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传(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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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八角镇上,有几个好客店都过了。却到市梢头一个客店。那厮入那客店门叫道:“店主人,有空房也没,我夫妻二人讨间房歇?”店小二道:“大郎莫怪,没房了!”那厮道:“苦也!我上上落落,只在你家投歇。何以今日没了房儿?”店小二道:“都歇满了,只有一间房,铺着两张床,方才做皮鞋的胡子歇下。怕你夫妻二人不稳便。”那厮道:“且引我去看一看。”店小二在前,那厮同永儿随后。店小二推开房门,与那厮看了。那厮道:“怕甚么事,他自在那边。我夫妻二人在对床。”店小二道:“恁地时,你两个自入房里去。”店小二交了房儿,永儿自道:叵耐这厮!我又不认得你。却教我做他老婆来讨房儿,我只教他认一认老婆手段。有诗为证:
  堪笑浮华轻薄儿,偶逢女子认为妻。
  黄金红粉高楼酒,谁谓三般事不迷?
  岂不闻古人云:他妻莫爱,他马莫骑,怎的路途中遇见个有颜色的妇人便生起邪心来。那厮看着店小二道:“讨些脚汤洗脚。”店小二道:“有!有!”看看待诏说道:“他夫妻两个自东京来的,店中房都歇满了。只有这房里还有一张床,没奈何教他两个歇一夜。”待诏道:“我只睡得一张床。有人来歇,教他自稳便。”永儿进房来,叫了待诏万福,待诏还了礼。那厮看着胡子道:“蒿恼则个!”待诏道:“请自便。”待诏肚内自思量:两个言语不似东京人。恁地个孤调调的行,两个不像是夫妻,事不一心,有些脚叉样子。干我甚事,由他便了。胡子道:“你们自稳便。”那厮和永儿床上坐了。
  店小二掇脚汤来,那厮洗了脚,讨一盏油点起灯来。胡子不做夜作,唤了安置,朝着里床自睡了。那厮道:“姐姐!路上贪赶路,不曾打得火。我出去买些酒食来吃。”转身出房去了。永儿道:“却叵不耐这厮无礼!他买酒去了,我且作弄他耍子则个。”口中不知道些什么,舒气向胡子床上只一吹,又把自己脸上摸一摸,永儿就变做个胡子,带些紫膛色,正像做皮鞋的待诏,待诏却变做了永儿。假待诏也倒在床上假睡着。
  却说那厮沽了酒,买些下饭,拿入店中来。肚里寻思道:我今朝造化好,遇着这等一个好妇人。客店里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那厮推开房门,放酒瓶在桌上,剔起灯来,看那床上时,却是做皮鞋的待诏。疑惑道:却是什么意故,如何换过来我床上睡?看那对面床上时,却睡着妇人。那厮道:想是日里走得辛苦,倒头就睡着在这里。向前双手摇那妇人,叫道:“姐姐!我买酒来了,你走起来,走起来。”只见那做皮鞋的待诏跳将起来,劈头掀番来便打。那厮叫道:“做什么便打老公?”胡子喝道:“谁是你的老婆?”那厮定睛看时,却是做皮鞋的待诏。慌忙叫道:“是我错了!莫怪莫怪!”店小二听得大惊小怪,入房来问道:“做什么?”待诏道:“可奈这厮走将来摇我,叫我做姐姐。”小二道:“你又不瞎眼,你的床自在这边。”店小二劝开了,待诏依旧上床睡了。那厮吃了几拳,道:“我的晦气,眼睁睁是个妇人,原来却是待诏。”
  看这边床上女娘睡着,叫道:“小娘子!起来吃酒。”定睛只一看时,却是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獠牙的。叫声有鬼,蓦然倒地。店小二正在门前吃饭,只听得房里叫有鬼,入来看时,见那厮跌倒在地上。连忙扶起,惊得做皮鞋的待诏也起来。店里歇的人,都起来救他。也有噀噀吐的,也有咬中拇指的。那厮吃剥消了一夜,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那厮醒来道:“好怕人!有鬼!有鬼!”被店小二揪住劈脸两个噀吐道:“我这里是清净去处,客店里有甚鬼?是甚人叫你来坏我的衣食?”将灯过来道:“鬼在那里?”那厮道:“床上那妇人是鬼!”店小二道:“这厮却不弄人!这是你的浑家,如何却道是鬼?”那厮道:“不是我浑家。我在路上撞见他,稳议同到此讨房儿,做假夫妻的。方才我出去买酒,来到房里看他,却是胡子。我却错叫了待诏,吃他一顿拳头。再去看他时,却是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脸獠牙,原来是鬼。”
