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8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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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舆如,字子上。
公西葴,字子上。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
太史公说:在后世学者中有很多人都称述孔子的七十个门徒,在称誉他们的人之中,有的言过其实;在毁谤他们的人之中,有的损害了他们的真实形象,但谁都没有见到过他们的真实相貌,议论和说明孔子门徒事迹的材料,来自孔氏古文中的才比较符合实际情况。我收集有关孔子弟子的姓名、言行等情况全都取自《论语》中的弟子问答,把它们编排成一篇,有疑问的地方就空缺着。
卷六十八 商君列传第八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中庶子:官名,战国时为掌管公族事务的官。】。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嘿然:沉默不语。】。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商君,是卫国的庶出公子之一,名叫鞅,姓公孙氏,他的祖先原本姓姬。公孙鞅年少时喜好刑名法术之学,事奉魏国相国公叔座,担任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很有才干,还没来得及向魏王推荐。正巧遇上公叔座病重,魏惠王亲自来探望他,说:“您得病,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国家将怎么办呢?”公叔座回答说:“我的中庶子公孙鞅,年纪虽然不大,却身怀奇才,希望大王能把全部国政都交付给他,让他去治理。”魏惠王听了以后沉默无语。当魏惠王打算离去时,公叔座屏退两旁的随侍人员,说:“大王如果不起用公孙鞅,就一定要杀掉他,不能让他走出国境。”魏王一口应承之后就离去了。公叔座召来公孙鞅,对他说:“今日大王询问可以担任相国的人选,我推荐了你。看大王的神情知道他不同意我的意见。我应当先忠于国君,然后才考虑臣下的立场,便对大王说,如果不任用公孙鞅,就应该杀掉他。大王答应了我的请求。你可以赶紧离开了,否则的话,马上就要被逮捕了。”公孙鞅说:“大王既然不采纳您的话任用我,又怎么会采纳您的话来杀我呢?”结果没有离开魏国。魏惠王离开后,对身边的人说:“公叔座病得很严重,真让人悲伤啊,他想要我把国政全部交付给公孙鞅掌管,这岂不是很煳涂!”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帝道:指理想的帝王治国之道,即尧、舜等五帝的治国之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让:责备。】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公叔座死后不久,公孙鞅听说秦孝公在国中下令寻求有才能的人,准备重建秦缪公时代的霸业,向东要收复被魏国侵占的土地,他就西行进入秦国,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求见孝公。秦孝公立即召见卫鞅,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政事,孝公一边听一边打瞌睡,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谈完后秦孝公对景监发怒,说:“你的那位客人只是一个无知狂妄的人而已,这种人哪里配被任用!”景监又用秦孝公的话责备卫鞅。卫鞅说:“我用尧、舜等五帝的治国之道来劝说大王,他的心志不能领会啊。”过了五天之后,景监又向秦孝公请求召见卫鞅。卫鞅再次觐见秦孝公,所说的治国之道比前一次更多,然而还是不合秦孝公的心意。谈完后秦孝公又责备景监,景监也责备卫鞅。卫鞅说:“我用三国之道劝说大王,但他听不进去。请求他再次召见我。”卫鞅再一次觐见秦孝公,孝公对卫鞅很友好,可是没有任用他。谈完后卫鞅离去了,孝公对景监说:“你的那位客人不错,我可以和他交谈了。”景监告诉卫鞅,卫鞅说:“我用春秋五霸的治国方法去劝说大王,看他的心思是准备采纳了。如果再召见我,我就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于是卫鞅果然再次见到了秦孝公,孝公与他谈得非常投机,膝盖不知不觉地在垫席上往前挪动。谈了好几天也没有满足。景监对卫鞅说:“您依据什么掌握了大王的心意?我们国君非常高兴。”卫鞅回答说:“我用帝王之道创建了夏、商、周那样的盛世来劝说国君,可是大王说:‘时间太长了,我无法等待。况且贤能的君主,谁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时候就能名扬天下,哪里能默默无闻地等上几十年、几百年来成就帝王大业呢?’所以,我就用强国之术来劝说他,他才大为高兴。但是,这样就难以与殷、周的德治相媲美了。”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缘法:沿用成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五伯:指春秋五霸。】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商君,选自《东周列国志》。
秦孝公任用卫鞅后不久,卫鞅打算变更法度,但秦孝公担心天下人非议自己。卫鞅说:“行动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名,办事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功。况且那些有过人举动的人,本来就常被世俗非议;有独道见解谋划者,必定会被普通人讥讽。愚蠢的人对已经完成的事都感到困惑,聪明的人可以预见没有发生的事情。不能与百姓谋划新事物的创始,但可以同他们一起享受成功的欢乐。探讨最高道德的人不附和世俗,成就伟大功业的人不与一般人共谋。因此,圣人如果能够使国家强盛,就不必沿袭旧的成法;如果能够使百姓获利,就不必遵循旧的礼制。”秦孝公说:“讲得好。”甘龙说:“不对。圣人不改变民俗而施以教化,聪明的人不改变成法而把国家治理好。依照民俗进行施教,不费力气就会成功;根据成法治理国家,就能使官吏习惯而百姓安定。”卫鞅说:“甘龙所说的言论,是凡夫俗子的说法。常人安于旧有的习俗,学者局限于书本上的见闻。任用这两种人为官,奉公守法还是可以的,但不能与他们谈论成法以外的变革。三代的礼制不同而都能够使天下统一,五霸的法制不同而都能各自称霸一方。聪明的人制定法度,愚蠢的人受到法度的制约;贤能的人更改礼制,无能的人拘泥于旧有的礼制。”杜挚说:“不能达到百倍的利益,就无法改变成法;没有起到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换器具。效仿成法不会产生过失,遵循旧礼不会造成偏差。”卫鞅说:“治理国家的方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对国家有利的就不必仿效旧的法度。所以商汤、周武不沿袭旧的法度而能缔造王业,夏桀、商纣不更改旧的礼制而导致亡国。违反旧的法度的人不可以非难,而沿袭旧礼的人不值得赞扬。”秦孝公说:“讲得好。”于是任命卫鞅为左庶长,终于制定了变更成法的命令。
