声,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杀气相并,而音尚宫。同声相从,物之自然,何足怪哉?
兵者,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自含齿戴角之兽见犯则校【校:同“较”,较量。】,而况于人怀好恶喜怒之气?喜则爱心生,怒则毒螫【螫:毒虫或毒蛇咬伤,引申为加害。】加,情性之理也。
昔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颛顼有共工之陈,以平水害;成汤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乱。递兴递废,胜者用事,所受于天也。
自是之后,名士迭兴,晋用咎犯,而齐用王子,吴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卒伯诸侯,兼列邦土,虽不及三代之诰誓,然身宠君尊,当世显扬,可不谓荣焉?岂与世儒暗于大较【暗于大较:大事煳涂。大较,大法。】,不权轻重,猥云【猥云:唠唠叨叨地说。猥,絮烦的样子。】德化,不当用兵,大至君辱失守,小乃侵犯削弱,遂执不移【遂执不移:终于陷于不可挽回的地步。】等哉!故教笞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捐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顺耳。
帝王管理各种事务,创立各项法规,使万物各有节度,朝一定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受六律的控制,六律是所有事物的根本。
六律对于战争尤其重要,所以说“观察敌人的动向就能知道吉凶,闻听对方的声音就能效验胜负”,历代帝王都不会改变这一法则。
周武王讨伐纣王,吹响律管聆听回声,从早春一直推算到深冬,肃杀之气相并而出,而武王的军声与宫声相合。同声的事物相互依从,这是万物的自然规律,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战争,是圣人用来讨伐强横暴戾,平定混乱之世的,铲除艰难险阻,拯救危亡局面的工具。连口含利齿头生尖角的野兽在受到侵犯时都知道反抗,更何况是怀有喜怒哀乐之情的人呢?欣喜就会产生爱心,愤怒就会施加暴力,这是人性情感中的自然道理。
从前黄帝发动了涿鹿之战,取代了五行属火的炎帝;颛顼布阵对抗共工,平定了五行属水的祸害;成汤发动了南巢之攻伐,平息了夏朝的混乱。兴盛与荒废相交替,胜利的人执掌政事,权力是上天授予的。
从此以后,崇尚刑名的人相继出现,晋国任用咎犯,齐国任用王子成父,吴国任用孙武,他们都申明军中规范,奖赏和惩罚一定让众人信服,终于成为诸侯的霸主,兼并列国的土地,即使赶不上夏、商、周三代由天子发布诰命给予的封赏,却也使自身得到荣宠,国君受人尊奉,在当时就名声显扬,能说不是荣耀吗?难道与那些庸俗儒生不能识大体,不能权衡利弊,妄言道德教化,反对动用武力,从大的方面说会让君主受辱国土失守,从小的方面说则会使国家遭受侵犯而被削弱,还要固执到底的做法相等同吗!所以家庭不能够废掉教导子孙的鞭笞,国家不能够放弃管制人民的刑罚,天下不能够偃息用来平定暴乱的诛伐,只不过是在动用武力的时候有巧妙和笨拙的区别,执行的时候有顺利和坎坷的不同罢了。
律度量衡图,选自《钦定书经图说》。
夏桀、殷纣手搏豺狼,足追四马【四马:即驷马。四匹马拉的车。】,勇非微也;百战克胜,诸侯慑服,权非轻也。秦二世宿军【宿军:驻扎重兵。】无用之地【无用之地:指边疆地区。】,连兵于边陲,力非弱也;结怨匈奴,祸【祸:招祸,惹祸。】于越,势非寡也。及其威尽势极,闾巷之人为敌国,咎生穷武之不知足,甘得之心不息也。
高祖有天下,三边外畔【畔:通“叛”。】;大国之王虽称蕃辅,臣节未尽。会高祖厌苦军事,亦有萧、张之谋,故偃武一休息,羁縻不备。
历至孝文即位,将军陈武等议曰:“南越、朝鲜自全秦时内属为臣子,后且拥兵阻阸【阸:同“厄”。厄塞,狭窄的信道。】,选蠕【选蠕:指动身想要有所进取的样子。】观望。高祖时天下新定,人民小安,未可复兴兵。今陛下仁惠抚百姓,恩泽加海内,宜及士民乐用,征讨逆党,以一封疆。”孝文曰:“朕能任衣冠【能任衣冠:指长大成人。古时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后,始可任职事。】,念不到此。会吕氏之乱,功臣宗室共不羞耻,误居正位,常战战栗栗,恐事之不终。且兵凶器,虽克所愿,动亦秏病【秏病:损耗和创伤病痛。秏,同“耗”。】,谓百姓远方何?又先帝知劳民不可烦,故不以为意。朕岂自谓能?今匈奴内侵,军吏无功,边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常为动心伤痛,无日忘之。今未能销距,愿且坚边设侯,结和通使,休宁北陲,为功多矣。且无议军。”故百姓无内外之繇【繇:通“徭”,服徭役。】,得息肩于田亩,天下殷富,粟至十余钱,鸣鸡吠狗,烟火万里,可谓和乐者乎!
太史公曰:文帝时,会天下新去汤火,人民乐业,因其欲然,能不扰乱,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尝至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孔子所称有德君子者邪!
夏桀、殷纣能够徒手与豺狼搏斗,徒步追赶四匹马拉的车,勇力是不小的;他们百战百胜,使诸侯受到震慑而臣服,权力是不轻的。秦二世驻扎军队于不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在边境集结了重兵,力量是不弱的;与匈奴结下怨仇,到百越招惹祸患,势力是不寡的。等到他们的权威耗尽势力衰竭,街巷里的平民都成了敌对之国,罪过产生于穷兵黩武而不知满足,心怀贪婪而没有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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