  众人吃了一惊,灯光之下看那妇人时,如花似玉一个好妇人。都道:“你眼花了!这等一个好妇人,你如何说他是鬼?”永儿道:“众位在此,可奈这厮没道理。我自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这厮路上撞见了,到和我同行。一路上只把恐吓的言语来惊我。又说:捉了几个细作,底内不容单身人歇,强要我做假夫妻,来讨房儿。及至到了这里,又只叫我是鬼。一晚胡言乱语,不知这厮怀着什么意故。”众人和店小二都骂道:“可奈这厮,情理难容。着他好生离了我店门。若不去时,众人一发上打,教你碎骨碎身!”把这厮一时热赶出去,把店门关了。那厮出到门外,黑洞洞不敢行。又怕巡军捉了吃官司,只得在门外僻净处人家门前蹭了一夜。
  到天晓,那厮道:“我自去休。”离了店门,走了六七里路了,却待要走过一林子去,只见林子里走出胡永儿来,看着那厮道:“哥哥!昨夜罪过,你带挈我客店里歇了一夜,你却如何道我是鬼。今番青天白日里,看奴家是鬼不是鬼?”那厮看了永儿如花似玉生得好,肚里与决不下道:“莫不昨晚我真个眼花了?”那厮道:“姐姐!待要和你同行,昨夜两次被你吓得我怕了。想你不是好人,你只自去休!”永儿道:“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如今却又怕我。我有些怕冷静,要哥哥同行则个。”那厮道:“白日里怕怎的?”永儿道:“哥哥昨日说有大虫出来伤人。”那厮道:“说便是这等说,那里真个有大虫。”永儿用手一指,道:“这不是大虫来了?”说声未绝,只见林子内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看着那厮只一扑。那厮大叫一声,扑地便倒。那厮闭着眼,肚里道:“我性命今番休了!”
  多时没见动静,慢慢地闪开眼来看时,大虫也不见了,妇人也不见了。那厮道:“我从来爱取笑人,昨日不合撩拨这妇人,吃胡子一顿拳头,又吃他惊了,叫我魂不附体。今朝他又叫大虫出来。我道性命休了,原来是惊要我。这妇人不知是妖是鬼。若是前面又撞见他,却了不得!我自不如回东京去休。”那厮依先转身去了。后人有古风一篇为证:
  美人颜色娇如花,独行踽踽时兴嗟。路旁忽逢年少子,殷勤借问向谁家。答言郑州访爹妈,客店不留鳏与寡。假为夫妇望成真,谁道欢娱翻受耍。交床对面神难察,迷(目奚)色眼真羞杀。岂是美人曾变鬼,美人原是生罗刹。老拳毒手横遭楚,明日林中惊复睹。何曾美人幻虎来,美人原是胭脂虎。少年贪色不自量,乍逢思结野鸳鸯。英雄难脱美人手,何况无知年少郎。
  且说胡永儿变大虫出来惊了他,他再不敢由这路来了。“我自向郑州去,一路上好慢慢地行。”此时天气炎热,且行且住。将近已牌时分,看见一根大树下好歇,暂坐一回。正坐之间,听得车子碌碌剌剌的响,只见一个客人头戴范阳毡笠,身上穿着领打路布衫。手巾缚腰,行缠爪着胯子,脚穿八搭麻鞋。推那车子到树下,却待要歇。只见永儿立起身来道:“客长万福!”客人还了礼问道:“小娘子那里去?”永儿道:“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去,脚痛了,走不得,歇在这里。客长贩甚宝货,推车子那里去?”客人道:“我是郑州人氏,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永儿道:“客长若从郑州过时,车厢里带得奴家去,送你五百钱买酒吃。”客人思量道:我货物又卖了,郑州又是顺路,落得趁他五百文钱。客人道:“恁地不妨。”叫永儿上车厢里坐。