令民为什伍【什伍:五家为伍,十户为什。】,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nú【收孥:一人犯法,妻子连坐,没为官奴。】。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属籍:指宗室谱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于民期jī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qíng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十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卫鞅下令把百姓十家编成一什,五家编成一伍,让他们互相监督检举,实行连坐,一家犯法,十家连带治罪。不告发奸恶者处以腰斩,告发奸恶者给予与斩获敌人首级相同的赏赐,藏匿奸恶者给予与投降敌人相同的惩罚。一家中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而不分立门户的,赋税加倍。有军功的人,按规定接受更高的爵位;因为私事斗殴的,根据情节的轻重分别受到大小不同的刑罚。努力进行农业生产,让粮食丰收、布帛增产的免除自身的劳役或赋税。从事工商业及因为懒惰而贫穷的,把他们及其妻子全都没收为官府的奴婢。宗室中没有军功的,不得记入宗室名册。明确尊贵、卑贱的爵位等级,按各等级的差别占有土地、住宅,家臣奴婢的数量、衣着服饰,也按各家爵位等级秩序享用。有军功的显赫荣耀,没有军功的尽管非常富有也没有能够炫耀的地方。
新法已经准备就绪,但还没公布,担心百姓不相信,于是卫鞅命人在都城后边市场的南门竖起一根三丈长的木头,招募能够把木头搬到北门的百姓,赏赐十金。百姓们认为这件事非常怪异,没人敢行动。于是卫鞅再次宣布说:“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赐五十金。”有一个人搬走了木头,立即就给了他五十金,借此表明令出必行,没有欺诈。事后就颁布了新的法令。
新法令在民间实行了一年,来秦国国都说新法不适宜的老百姓的人数要以千来计算。正在这个时候,太子触犯了新法。卫鞅说:“新法实行得不顺利,是由于上面的人触犯法令。”打算依据法令惩罚太子。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不能施加刑罚,于是对监督他行为的老师公子虔处以刑罚,在给他传授知识的老师公孙贾脸上刺字。第二天,秦国的百姓就都遵照新法执行了。实行新法令十年以后,秦国的百姓都非常高兴,路上没有人捡得他人遗失的东西占为己有,山林里没有土匪山贼,家家富裕,人人满足。百姓都勇于为国家打仗,不敢私人斗殴,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都秩序安定。当初说新法令不适宜的秦国百姓如今都说法令适宜了,卫鞅说“这些都是扰乱教化的人”,于是把他们全部迁移到边疆居住。此后,百姓中再也没有人敢议论法令了。
于是以鞅为大良造【大良造:即大上造,是秦孝公时秦国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秦惠文王后成为爵名,位列二十等军功爵制第十六位。】。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都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阡陌:田界,南北曰阡,东西曰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yì之。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zuò【致胙:指古时祭祀后,天子、诸侯间互将祭肉给予对方,以示礼节。】于孝公,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于、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于是秦孝公任命卫鞅为大良造。他率领军队围攻魏国的安邑,迫使安邑投降。过了三年,秦国在咸阳大兴土木,建筑宫廷、城阙,把国都从雍邑迁往咸阳。然后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居住在一户之内。把零星的小乡、小镇、小村庄合并成县,设置了县令、县丞,共计合并了三十一个县。整治田地,重新聚土作为标志,划分纵横交错的田塍为界线,从而使赋税征收整齐划一。统一全国斗桶、权衡、丈尺的标准。第二次新法实行了四年,公子虔再次触犯新法,被判处劓刑。过了五年,秦国变得富裕、强大,周天子把祭肉赐给秦孝公,诸侯都来祝贺。
第二年,齐国的军队在马陵打败了魏国的军队,俘获了魏太子申,杀死了将军庞涓。又过了一年,卫鞅劝说秦孝公说:“秦国和魏国的关系,就如同人得了心腹疾病,不是魏国兼并了秦国,就是秦国吞并了魏国。什么原因呢?魏国地处崇山峻岭的西面,都城在安邑,与秦国以黄河为界而独占了崤山以东的地利。在形势有利的情况下就会向西进犯秦国,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就向东扩展领地。如今凭借大王的贤能圣明,秦国得以繁荣昌盛。而魏国去年被齐国打得大败,诸侯们纷纷背叛了它,可以趁这个机会攻打魏国。魏国抵挡不住秦国,必定会向东撤退。一旦它向东撤退,秦国就占据了黄河和华山的险要地势,向东可以控制诸侯各国,这可是千秋帝王伟业。”秦孝公认为很对,派遣卫鞅率领军队攻打魏国。魏国派公子卬领兵迎击秦军。两军相遇对峙,卫鞅派人给魏军的将领公子卬送来一封信,写道:“我当初与公子相交甚好,如今你我同为敌对两国的将领,不忍心相互攻伐,是否可以与公子当面相见,缔结盟约,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后各自撤兵,使秦国和魏国都相安无事。”魏公子卬认为卫鞅说的对。两人订立了盟约,然后设宴饮酒,然而卫鞅事先埋伏下的穿着盔甲的武士突然袭击并俘虏了魏公子卬,趁机攻打他的军队,将魏国军队彻底打败后,押着公子卬班师回国。魏惠王的军队因为多次被齐国、秦国打败,致使国内空虚,魏国一天比一天衰弱了,魏惠王非常恐慌,于是派遣使者割让河西地区献给秦国,以求得和解。魏国于是撤离安邑,迁都大梁。魏惠王说:“我真后悔当初没有采纳公叔座的建议。”卫鞅打败魏军回来以后,秦孝公把于、商一带的十五个邑封给了他,封号是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戎翟:即戎狄,古民族名,西方称戎,北方称狄。】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五羖大夫:指百里傒。】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谔谔:正言批评。】。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墨墨:不让人说话。】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
商君辅佐秦孝公十年,公室贵族中有很多人都怨恨他。赵良去见商君。商君说:“我能见到您,是经由孟兰皋的介绍,现在我请求与您结交,可以吗?”赵良回答说:“我不敢奢望。孔子说过:‘推荐贤能,受到拥戴的人才会进用;收罗不肖之徒,即使成就了王业的人也会引退。’我没有什么才能,所以不敢从命。我听到过这样的话:‘不该拥有的地位而去占据它叫作贪位,不该享有的名声而去享有它叫作贪名。’我如果接受了您的情谊,我恐怕就成了既贪图地位,又贪图名声的人了。所以不敢从命。”商鞅说:“您对我这样治理秦国感到很不高兴吗?”赵良说:“能够听取别人的反对意见叫作聪,能够自我反省叫作明,能够克制自我叫作强。虞舜曾说过:‘自我谦虚的人就能被人尊重了。’您不如遵循虞舜之道,那就没有必要问我了。”商君说:“当初,秦国的习俗和戎狄相同,父子之间没有区分不同,男女老少同室居住。如今我改变了秦国的旧俗陈规,制定男女的区别,分居而住,修建了很多悬示政教法令的门阙,把秦国营建如同鲁国、卫国一样。您看我治理秦国,与五羖大夫相比,谁更高明?”赵良说:“一千张羊皮不如一只狐狸的腋毛贵重,一千个人随声附和比不上一个士人的直言争辩。周武王因为允许大臣们直言争辩而使国家昌盛,商纣王因不喜好大臣进谏而使国家灭亡。如果您不认为周武王的做法是错的,那么,请允许我始终直言而不受责难,可以吗?”商君说:“常言是这么说,表面上动听的话就好比是花朵,直言不讳的话就如同果实,听来逆耳的话就好比良药,谄媚奉承的话就如同疾病。您果真肯始终正义直言,那便是我的治病良药。我将以您为师,您又何必拒绝与我结交呢!”
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鄙人:居住在偏远、乡野的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粥:同“鬻”,卖。】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秦王:秦国当时尚未称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骏刑:酷刑。骏,通“峻”。】,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骈胁:胸肌强健丰满,看不出肋骨。】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sà戟【闟戟:长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于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苏辙:“古之制刑,轻重必与事丽,故人虽死而无憾。今鞅使不告奸者腰斩等刑,轻重岂复与事丽哉?其后始皇世,有子而嫁者刑,夫为寄豭者杀之无罪,妻为逃嫁者子不得母,法皆与情不应。至于偶语《诗》《书》者弃世,以古非今者族,其端皆自鞅发。然鞅至于车裂,而李斯至具五刑,皆被赤族之祸。天之报人岂诬也哉!”
赵良说:“那位五羖大夫,原本是楚国偏远之地的乡下人。听说秦缪公十分贤明,就想去当面拜见,但是却没有路费,于是把自己卖给秦国的客商,穿着粗布短衣喂牛。经过一年之后,秦缪公知道了这件事,把他从牛口之下提拔上来,让他凌驾于万人之上,秦国没有人敢同他相比。在他担任秦相的六七年时间里,向东讨伐过郑国,三次拥立晋国的君主,一次出兵挽救楚国。在境内发布政教,施行德化,连巴国都前来进献贡品;对诸侯施性德政,连四面八方的少数民族都前来臣服。由余听到这种情形,也来叩关求见。五羖大夫担任秦相时,即使很疲劳也不坐车,即使酷暑炎热也不打伞,在国内巡行,不用随从的车辆,也不携带武装防卫,他的功名载于史册,保存在府库中,他的德行教化流传到后代。五羖大夫去世时,秦国不论男女都痛哭流涕,小孩子们都不唱歌谣,舂米的人也因为悲哀而发不出相应的呼声。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当初您得以进见秦君,是通过宠臣景监的引荐,这就说不上是成名的正道了。辅佐秦君,却不为百姓造福,反而大规模地建造宫阙,这就说不上是为国家创建功业的举动。对太子的老师处以刑罚和黥刑,用严刑酷发残害平民百姓,这是在积累怨恨,酝酿祸患。教化百姓要用法令命令百姓更加能够深入人心,百姓模仿上边的行为执行法令更为迅速。如今您却违背情理来创建权威,改变法制,这不是用来教化百姓的办法。您同时又在封地中面朝南方自称寡人,每天都用新法来逼迫秦国的贵族子弟。《诗经》上说:‘看那鼠都懂得礼貌,人反而没有礼仪;人既然没有礼仪,为什么不快死呢!’用诗句中的话来评价您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算是能够长寿的行为。公子虔闭门不出已经八年了,您又杀死了祝欢,并且以黥刑惩处了公孙贾。《诗》上说:‘得到人心的就会兴旺发达,失掉人心的就会衰弱灭亡。’这几件事,都是不得人心的。您一出门,后边跟随了几十辆车子,车上都是全副武装的卫士,身强力壮的人做陪乘,手持长戟的武士紧靠您的车子快速地行走。这些防卫措施缺少一种,您就坚决不出行。《书》上说:‘依仗德行的昌盛,依仗暴力的灭亡。’您的处境已经危险到了好比早晨的露水的地步了,很快就会消亡,您还想要延年益寿吗?那为什么不把十五个封邑归还给秦国,到偏僻荒远的地方自耕自种,劝说秦君重用那些隐居在山林的贤士,赡养老人,抚恤孤儿,使父兄相互敬重,依据功劳晋升爵位,尊崇有德行的人,这样才可以稍微求得平安。您如果仍然要贪图商、于的财富,认为独揽秦国的政教才是荣宠,继续激发百姓的怨恨,一旦秦君去世而不再当朝,秦国用以拘捕您的罪名难道能少吗?您的死期指日可待了。”但商君没有听从赵良的劝告。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秦惠王车裂【车裂:古代的一种酷刑,用五辆车把人体撕裂致死。】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五个月以后,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这帮人告发商君要谋反,国君就派人去逮捕商君。商君逃到边境关口,打算住旅店。旅店的主人不知道他就是商君,说:“商君的法令规定:住店的人如果没有通行证件而被店主留宿的话,店主要连带判罪。”商君长叹一声说:“唉,制定新法的弊病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于是离开秦国,逃到了魏国。魏国人怨恨他欺骗公子卬而使魏军惨败,拒绝接纳他。商君打算逃到别的国家。而魏国人却说:“商君,是秦国的逃犯。秦国强大,而它的逃犯跑到魏国来,不把他遣送回去,是不行的。”于是把商君送回秦国。商君再次进入秦国后,就潜逃到他的封地商邑,和他的部属调动邑中的士兵,向北攻打郑国谋求生路。秦国派遣军队攻打商君,在郑国的黾池杀死了他。秦惠王把商君车裂以示众,说:“不要像商鞅那样谋反!”于是又诛杀了商君全族。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太史公说:商君,是个天性残暴寡恩的人。考察他起初用帝王之道游说孝公来求取他的信任,只不过是一时的虚饰浮说,并不是他的本性。况且通过国君的宠臣推荐,等到取得信任后,就刑罚公子虔,欺骗魏将公子卬,不听从赵良的规劝,都可以充分证明商君残暴寡恩了。我曾经读过商君《开塞》《耕战》等著作,其内容与他本人的行为处事非常相似。他最终还是在秦国落得了谋反的恶名,是有内在原因的啊!