  那客人尽平生气力推那车子,也不与永儿说话,也不打眼来看他。低着头,只顾推那车子而行。永儿自思道:“这客人是个朴实头的人,难得难得。想昨夜那厮一路上把言语撩拨我,被我略用些小神通,虽不害他性命,却也惊得他好看。一似这等客人,正好度他,日后也有用处。”那客人推那车子,直到郑州东门外,问永儿道:“你爹爹妈妈家在那里住?”永儿道:“客长!奴家不识地名,到那里奴家自认得。”客人推着车子入东门,来到十字路口,永儿道:“这里是我家了。”客人放下车子,见一所空屋子锁着。客人道:“小娘子!这是锁着的一所空屋子。如何说是你家?”永儿跳下车子,喝一声!铁锁便落下来了。用手推开一扇门,走入去了。
  客人却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不见有人出来。天色将晚,只管舒着头向里面望。不提防背后一个人说道:“你只望着宅门做什么,这宅门谁人打开的?”吓得客人回头不迭。见一个老人,慌忙唱喏道:“好教公公知道,适间城外十字里路见个小娘子,说脚痛了,走不得,许我五百文钱,催我载到这里入去了,不出来。叫我等了半日。”老儿道:“此宅是刁通判廨宇。我是看守的,原系封锁在此,此是谁人开了?”客人道:“恁的时,相烦公公去宅里说一声,取些银子还我则个。”老儿道:“我问你,谁打开的宅门?”客人道:“是你小娘子自家开的。”老儿道:“锁的空宅子,并无一人居住,那有什么小娘子!你却说恁般鬼话,莫非诳我么?”客人道:“好没道理,我载你家小娘子来家,许我五百文钱,又不还我。倒说鬼话儿。你叫我入去,若是小娘子不在时,我情愿下情陪礼。”老儿道:“你说了这话,不见时,不要走了!”
  老儿大开了门,叫客人入去。到前堂及迥廊,直至后厅,远远的见永儿坐在厅上。客人指着道:“这不是小娘子么?”老院子心中正在疑虑,这妇人那里来的!只见客人走上前叫道:“小娘子如何不出来还我银子,是何道理?”永儿见客人来,忙站起身望后便走,客人即踏步到后厅。永儿见他赶得紧,厅后不好躲闪,一直走到井边,看着井里,便跳下去了。客人见了,吓得连叫“苦也!苦也!”却待要走,被老院子一把捉住,道:“这妇女你又不认得。你自同他来,却又逼他下井去。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逼死人命,你却要脱身。倘或这妇人家属知道,到此索命,那时那里寻你说话。今番罢休不得!”紧似抱着,叫起街坊人等,将客人一条索子缚了,直解到郑州来。只因这番,有分教:老实客长,却打着没影官司;无墨州官,转弄出欺心手段。直教:匹夫跌足,壮士捶心。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八角井众水手捞尸 郑州堂卜大郎献鼎
  偌大乾坤何事无,壸中天地井中区。
  有人从此翻筋斗,便是人间大丈夫。
  话说老院子和街坊人等,将客人一条索子缚了,直解到郑州来。正值太尹在厅上断事。地坊里甲人等,解客人跪下,备说本人在刁通判府中,将不识姓名女子,赶下八角井里去了。太尹将客人勘问。客人招称:系本州人氏,姓卜名吉,因贩皂角往东京货卖回来,行至板桥八角镇五十里外大树下,遇见不识姓名女子。言说脚痛行走不得,欲赁车子前往郑州东门十字街爹爹妈妈家去则个,情愿出钱五百。是吉载到本家,即开门入去,并不出来。吉等已久,只见老院子出来,言说我家是刁通判廨宇,无人居住空房,不肯还银。一时间,同老院子进去寻看。不期女子见了,自跳在井中,并非相逼等情。
  太尹教且将卜吉押下牢里,到来日押去刁通判宅里井中打捞尸首。次日太尹委官一员,狱中取出卜吉,同邻里人等,押到刁通判廨宇里来。街上看的人,堆肩叠背,人人都道:“刁通判府里,时常里面听得神歌鬼哭。人都不敢在里面住。”有的人道:“看今日打捞尸首何如?”