卷六十九 苏秦列传第九
司马光:“仪与苏秦皆以纵横之术游诸侯,致位富贵,天下争慕效之。又有魏人公孙衍者,号曰犀首,亦以谈说显名。其余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徒,纷纭遍于天下,务以辩诈相高,不可胜纪。而仪、秦、衍最着。”
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
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什二:指经商获利,取得十分之二的盈利。】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傒以为!”于是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期年:一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求说周显王。显王左右素习知苏秦,皆少【少:轻视。】之。弗信。
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说惠王曰:“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以秦士民之众,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文理未明,不可以并兼。”方诛商鞅,疾辩士,弗用。
乃东之赵。赵肃侯令其弟成为相,号奉阳君。奉阳君弗说之。
苏秦,东周雒阳人。他东行去齐国拜师学艺,拜在鬼谷子先生门下学习。
苏秦在外面游历了好几年,已经非常穷困潦倒了,于是回到家中。他的兄嫂、弟妹、妻妾在私下里都讥讽他,说:“周国人的习俗,向来都是治理产业,努力从事工商,致力追逐那十分之二的利润。如今您丢弃本务而去干搬弄口舌的事,落得穷困潦倒,不理应如此吗!”苏秦听到这些话之后,感到很惭愧,暗自伤心,于是闭门不出,把他收藏的书籍都取出来,全部阅读了一遍。他说:“一个读书人既然已经从师受教,埋头苦读,却不能依靠自己的知识来获得地位和荣耀,即使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处呢!”于是他从这些书中找到周书《阴符》,伏在案上,刻苦钻研。读了整整一年,终于从书中找到许多揣摩国君心意的诀窍,激动地说:“这些知识,足够我用来游说当代的国君了。”他打算求见周显王并游说他。可是周显王周围的臣子素来了解苏秦的为人,都轻视他。周显王不相信他。
于是苏秦西行到了秦国。这时秦孝公已经死了。苏秦于是游说秦惠王说:“秦国在东西南北四方都有险固的山关,被群山和渭水环绕,东面有函谷关和黄河,西面有汉中,南面有巴、蜀之地,北面有代地和马邑,这真是一个天生就具备了险要的地势、肥沃的土地及丰富的物产的府库。秦国凭借众多的百姓和严格训练的士兵,足可以吞并各国,创建帝业,统治天下。”秦惠王说:“鸟儿在羽毛还没有完全长丰满时,绝不可以凌空飞翔;我的国家的大政方针策略还没有走上正轨,还不能够兼并其他国家。”这时秦国刚刚处死了商鞅,非常讨厌游说的人,因而没有任用苏秦。
于是苏秦又东行到了赵国。赵肃侯任用他的弟弟赵成为相国,封为奉阳君。奉阳君不喜欢苏秦。
去游燕,岁余而后得见。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枣栗:枣树与栗树。也指枣子与栗子。】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夫安乐无事,不见复军【覆军:覆灭全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赵相毙,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地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军军于东垣矣。渡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从亲【从亲:合纵相亲。指六国合纵结为联盟。】,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文侯曰:“子言则可,然吾国小,西迫强赵,南近齐,齐、赵强国也。子必欲合从以安燕,寡人请以国从。”
苏秦又离开了赵国,游历到燕国,经过了一年多才有机会见到了燕文侯。他向燕文侯进言道:“燕国的东边是朝鲜、辽东,北边是林胡、楼烦,西边是云中、九原,南边是嘑沱河、易水,国土纵横两千多里,士兵好几十万,战车六百辆,战马六千匹,储存的粮食足够好几年之用。在南面,碣石山、雁门山一带的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在北面,可以种植红枣和板栗获得收益,百姓即使不耕作,单是红枣、板栗的收入就能够保证他们生活富裕了。这就是所谓的天然府库。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没有战事,不会面临军队覆灭、将领士兵被杀的危险,在这一点上没有谁比得上燕国。大王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燕国之所以不遭受敌人的侵犯,是因为赵国是燕国在南方的屏障。秦国和赵国发动五次战争,秦国战胜两次而赵国战胜三次。两国相互残杀,彼此消亡,而大王可以凭借完好的燕国势力,在后边控制它们,这就是燕国之所以不受敌国侵犯的原因。况且秦国如果想要攻打燕国,就必须穿越云中和九原,经过代郡和上谷,穿行几千里,即使能攻克燕国的城池,秦国也会考虑到自己没有办法守住它。秦国不能侵犯燕国的道理已经非常明显了。如今赵国想要进攻燕国,只要发布号令,不需要十天,就能使几十万大军进驻到边境的东桓一带了,赵军接着再渡过嘑沱河,涉过易水,所花费的时间不会超过四五天,就能到达燕国的都城了。所以说,秦国攻打燕国,要到千里之外作战;赵国攻打燕国,只是在百里之内作战。不担心百里之内的祸患,却看重千里之外的敌人,没有比这更错误的策略了。因此我希望大王能与赵国联合,把各国联成一体,那么燕国一定没有祸患了。”
燕文侯说:“您说的话很对,但是我的国家非常弱小,西边紧靠的是强大的赵国,南边临近的是齐国,齐国、赵国是强大的国家。您一定要采用合纵联合的办法使燕国安然无事,我愿意在国事上听从您的安排。”
于是资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而奉阳君已死,即因说赵肃侯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贤君之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虽然,奉阳君妒而君不任事,是以宾客游士莫敢自尽于前者。今奉阳君捐馆舍【捐馆舍:抛弃馆舍。死亡的的委婉说法。】,君乃今复与士民相亲也,臣故敢进其愚虑。窃为君计者,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于民也。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也。愿君慎勿出于口。请别白黑,所以异阴阳而已矣。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旃裘【旃裘:毡毛衣服。】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也;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弑而争也。今君高拱【高拱:两手相抱,高抬于胸前,是安坐时的姿势。】