  委官坐在交椅上,押卜吉在面前跪下。委官问老院子并四邻人等,卜吉如何赶这女子落井。卜吉告道:“女子自跳入井,并不曾赶他下去。”委官叫:“打捞水手过来!”水手唱了喏,着了水背心。委官道:“奉本州台旨,委我押你下井。你须仔细打捞!”水手道:“方才小人去井中看验,约有三五十丈深浅。若只恁地下去,多不济事。须用爪扎辘轳,有急事时,叫得应。”委官道:“要用甚物件,好叫一面即速办来。”水手道:“要爪缚辘轳,架上要用三十丈索子,一个大竹箩,一个大铜铃,人夫二十名。若有急,便摇动铃响,上面好拽起来。”不多时,都取办完备。水手扎缚了辘轳、铜铃、竹箩,俱完备了,便道:“请郎中台旨,教下井去打捞。”委官道:“你众水手中,着一个会水了得的下去。”四五个人扶着辘轳,一个水手下竹箩坐了。两三人掇那竹箩下井栏里去,四个人便放辘轳,约莫放下去有二十余丈,只听得铜铃响得紧。委官叫众人退后,急把辘轳绞上箩来。众人见了,一齐呐声喊。看那箩里时,亘古未闻,于今罕见。那水手当初下去,红红白白的一个人,如今绞上来看时,一个脸便如蜡皮也似黄的,手脚却板僵,死在箩里了。委官叫抬在一边,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殡殓,不在话下。
  委官道:“终不成只一个下去,了不得公事,便罢了。再别差一个水手下去。”众水手齐告道:“郎中在上!众人家中都有老小。适才见这样子么!着甚来由,把性命打水撇儿?断然不敢下去。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情愿押到知州相公面前,吃打也是岸上死。实是下去不得。”委官道:“这也怪不得。我们却是如何得这妇人的尸首上来。你一干人都在此押着卜吉,等我去禀复知州相公商议则个。”委官上了轿,说了一遍,知州也没做道理处。委官道:“地方人等,都说刁通判府中不干净,不意今日又死了一个水手,谁人再敢下去。只是打捞不得那妇人的尸首起来,如何断得卜吉的公事。依卑职愚见,不若只做卜吉着,教卜吉下去打捞。便下井死了,也可偿命。”知州道:“也说得是,你自去处分。”委官辞了知州再到井边,押过卜吉来,委官道:“是你赶妇人下井,你自下去打捞尸首起来。我禀过知州相公,出豁你的罪。”卜吉道:“小人情愿下去,只要一把短刀防身。”众人道:“说得是!”随即除下枷,去了木杻,与他一把短刀。押那卜吉在箩里坐了,放下辘轳。
  许多时,不见到底,众人发起喊来道:“以前的水手下去时,只二十来丈索子便铃响,这番索子在辘轳上看看放尽,却不作怪。放许多长索,兀自未能够到底。”正说未了,辘轳不动,铃也不响。
  且不说井上众人,却说卜吉到井底下,抬起头来看时,见井口一点明亮。外面打一摸时,却没有水。把脚来踏时,是实落地,一面摸,一面行。约莫行了一二里路,见那明处,摸时却有两扇洞门,随手推开,闪身入去看时,依然得见天日。卜吉道:“井底下如何有这个所在?”提着刀正行走之间,见一只大虫伏在当路。卜吉道:“伤人的想是这只大虫。譬如你吃了我,我左右是死!”大踏步向前,看着大虫便杀,喝声“着!”一声响亮,只见火光迸散,震得一只手麻木了半晌。仔细看时,却是一只石虎。卜吉道:“里面必然别有去处。”又行几步,只见两旁松树,中间一条行路,都是鹅卵石砌嵌的。卜吉道:“既是有路,前面必有个去处。”仗着刀入那松径里。行了一二百步路程,闪出一个去处,吓得卜吉又不敢近前。定睛看时,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
  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王家。
  卜吉道:“这是什么去处,却关着门,敢是神仙洞府?”欲推门又不敢,欲待回去,又无些表证。终不成只说见只石虎来,知州如何肯信我?正踌躇之间,只见呀地门开,走出一个青衣女童来。女童叫道:“卜大郎!圣姑姑等你多时了!”卜吉听得说,想道:这个女童如何认得我,却是什么姑姑姓圣?我三党之亲,都没有这个姓,他却又等我做甚的?卜吉只得随女童到一个去处。见一所殿宇,殿上立着两个仙童,一个女童。当中交椅上,坐着一个婆婆。卜吉偷眼看时,但见那婆婆:
  苍形古貌,鹤发童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绣衣玉带,依稀紫府元君,凤髻龙簪,仿佛西池王母。正大仙客描不就,威严形像画难成。
  卜吉想道:必是个神仙洞府,我是必有缘到得这里。卜吉便拜道:“告真仙!客人卜吉谨参拜。”拜了四拜。婆婆道:“我这里非凡,你福缘有分,得到得此间,必是有功行之人,请上阶赐坐。”卜吉再三不肯坐。婆婆道:“你是有缘之人,请坐不妨!”卜吉方敢坐了。婆婆叫点茶来。女童献茶已罢,婆婆道:“你来此间,非同容易。因何至此?”卜吉道:“告姑姑!小客贩皂角去东京卖了,推着空车子回来,路上见一个妇人坐在树下,道:“我要去投奔爹妈,脚痛了,许我五百文钱,载他到东门里刁通判宅前。妇人道:这是我家了。下车子推门走入去了,不见出来。见我寻进去,他就跳下井里。因此地方捉了我,解送官司。差人下井打捞,又死了一个水手。知州只得令小人下来,见井里有路无水,信步走到这里。”婆婆道:“你下井来,曾见甚的?”卜吉道:“见一只石虎。”婆婆道:“此物成器多年,坏人不少。凡人到此见此虎,必被他吃了。你到剁了他一刀,你后来必然发迹。卜吉!我且教你看个人!”看着青衣女童道:“叫他出来!”
  女童入去不多时,只见走出那个跳在井里的妇人来,看着卜吉道个万福,道:“客长昨日甚是起动。”卜吉见那妇人,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骂道:“打脊贼贱人!却不叵耐,见你说脚痛走不得,好意载你许多路。脚钱又不与我,自走入宅里,跳在井中。教我被官司捉了,顶上带枷,臂上带杻,牢狱中吃苦。这冤枉如何分说?只道永世不见你了,你却原来在这里!”人相见,分外眼睁,“且教你吃我一刀!”就身边拔起刀来,向前劈胸揪住便剁。被胡永儿喝一声,禁住了手,卜吉和身与脚都动不得了。胡永儿道:“看你这个剪手一路上载我之面。若不时,把你剁做肉泥。因见你纯善稳重,我待要度你,你却如此无礼,敢把刀来剁我,却又剁我不得。”婆婆起身劝道:“不要坏他,日后自有用他处,还要他们来助你。”婆婆看着卜吉脸上只一吹,脚便动得。这卜吉看着婆婆道:“小娘子是个唫(口庶)的人。”婆婆道:“若不是我在这里,你的性命休了。再后休得无礼。”卜吉道:“小人有缘,遇得姑姑。若救得卜吉牢狱之苦,出得井去,无事时回家,每日焚香设位,礼拜姑姑。”婆婆道:“你有缘到这里,且莫要去,随我来饮数杯酒,送你回去。”卜吉随到里面,吃了一惊就道:“我本是乡村下人,那曾见这般好处。”安排得甚是次第,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四壁张翠幙鲛绡。独桌排金银器皿。水晶壶内,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峰。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
  婆婆请卜吉坐,卜吉不敢坐。婆婆道:“卜大郎坐定,异日富贵俱各有分!”卜吉方才坐了,只见酒来,又见饭来,他几时见这般施设。两个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服侍。杯杯斟满,盏盏饮干,酒至半酣,卜吉思忖道:我从井上来到这里许多路,见恁地一个去处,遇着仙姑,又见这个妇人。知他是神仙是妖怪,在此不是久长之计。即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我要去井上看车子钱物,恐被人捉了。”婆婆道:“钱物值得什么。我教你带一件物事上去,富贵不可说。不知你心下如何?”卜吉道:“感谢姑姑美意。休道是值钱的物事,便是不值钱的,把去井上做表证,也免得小人之罪。”婆婆叫永儿近前附耳低声。
  入去不多时,只见一个青衣女童从里面双手掇一件物事出来,把与卜吉。卜吉接在手里,觉有些沉重,思量:这件是甚东西,用黄罗包袱包着?卜吉道:“告姑姑,把与小人何用?”婆婆道:“你不可开,将上井,不要与他人。但只言本州之神,收此物已千年,今当付与知州,便可免你本身之罪。又有一件事吩咐你,你凡有急难之事,可高叫圣姑姑,我便来救你。”卜吉听得说,一一都记了。婆婆叫青衣女童送卜吉出来,复旧路入土穴。行到竹箩边,走入竹箩里坐了。摇动索子,那铃便响,上面听得便把辘轳绞起。