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以为君愿也。今大王与秦,则秦必弱韩、魏;与齐,则齐必弱楚、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计也。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据卫取卷,则齐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必举兵而响赵矣。秦甲渡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燕文侯于是资助苏秦车马、钱财,让他出使赵国。此时,奉阳君已经死了,苏秦就趁机游说赵肃侯道:“天下无论是卿相臣子,还是普通百姓,都仰慕您的行为和作风,在很早之前就愿意在您面前听从教诲,陈述忠言。虽然如此,但由于奉阳君妒嫉贤能,而且您又不直接处理政事,因此宾客和游说之士都不敢在您的面前畅所欲言。现在奉阳君已经死了,您又可以与士民百姓亲近了,所以我才敢向您进言我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我私下为您考虑,没有什么比百姓生活安宁、国家安定更好的了,没有什么比不让百姓卷入到战争中去更重要的了。使百姓安定的根本,在于选择邦交,选择邦交适宜,百姓就能安定,选择邦交不适宜,百姓就终身不得安定。请允许我分析一下赵国的外患问题:假如赵国同时与齐国、秦国为敌,那么百姓的生活就得不到安宁了,如果赵国依靠秦国去攻打齐国,百姓也得不到安宁,如果赵国依靠齐国去攻打秦国,百姓照样得不到安宁。所以想要通过图谋别国的国君,进而攻打别人的国家,这种劝说与他国断绝邦交的话常常不方便公开声明。希望您小心谨慎,不要轻易说出口。请让我帮您权衡一下赵国的利害得失,让这些利害得失如同黑与白、阴与阳一样差异分明。您如果能能采纳我的忠告,燕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毡裘、犬马的土地,齐国一定会献出盛产鱼盐的海域,楚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桔柚的园林,韩、卫、中山都会献出一部分土地作为赵国贵族汤沐邑,而您的亲戚和父兄都可以列土封侯了。获得别国的土地、享受权利,正是五位霸主冒着全军覆没、将领被俘的风险去追求的;使自己的贵戚封侯,正是商汤之所以会流放夏桀、周武王之所以会弑君也要争取的原因。现在您只须安然就座,就可以轻易地获得这两种好处,这就是我之所以祝愿您的原因。现在大王如果和秦国联合,那么秦国一定会去削弱韩国和魏国;大王如果和齐国联合,那么齐国一定会去削弱楚国和魏国。魏国被削弱了就会割让河外,韩国被削弱了就会献出宜阳,秦国一旦获得了宜阳,上郡就会处于绝境,割让了河外,就会使通往上郡的道路不通,这样楚国就被削弱了,使得赵国孤立无援。对于这三个策略,您不能不加以仔细地考虑。如果秦国攻下轵道,那么韩国的南阳就危在旦夕了;假如秦国要强行夺取南阳,包围周都,那么赵国就应该拿起武器进行自卫了;假如秦国占据了卫地,取得了卷城,那么齐国一定会臣服于秦国。既然秦国得到山东地区的欲望已经满足了,就必然会发兵进犯赵国。假如秦军渡过黄河,越过漳水,占据番吾,那么,秦国的军队一定会直捣邯郸。这就是我替您忧虑的事。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傅:靠近,迫近。】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支:抗拒,抵挡。】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必中于赵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臣闻尧无三夫【夫:古代井田,一夫受田百亩,故称百亩为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于胸中矣,岂掩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冥冥:不明事理。】决事哉!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夫衡人【衡人:指倡导连横之说的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竽瑟之音,前有楼阙轩辕,后有长姣【长姣:修长美丽。】美人,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如今这个时候,在山东一带所创建的国家中没有比赵国更强大的。赵国的领土纵横两千多里,士兵有好几十万人,战车千辆,战马万匹,粮食足以供应好几年。西面有常山,南面有漳水,东面有清河,北面有燕国。燕国原本是个弱小的国家,不值得担心害怕。天下各国中,秦国最忌恨的就是赵国,然而秦国不敢发兵攻打赵国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害怕韩国和魏国在背后暗算它。既然如此,那么韩国和魏国可以作为赵国在南边的屏障了。秦国如果进攻韩国和魏国,就不会受到高山、大河的阻挡,像蚕吃桑叶一样逐渐侵占它们的土地,直到逼近它们的国都为止。韩国和魏国抵挡不住秦国,必然会臣服于秦国。秦国解除了韩国和魏国在背后暗算的顾虑,那么赵国必然会面临战祸。这也是我替你忧虑的又一件大事。我听说当初唐尧没有得到过三百亩的封赏,虞舜也没有得到过一丁点的封地,却拥有了天下;大禹所聚集的部众不到一百个,却能统治天下的诸侯;商汤、周武的卿、士没有超过三千,战车没有超过三百辆,军队没有超过三万,却能成为天子:是因为他们真的懂得夺取天下的策略。所以,一个贤明的君主,对外要能估计敌人的强弱,对内要能衡量士兵素质的优劣,这样不必等到双方军队交锋,对胜败存亡的关键早就已经在心中清楚地明了了,怎么会受一般人的言论蒙蔽,而煳里煳涂地决断国家大事呢!我私下考察过整个天下的土地,各诸侯国的土地加在一起是秦国的五倍,估计各诸侯国的军队加在一起是秦国的十倍,假如六国联合成一个整体,同心协力向西攻打秦国,秦国一定会被打败。如今各诸侯国反而向西投靠秦国,向秦国臣服。打败别人和被别人打败,使别人臣服和臣服向别人,这两者难道是可以同日而语的吗?说到那些主张连衡政策的游说辩士,都想割让各诸侯国的土地给秦国。秦国的霸业如果获得成功,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楼台亭榭建得非常高大,把宫室建造得非常华美,欣赏着竽、瑟演奏,前有阁楼、宫阙,高大的辕门;后有修长美丽的女子,至于各诸侯国所遭受的秦国的祸害,却不是他们所忧虑的。所以那些主张连横的人,时刻都依仗秦国的权势威胁诸各侯国,以求达到割让土地的目的,因此我希望大王能仔细地考虑。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广地强兵之计臣得陈忠于前矣。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以畔【畔:通“叛”。】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通质:互派人质,作为守信的保证。】,刳白马而盟。要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城皋,魏塞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勃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秦,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饰车百乘,黄金千溢【溢:同“镒”,古代重量单位。】,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善于决断疑虑,排出谗言,摒弃流言蜚语,堵塞结党营私的门路,只有这样,我这个怀着忠心出主意献策略的臣子才有机会在您面前陈述能够使国君受到尊崇、使土地得以扩展、使军队变得强大的计策。我私下为大王考虑,最好是团结韩、魏、齐、楚、燕,使其与赵国结成一个相互亲善的整体,一起对抗秦国。让各国的将相在洹水之上结盟,相互派遣人质,宰杀白马,歃血盟誓。彼此互相约定说:‘如果秦国攻打楚国,那么齐国、魏国就分别派出精锐部队帮助楚国,韩国就切断秦国运粮的道路,赵军就渡过漳河支持,燕军就守卫在常山以北一带。如果秦国攻打韩国、魏国,那么楚国就截断秦国的后路,齐国就派出精锐部队援助韩国和魏国,赵军就渡过漳河支持,燕国就守卫在云中一带。如果秦国攻打齐国,那么楚国就截断秦国的后路,韩国守卫在城皋,魏国堵住秦国的要道,赵国的军队就渡过漳河、挺进博关进行支持,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去助战。如果秦国攻打燕国,那么,赵军守卫在常山,楚国在武关驻扎军队,齐军渡过渤海,韩国和魏国同时派出精锐部队去助战。如果秦国攻打赵国,那么韩国的军队在宜阳驻扎,楚国的军队在武关驻扎,魏国的军队在河外驻扎,齐军渡过清河,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助战。如果有的诸侯不按照盟约办事,剩下的五国就联合起来一起讨伐它。’如果六国相互亲善结成一体共同抵抗秦国,那么秦国一定不敢出函谷关来侵犯山东六国了。这样,您的霸业就成功了。”
赵王回答说:“我还年轻,治理国家的时间又短,不曾听到过为国家长远考虑的策略。如今您有意保存天下诸国,使各诸侯国得以安定,我诚恳地把国家大事托付给您。”于是装饰车子一百辆,载上黄金一千镒,白璧一百双,丝绸布帛一千匹,用以邀约各诸侯国结盟。
是时周天子致文武之胙于秦惠王。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将龙贾,取魏之雕阴,且欲东兵。苏秦恐秦兵之至赵也,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于是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坂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超足:腾跃。】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括蔽:箭射穿蔽体之物。括,通“栝”。】洞胸,近者镝【镝:箭头。】弇心。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革抉【革抉:戴在弓箭手右手大拇指上用以钩弦的工具,因是皮革所制,故称。】芮【芮:系盾用的丝带。】,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后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牛后:指牛的肛门。】。’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于是韩王勃然作色,攘臂【攘臂:捋起袖子露出胳膊,表示振奋。】瞋目,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今主君诏以赵王之教,敬奉社稷以从。”
此时正逢周天子把祭祀文王、武王的祭肉赐给秦惠王。秦惠王派犀首进犯魏国,活捉了魏国的将领龙贾,攻占了魏国的雕阴,并打算继续挥师向东。苏秦担心秦国的军队打到赵国来,于是用计激怒张仪,逼迫他投奔秦国。
于是苏秦去游说韩宣王,说:“韩国北边有巩邑、城皋这些坚固的城池,西边有宜阳、商坂这些要塞,东边有宛水、穰水和洧水,南面有陉山,领土纵横九百多里,军队有几十万,天下的强弓硬弩都是韩国制造出来的。像谿子弩、少府制造的时力和距来,都是射程在六百步以外的强弩。韩国的士兵脚踏手扳发射强弩,可以不停地连续发射一百箭,可以把远处的敌人的铠甲射穿,穿透胸膛,可以把近处的敌人的心窝射透。韩国士兵使用的剑、戟都出产于冥山、棠谿、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这些锋利的武器都是在陆地上可以斩断牛马的,在水上可以噼杀天鹅、大雁的。在临阵对敌中,从能斩断坚固的铠甲、铁衣,到射箭时套在左臂的皮套、盾牌、系在盾牌上的丝带,像这些精良的武器,韩国没有不具备的。凭借韩国士兵的勇敢,身穿坚固的铠甲,踏着强劲的硬弩,佩戴锋利的宝剑,要做到以一当百,是不在话下的。韩国凭借强劲的兵力和大王的贤明,却向西投靠秦国,拱手称臣,使得国家蒙受耻辱,受到天下人的耻笑,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了。所以希望大王认真地考虑啊。如果大王向秦国臣服,秦国必定会向您索取宜阳和成皋。您今年把土地献给秦国了,明年秦国还会再次索取土地。给它吧,却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可给;不给它吧,以前进献出去的土地就会失去用处,而且会遭受后患。况且大王的土地是有限的,而秦国的贪求是没有止境的,用有限的土地应付没有止境的索取,这就是在拿钱购买怨恨,积聚灾祸。用不着打仗,土地就已经落入别人的手中了。我听说过这样的俗话:‘宁可做鸡的口,不要做牛的肛门。’现在,您如果向西拱手臣服于秦国,这和做牛的肛门有什么区别呢?凭借大王的贤明,又拥有强大的韩国军队,却落得了做牛后的丑名,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羞耻啊。”
这时韩王立刻变了脸色,捋起袖子,愤怒地瞪大了眼睛,手按宝剑,抬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虽然没有出息,也决不能屈服于秦国。现在您既然向我转告了赵王的教诲,我愿意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听从您的安排。”
又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颍、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輷輷:众多车辆行走的声音。】殷殷【殷殷:众多、盛大的样子。】,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然衡人憷王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祠春秋:指春秋两季贡奉,以助祭祀。】,臣窃为大王耻之。臣闻越王句践战敝卒三千人,禽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制纣于牧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句践、武王远矣,今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孰察之。《周书》曰:‘绵绵不绝,蔓蔓奈何?