  众人看时,不见妇人的尸首,只见卜吉掇抱着一个黄罗袱包,来见委官。卜吉道:“众人不要动,这件物事,是本州之神交付与知州的,直到知州面前开看。”委官上了轿,一干人簇拥围定着卜吉,直入州衙里来。正值知州升厅,公吏人从摆开两旁。委官上前禀说:“卜吉下井去了半日,续后听得铃响,即时绞他上来。只见卜吉抱着黄罗包袱,包着一件东西,口称是本州之神,付与州官。卑职不敢擅动,取台旨。”知州叫押过卜吉来,知州道:“黄袱中是何物件,因何得来?”卜吉道:“告相公!小人下井去,到井底不见妇人的尸首。却没有水,有一条路径,约走二里许,方见天日。见只虎,几乎被他伤了性命。小人剁一刀去,只见火光迸散,仔细看时,是石虎。又有一条松径路入去,见一座宫殿。外有青衣女童,引小人至殿上,见一仙人。仙人言称是本州之神,与小人酒食吃了,又将此物出来,叫小人付与州官收受,不许漏泄天机。”知州捧过黄包袱,放在公案上,觉得沉重。知州想道:一件宝物出世,合当遇我。叫手下人且退,亲手打开黄包袱看时,道:可知这般沉重,却是一个黄金三足两耳鼎。上面铸着九字道:“遇此物者,必有大富贵。”知州看罢,再把黄袱来包了,叫出家里亲随人拿入去,为守库之宝。该吏向前禀道:“卜吉候台旨发落。”知州寻思道:欲待放了卜吉,那州人都知道赶一个妇人落井,及至打捞,又坏了一个水手性命。若恁地放了,州里人须要议我。我欲待把卜吉偿那妇人的命,怎奈尸又无寻处,倒将金鼎来献我。却如何是好?蓦然提起笔来断道:“卜吉……”有分教:知州登时死于非命,郑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宁。正是:
  有兴店中赊得酒,灾来撞著有情人。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野猪林张鸾救卜吉 山神庙公差赏双月
  君远天高两不灵,滥官污吏敢横行。
  腰间宝剑如秋水,要与人间断不平。
  话说知州心下踌躇了半晌,举笔判道:“卜吉不合逼取车脚钱,致不识姓氏妇人情慌走避,误落入井。井在久闭空宅之中,素多凶怪,及打捞不获,亦一异事也。卜吉原无威逼之情,似难抵偿。然误死人命,不为无因。合应脊杖二十,刺配山东密州牢城营当军。”当下当厅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字匠人,刺了两行金印。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一个是董超,一个是薛霸。当厅押了卜吉,领了文牒,带卜吉出州衙前来。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脚,回头向着衙里道:“我卜吉好屈!妇人自跳在井中,我又不曾威逼他。他又不是别人,是本州土神,教我下去获得这件宝物献你。你得宝物,自应免我之罪。倒把我屈断刺配密州去。我若挣扎得性命回来,却将你隐匿宝物事情,敲皇城,打怨鼓,须要和你理论!”董超见他言语不好,只顾推着卜吉行了。薛霸道:“你在这里出言语,连累我两个,却是利害。”急急离了州衙。走到一个酒店,三个人同入来坐定。董超道:“取两角酒来。”薛霸道:“卜吉,我两个虽然是奉公差遣,防送你到山东密州。路程许多遥远,你路上也要盘缠,我们自不曾带盘缠随人走的。你有甚亲戚相识,去措置些银两,路上好使用。我两个不要你的。”卜吉道:“告上下!小人原有些钱,为吃官司时,不知谁人连车子都推了去。今叫我问谁去讨。小人单身独自,别无亲戚,盘缠实无措办处。”薛霸焦躁道:“我们押了多多少少凶顽罪人,不似你这般嘴脸。你道没有盘缠,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姜也要捏出汁来。有我们手里的行货,不轻轻的放了。”说了一场,还了酒钱。两个押着卜吉出郑州西门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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