豪牦不伐,将用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壹意,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效:指上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之诏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苏秦又去游说魏襄王,说:“大王的国土,南有鸿沟、陈地、汝南、许地、郾地、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河、颍河、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作为边界,北有河外、卷地、衍地、酸枣,领土纵横千里。这些地方名义上虽然狭小,但是乡间的住屋都十分密集,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放牧牲畜了。人口稠密,车马众多,夜以继日地川流不息,轰轰隆隆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三军人马行军的声势。我私下估计大王的国力并不比楚国差。然而那些主张连衡的人却引诱您与如同虎狼一样凶恶的秦国邦交,一起侵扰整个天下,一旦魏国遭受秦国的危害,他们谁也不会顾及您的灾祸。依仗强秦的势力,在内部胁迫自己的君主,所有的罪恶中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魏国,是天下的强国;大王,是天下的明主。现在您却甘心向西侍奉秦国,以秦国在东方属国自称,为秦国建造离宫,接受秦国的分封,采用秦国的冠服式样等礼仪制度,在春秋和季节都给秦国纳贡助祭,我私下替您感到羞耻。我听说越王句践仅用三千疲惫的士兵与吴国作战,在干遂活捉了吴王夫差;周武王只用了三千兵士,三百辆革车,在牧野之战中制服了商纣王。难道他们依仗的是兵多将广吗?实在是因为他们能发挥出自身的威力。如今我私下听说大王有勇士二十万,裹着青色头巾区别于众的士兵二十万,能冲锋陷阵的精锐部队二十万,勤杂兵十万,战车六百辆,战马五千匹。这样的实力远远地超过了越王句践和周武王,可是,如今您却听从群臣的建议,打算向秦国臣服。如果向秦国臣服,势必要割让土地以表示自己的忠诚,因此还没有动用军队,国家却已经蒙受损失了。凡是群臣中主张臣服秦国的,都是奸妄之人,而不是忠臣。他们作为君主的臣子,却想着割让国家的土地,来讨好外国,偷取眼前的功效而没有顾及后果,损坏国家的利益而成就私人的利益,对外依仗强秦的势力,而在国内胁迫自己的国君,来达到把土地割让出去的目的,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这种情况。《周书》上说:‘铲除草木要在它刚长出微弱的嫩枝时,如果不及时加以斩除,等到枝叶蔓延时应该怎么办呢?在枝叶细小的时候不及时砍掉它,等到长得粗壮了,就必须用斧头砍了。’不把前面的事考虑成熟,事后将会招来严重的后果,那时对它该怎么办呢?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使六国合纵相亲,齐心合力,统一意志,就一定不会再遭受强秦侵害的祸患了。所以敝国的赵王派我来向您上呈这个不成熟的策略,奏上贤明的约定,究竟该怎么办,全赖大王的指示号召大家了。”
魏王说:“我没有才能,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高明的指教。如今您奉赵王的使命来使我受到教诲,我将恭敬地率领全国民众听从您的安排。”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勃海也。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筑:古代弦乐器,形似琴。】,斗鸡走狗,六博【六博:一种棋类游戏。】蹋鞠者。临菑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窃为大王羞之。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狼顾:狼经常回头看,怕遭到袭击。比喻做事有所顾虑。】,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猲hè【恫疑虚猲:因疑惧虚张声势,恐吓威胁。】,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
齐王曰:“寡人不敏,僻远守海,穷道东境之国也,未尝得闻余教。今足下以赵王诏诏之,敬以国从。”
接着,苏秦乘便又东去游说齐宣王,说:“齐国南面有泰山,东面有琅邪山,西面有清河,北面有渤海,可以说齐国是四面都有险地要塞的国家。齐国的领土纵横有两千多里,军队好几十万人,粮食堆积得如同高大的山丘。三军的精锐士兵和驻守在五大城池的精兵,进攻时如同锋利的刀刃和良弓的箭矢那样勇勐迅急,战斗时如同雷霆震怒一样勐烈,撤退时如同风雨一样迅捷。自有战事以来,从未徵调过泰山以南的军队,也不曾横渡清河、涉过渤海去徵调兵卒。只是临菑就有七万户居民,我私下估计,每户的男子不少于三个,三七二十一万,用不着徵调远处县邑的兵源,单是临菑的兵卒就有二十一万了。临菑不但富有而且殷实,这里的居民没有不会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塞狗,以及下棋踢球的。临菑的街道非常热闹,车子多得使车轴互相撞击,人多得肩膀挨着肩膀,把衣襟连接起来,就可以围成帷幔,举起衣袖,就可以连接成为一块大幕布,大家挥洒出的汗水,如同下雨一样,家家殷实富足,人人志向高远、意气飞扬。凭借大王的英明和齐国的强大,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与之相比。如今您却要西去向秦国臣服,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羞耻。况且韩国和魏国之所以非常惧怕秦国,是因为它们和秦国的边界互相连接,假如双方派出军队交战,用不了十天,就可以决定胜败存亡的局势。如果韩国和魏国打败了秦国,那么它们自己的兵力就要损失一半,这样就无法守住四方的边境;如果它们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那么国家接着就会陷入危亡的境地。所以韩国和魏国非常看重与秦国之间的战事,不敢轻易与秦国开战,而愿意向秦国称臣。至于秦国攻打齐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秦国的背后连接的是韩国和魏国的土地,要穿过卫国阳晋的要道,跨越齐国亢父的险塞,战车不能并驶,战马不能并行,只要用一百人守在险要之处,就能使一千人不能通过,秦国的军队即使想要深入地侵犯,总是像狼一样时常回顾,顾虑重重,担心韩国和魏国在背后暗算它。所以它疑虑很重,只是虚张声势,恐吓威胁,骄横矜夸却不敢再向前进,那么秦国不能加害齐国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了。不深刻地估计到秦国根本无法对齐国采取任何措施的实情,却想要西去向它臣服,这是群臣们谋略上的错误。现在,齐国既没有向秦国屈服的丑名,又有使国家强大的实力,所以我希望大王稍微留心考虑一下我的意见,以便决定计策。”
齐王说:“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的国家地方偏僻遥远、紧靠大海,并且地处东方,已经没有道路了,从来没有听到过您高明的教诲。如今您奉赵王的指示来指教我,我将郑重地率领齐国听从您的安排。”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xún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章台:秦宫殿名,以宫内有章台而得名。这里代指秦国。】之下矣。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亲,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后忧之,则无及已。故愿大王蚤孰计之。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燕、代橐驼【橐驼:骆驼。】良马必实外厩。故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仇也。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强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于是,苏秦又前往西南去游说楚威王,说:“楚国是天下的强国,大王是天下贤明的国君。楚国的西面有黔中、巫郡,东面有夏州、海阳,南面有洞庭、苍梧,北面有陉塞、郇阳,领土纵横五千多里,军队有上百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粮食储备足够供给十年。这是创建霸王之业的资本啊。凭借楚国的强大和大王的贤明,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与之相比。如今您却打算向西边的秦国称臣,那么,天下各诸侯国就没有谁不向西面拜倒在秦国的章台宫下了。最令秦国感到害怕的莫过于楚国了,楚国强大,则秦国就会衰弱;秦国强大,则楚国就会衰弱。根据这种情势判断,秦楚两国不能同时并立。所以,我替大王考虑,不如与东方各国合纵相亲,使秦国孤立。如果大王不采纳合纵策略,秦国必定会出动两支军队,一支军队从武关出击,一支军队直下黔中,那么楚国的鄢郢地位就动摇了。我听说处理问题应该在未发生动乱之前,就把它治理好,在祸患没有降临之前,极早地采取行动。如果在大祸临头之后再去寻找对策,那就来不及了。所以我希望大王能尽早仔细打算。大王果真能采纳我的建议,我能让山东各国一年四季向您进贡,接受您英明的领导,把国家和宗庙都委托给您,请您保护,训练士兵,磨砺兵器,听从大王的指挥。大王若真的采纳我这不成熟的意见,那么,韩、魏、齐、燕、赵、卫等国的动听的音乐和美丽的女子一定会充满您的后宫。燕国、代地的骆驼、良马一定会填满您的马厩。所以,如果合纵成功了,楚国就能成就霸业;如果连衡成功了,秦国就能称帝。如今您要放弃能够称霸的事业,承受臣服别人的屈辱名声,我私下认为大王的这种做法不可取。秦国,是如同虎狼般凶狠的国家,抱着吞并天下的野心。秦国是天下所有诸侯国共同的敌人。凡主张连衡的人都想割让各诸侯国的土地去事奉秦国,这样做就是在供养仇人和敬奉仇敌。作为国君的臣子,却要割让自己国君的土地,用来同虎狼一般的强秦搞好关系,使秦国侵扰天下,而自己的国家最终也会遭受秦国的侵害,他们是不会顾及这些灾祸的。对外凭借强秦的威势,用来在国内威胁自己的君主,索取土地割让给秦国,最大逆不道的罪过也不会比这更严重。所以,如果合纵成功,各诸侯国就会割让土地事奉楚国;如果连衡成功,楚国就要割让土地事奉秦国,这两种策略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这二者,大王究竟要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呢?所以敝国赵王派我来进献这不成熟的意见,奉上详明的约定,全仰仗大王晓喻众人了。”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悬旌【悬旌:指空中随风飘荡的旌旗。】而无所终薄【终薄:着落之处。】。今主君【主君:指赵王。】欲一天下,收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
楚王说:“我们楚国在西边与秦国接壤,秦国有夺取巴蜀、并吞汉中的野心。秦国,是个如同虎狼一般凶狠的国家,不可以与它亲近。韩国、魏国经常受到秦国的威胁,不可以与它们进行深入地商议,如果与它们深入地商议,恐怕有叛逆的人把消息泄露给秦国,导致计划还没有施行,而国家已经处于危难之中了。我自己估计,单靠楚国的力量来对抗秦国,不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在国内与群臣谋划,他们又不值得信赖。我躺在床上睡不好觉,吃东西也没有好胃口,心神恍惚不定,好像悬挂在空中的旗子,没有个着落的地方。现在赵王打算团结天下,拉拢诸侯,保存处于危险之中的国家,我愿意恭敬地献出整个国家,听从您的安排。”
于是,六国合纵成功,并且集中了力量。苏秦做了合纵联盟的盟长,并且兼任六国的相国。
北报赵王,乃行过雒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疑:同“拟”,比拟。】于王者。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郊劳:到郊外迎接、慰劳。】。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委蛇:以面掩地前进,如同蛇行。】蒲服【蒲服:同“匍匐”。】,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乃得富贵,以百金偿之。遍报诸所尝见德者。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苏秦曰:“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从约:合纵之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
苏秦北上向赵王复命,在回去的途中经过洛阳,随行的车辆马匹满载着行装以及各诸侯派来护送的众多使者,气派比得上国王出行。周显王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害怕,赶快找人为他清除将要通行的道路,并派使臣到郊外进行慰劳。苏秦的兄弟、妻子、嫂子斜着眼睛不敢抬头正视他,都俯伏在地上,非常恭敬地侍候他吃饭。苏秦笑着对他的嫂子说:“你以前对我是那样傲慢,为什么现在却对我这么恭敬呢?”他的嫂子以面掩地匍匐前进,向他请罪说:“那是因为季子现在地位显贵,有很多钱财。”苏秦颇有感慨,叹息地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人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亲人尚且如此,何况是一般人呢!假使我当初在雒阳城边有二顷良田,我现在还能够佩带上六个国家的相印吗!”于是他就把千金赏赐给了同族的亲人和朋友。当初,苏秦打算去燕国,曾从别人那里借来一百钱当作路费,现在他富贵了,就拿出一百金偿还给那个借钱给他的人。并且报答了从前所有曾有恩于他的人。他的随从人员中,唯独一人没有得到报偿,于是这个人上前主动申明。苏秦说:“我并非忘记了你。当初你和我一起到燕国去,在易水边上,你好几次想要离开我,那时我的处境非常困窘,所以我深深地怨恨你,所以把你放在了最后,现在你也可以得到赏赐了。”
苏秦已经约定六国合纵相亲之后,回到赵国,赵肃侯封他做了武安君,于是,苏秦把合纵盟约送交给秦国。从此以后秦国再不敢窥伺函谷关以外的国家,持续时间长达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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